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头顶的天色明眼可见的阴霾下来,不久便阴云密布。许言卿站在院子里费力收着架子上晾晒的药草,端回屋两筐后就烦躁着一张脸,架着胳膊站在屋檐下,不愿再动弹一步。
他挤着眼看看天,再看看架子上摊开的药草,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几滴雨星滴落,从高空溅在地上,水迹又很快消逝。
许言卿心中啧了一声,心里盘算这雨几时会把他的药材全给淋湿。
正一个人烦闷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竹苓背着小筐跑进来,拿手挡在头上直奔她的屋子。
许言卿一眼就将人抓住,呵道:“站住。”
竹苓身形一顿,乖乖站在了院中。
男子伸头瞟眼她空荡荡的小筐,问句明知故问的话:“药草都卖完了?”
“卖完了。”竹苓转过身看他,“城西的药铺把最后一把都买了。”
许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眼睛转着转着飘到木架子上,扬起下巴朝那边点点,示意小丫头:“去,把药材都收起来。”
竹苓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仰头望天,挤眼的模样和许言卿有八成像。
许言卿把他的摇椅拖到屋门口,坐上去摇摇晃晃,一边磕着边果一边看竹苓在院子里忙活。
小丫头嘿咻嘿咻地跑来跑去,在木架子周围前前后后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终于赶在下雨前把东西都收回了偏屋。
最后有一块木板上零零散散摆了几株黑不溜秋的药草,这几个不能和其他药草混在一起,也不能堆积,更不能沾水,于是她左右环顾了一圈,决定将它们一排排整齐地并列安置在院中干燥的屋檐下。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目光扫过院门,忽地记起被她忽略的一件事,赶忙往许言卿惬意的身边凑,说:“对了,师父,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外跪了一个人。”
“我听见了,敲了门又在外面喊了几声就没声了,还以为早走了。”许言卿呸了一口,把果壳吐掉,皱眉道:“都几个月了,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不是前几月来纠缠的那个人。”竹苓摇头想了想,“但这人的脸长得也挺眼熟的。”
“不是那个人?”许言卿仔细回忆了一下,犹豫不决:“……好像确实不是那人的声音,喊起来有气无力的,跟病入膏肓了一样。”
“我看脸色也挺白的。”竹苓被他这么一说后怕起来,“师父,你要不要去看看啊?别跪死在我们院外了。”
许言卿扔掉手里刚捏起来的边果,不耐烦地从摇椅上起身,打算去看看。
竹苓取来一把伞撑在他头顶,但二人下了台阶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她又蓦地挺住,导致许言卿两步就跨出了头顶油纸伞的范围,被从天而降的雨糊了一脸。
他急忙后退回伞下,气道:“好端端的,你停下来干什么!”
竹苓脑中飞速闪过院外人的脸,眼睛骤然方亮,手一下子抓上许言卿的衣袖,欣喜道:“我想起来了师父!”
“你想起什么了?”许言卿抹把脸,难得耐着性子问。
竹苓心大,没注意到许言卿地狼狈样,指着门说:“门外那人,好像是几月前中毒的那个。”
“中毒的?”许言卿疑惑,“哪个中毒的?”
“就那个……”小丫头咬了下唇,很快就想起来了:“就中了苗疆毒的那个!”
许言卿听到这,脸色刷的沉下去,本来还想好心开门请人进来瞧一瞧病情的心思也随之散尽。
他一把夺过竹苓手里的伞,自己撑着折身往屋里回。小丫头落后被雨浇了一身,诶呀一声,抱着头跟在男人身后跑回屋子。
“师父!你不去啦?”
许言卿哐当扔下伞:“去什么去!我说了那个人我不救!”
竹苓诶呀诶呀地蹦上台阶,拍拍身上的雨珠,回首望眼天空,担忧地拧起眉:“这雨越下越大,那人要是一直跪在雨里怎么办?”
许言卿深吸一口气,两眼牟足了劲往上翻——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的耳熟?
