勃律醒来后,帐中昏暗,只点着一柱烛火,在离他较远的几面上燃烧着,遥遥支撑着不大一点的地方。
他看见阿隼独坐在烛火下,蹙眉手里拿着什么。
少年睁眼再看看未放下帘子的帐口,外头已然漆黑,升起来的月亮散着淡淡光辉,从帐口透进来一点,但只伸进来半截,后半截就被阿隼的烛火吞噬了。
少年觉得喉中干涩,他咽了咽,撑着手臂慢腾腾地掀开被褥坐起来。
身上的衣服还是他睡下的那件,但衣襟上的扣子却敞开了几个,似是想让他睡得更自在一些。他腰侧旁边垫了另一条帛枕,是阿隼平日用的那个,此时搁置在榻边,似是害怕他压着腰侧未愈合的刀伤。
少年坐在榻上静了静,忽而咳嗽起来。
阿隼听到声音立即放下手中的物什,执起早就备好的一壶热茶,斟了一杯给他送来。
勃律喝完,嗓音还是有些沙哑。他目光淡淡扫过不远处小几上的东西,问:“你在看什么?”
“你的务卷。”
勃律说:“嗯?你看那作什么?”
阿隼接过他手中的杯盏,回:“你剩下了几卷,我替你阅完了。”
勃律眼中闪过惊讶:“你竟然能看懂这些?”
“可以。”阿隼并不掩饰,却也没向他解释自己为何能看懂。
勃律下了地,走到小几旁拿起一卷看了看,发现他阅注的很认真,也很正确。
少年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东西,看向身后逐一去点亮帐中其他烛火的男人,赞叹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天生的?”
“学过。”阿隼认真点着烛火回他,分不开心多说别的。
勃律注视着他的身影歪了歪头:“你说过,你义父是你的师父——我真好奇,你这师父到底是做什么的,怕不是还教了你如何打仗吧。”
这话一出,他嘴角一住。
阿隼会领兵,那行军打仗之事怕是也会。
如此,他便更好奇他的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也了,也更好奇面前这个正背对着他、为他点着帐中烛火做着细小差事的人,到底是何身份。
大庆也和他们打过,但他没接触,只听旁人念叨过。能说出来的大庆领兵的人没有一个是阿隼这样的,这让他深不可测。
阿隼转过来的时候,看到勃律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他一愣,问他是怎么了。
勃律忽然笑了。管他究竟是谁,他的名字是他给的,现在只能在草原上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狼爪子下。
他扭头看了看天色,一觉睡起来有些拿捏不准现在是何时辰。
他问:“现在几时了?”
“刚过酉时。”
勃律一沉思,打算现在再去趟牢帐。
阿隼见他现在就去,急忙跟在他身边,替他系好了衣襟,说要和他一道。
勃律笑他:“你去做什么?”
“没准他看我是中原人,你能多审出点什么。”
勃律一想,便默许了。
夜幕下垂,牢帐中点了一只烛火,孤零零的跳跃在帐口,这是守卫听到小殿下要来,所以准备的。
这抹微弱的烛光把昏暗的牢帐朦朦胧胧照亮了一角,也亮了岱钦的半边面孔。
由于是被一路拖回来的,他现在身上的衣衫凌乱不堪,还粘着没拍掉的草屑。他闭眼垂首,一副倦态的模样靠在后面,一日未尽水的嘴唇干裂,整个人尽显憔悴。
勃律掀帘踏进来的那刻,男人闻声抬了抬眼皮。本以为一日两次都能看到勃律只身一人,却没想到这次他的身后站了一个男人。
一个中原人,正是抓他的那个中原人。
他舔了舔嘴唇,直勾勾盯着阿隼。
勃律进来后,负手而立,开口斥道:“现在脑子清醒点了没有?”
岱钦听见声音,眼珠子只转了转,扫了他一眼后,目光再次盯上阿隼。
勃律没有在意,说:“脑子清醒了,就告诉我,白日里你说的话,‘和东越皇做了交易’,是何意思?”
岱钦哼哼着,脖子后仰眯了眯眼,无精打采地说:“你饿了我一天,想从我这撬话也得让我吃饱了吧。”
勃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扭首冲外面的人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有人端着稀粥和白面饼进来了。
他见到饭食两眼放光似的,但被绑着手,只得先去抓了白面饼过来咬了好几口,拧着脸咽不下了,才把饼扔进怀里,捧起粥碗狼吞虎咽。
勃律看他吃得差不多了,缓缓蹲下身,平视打量他。
“一日了,哈尔巴拉并没有给我送来任何消息。”勃律说的缓慢,想挠他焦急的心思,让人漏出点什么话来。
他讽笑说:“你猜猜,他是不是放弃你了。”
若这话是对延枭说的,对方定当场会认为勃律在嘲他不自量力。但岱钦不是延枭,他只冷笑一嗓:“你只不过想从我嘴里听到我是和谁做的什么交易罢了。”
“哦,看来你对自己的价值还挺有自信。”勃律不怒反笑。
岱钦撂下空碗,身子从新靠回后面:“不妨告诉你,勃律,不止我一人和中原做了交易,哈尔巴拉,你们穆格勒的那个叛徒,甚至是许多部族,都看清了中原的局势。”
他咧嘴:“你们穆格勒,不再是草原的一方霸主了!”
远在穆格勒里,辰星暗淡,夜晚的玉盘逐渐被乌云遮挡,透不出辉芒。
必勒格再一次从左贤王帐中出来的时候,眸中的神光沉到了谷底。
左贤王是突发病的,毫无征兆。前一天人还在练兵,后一日就躺在榻上下不了地。族中的巫医来看,只说是急火攻心导致的,服了药在榻旁驱了邪祟就离开了。
听说前些时候他和舒利可汗在大帐吵了一架,必勒格想,估摸着或是和大可汗的主见生了偏差,才生了现在的情况。
乌恩一直在外围等候自己的主子。见必勒格心事重重地从左贤王处走出来,他快步上前小声问道:“大人,左贤王现下如何了?”
必勒格沉音说:“比我想得还要麻烦。”
左贤王的病来得突然,也来的诡异,正巧在海日古回来的时候,也正巧把人合理的留在了族内,如今无法脱身去昭仑泊。
前日,他散在昭仑泊中豹师里的探子传回说,勃律受了很重的伤,一直未醒过来。今早又传来消息,由于豹师和狼师驻扎在两侧,昨夜只知道有一千狼师出了昭仑泊向北面,回来时带回来了几车粮草,还绑了岱钦,但没见到勃律,听说穿甲领兵的是个中原面相的人。
昨日他从乌利瀚部回来后,在族中又听说勃律摊上了麻烦事,昭仑泊很有可能会在近日和哈尔巴拉打上一仗。
他气息愈发低沉。
勃律不能死,至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死。
听昨日大帐中传出的消息,大可汗似乎对勃律惹得麻烦极为气愤,也并不知晓勃律昏迷几日的事情,还让海日古代为传令,若此仗不胜,便交出狼符。
可他至今都没收到勃律醒来的消息。他要是还不醒来,昭仑泊又少了海日古没有做决策的人,他的狼师便真的不保了。
没有了狼师,他怎么和大殿下斗?
这些事情和他的计划都形成了偏差,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他凝了步子,突然问:“乌利瀚王今日怎么样了?”
乌恩回道:“三王妃一直在照顾他,传来的消息说今早和午后醒过一回。”
必勒格默了默——至少这件事还是在他掌控中的。
他想了想,转身要回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趟海日古那里。”
海日古的帐子设在左贤王附近的不远处,他重新执了令牌进去,不久就站在了特勤的帐外。
他让人通传了一声,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见到必勒格来,海日古心中满怀疑惑和戒备,他摸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更摸不透此人的想法。
就好像他从来都没任何想法一样,但往往这样的人最为危险。
他沉着下心,到底请来人移步到椅上。
必勒格先是和他寒暄了几句左贤王的情况,隐晦的让他多留意心思后,方才步入正题。
他问:“不知特勤可知……小殿下近日的情况?”
海日古对此困惑:“我已经几日没有收到过昭仑泊传来的消息了。”
必勒格冷下面孔——果然如此,看来是有人故意在拦着昭仑泊的讯息,若不是他在豹师安插的有人,此刻怕是和他们一样,对昭仑泊的事情一知半解。
现在能有能力拦消息的,他排除了延枭的手段后,认为大殿下更有可能。
延枭常年不为重用,他回来之前特别查过其身边的人,没有什么能力突出者,以至近日延枭突然频频出入大帐,他都并不以为然,只当是只跳梁小丑,并不会给他的计划造成什么障碍。
反观大殿下,身为穆格勒的大王子是以后最合适的即位人,他的虎师又在昭仑泊驻守许久,如今确实能拦的过勃律的人。
他想,或许此人留不多时了。
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抬起食指敲了敲——看来他还可以再让他摔一次马,不过这一次他却不能保证马蹄踩到的还是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