他坐回摇椅上闭目了会儿,再提上一口气,睁开瞪着房顶——想起来了,几月前一个男人也是跪在他院外,赶都赶不走,差点跪死在雪地里。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忒有些道理。
许言卿重新闭上眼睛哼道:“那就让他跪,不用管他,受不住就自己回去了。”
自家师父是铁了心不帮忙,竹苓只好闭紧嘴不再惹嫌,搓搓手忙活起自己的事情来。可这心思早就断在了院外,脑子里全是地上那道感觉一触即散的身影,以致她频频分心,透过门缝或是窗沿往外望,去看院子尽头被门闩闩的牢牢的大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跟瀑布似的往下坠,砸在他们院子里唯一一块青花石的地砖上,叫许言卿探着脑袋,心疼的直诶呦。
电闪雷鸣过后,风渐渐小了,雨势也好像比方才小了几分,不再斜着扎进地缝,而是从高空迅速降落,稳稳地准确地滴溅在地砖水洼里。
——可听上去却依旧触目惊心,砸的人心颤。
雨声中清晰传进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竹苓双手紧张地搅住衣角。
“师父……”她扔下扫帚,跑到离许言卿还有几步的地方弱弱叫了声,接着忧心忡忡地抿上唇,思量着自己该如何开口,师父才会让外面的人进来避一避雨。
本就拖着快垮了的身子,在这样淋下去,当真要死在他们院外了!
她可不想明日就被官府的人带走!
竹苓纠结了许久,指尖搅在一起泛了白,终于鼓起勇气要再次开口替人求情,就看摇椅上的人似是再也忍无可忍,哗啦一声站起来,广袖一掀,抽过一旁的伞大步跨入雨中。
竹苓追了几步,站在屋檐下看到许言卿的背影怒气冲冲地拉开院门走出去,木门被挥的咣铛响,重重砸在隔壁的墙壁上。
外面的小街上唯有一人单身跪在地上,正对他院门口,前后远处都雾蒙一片,遥遥能看见相接的街道上撑着伞或是奔跑避雨的人。
许言卿视线落回地面上衣衫单薄、发丝湿乱的人影,他浑身上下尽数被雨浇透,根本没看见面前的门被从里打开,也没看见上头的人影,正湿着睫一声声低喘咳嗽。
这声音叫许言卿气不打一处来。他终是败给了自己的良心,再也沉不住气,气势汹汹地俯身,粗鲁地捞起勃律。
男子就像是一只被雨打落垂死的燕,垂着头不断咳嗽,任由许言卿拽着手腕拎起来。
双膝离开地面的那刻,皮肤上细细的疼痛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咯吱咯吱僵硬的渗进骨头里,让他一时险些站不住脚要重新跪下。
他眉眼低垂,心里微叹,原来这就是阿隼替他跪了一天的感觉。
许言卿反手握紧勃律,拎着轻飘飘的人进了院子。勃律在雨中努力睁开眼,去看前方的背影,隔着雨声轻笑。
“大名鼎鼎的神医……也并非真的铁石心肠。”
男人往后冷冷瞥了一眼,声音虚虚从前飘后:“再跪下去,你死了,就要脏了我这药堂了。”
勃律了踉跄着前行,不断喘笑。
他被许言卿带进屋,刚松开支撑着的手,他就身子一软扶着桌沿倒在凳子上。许言卿看着他皱起眉,偏首唤了一句还站在门口的女孩。
“竹苓。”
竹苓回神,心神领会,应下没多久,就端了碗散着药味的驱寒汤回来了。
许言卿把药碗撂在勃律手边,又吩咐竹苓去给他取一条帕子,随后抱臂从上睥睨他,说:“我只慷慨救你这一回,喝完药赶紧回去。”
勃律只勾起唇角,并未说什么,抖着手指小心翼翼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苦味在他舌苔蔓延,但这回却让他无暇顾及。
“我不回去。”他说,“我来找你,是来解毒的。”
许言卿本来缓和了一些的面色再次黑沉:“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你的毒我解不了。不要在我这白费力气了,趁着还有点活头去多拜拜菩萨拜拜观音拜拜神佛,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勃律对他这番胡扯只一笑而过,抬起被湿发遮了一半的眼睛,目光突然明锐地扎在许言卿的身上,让男人的话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异族面貌的男子定定注视着许言卿,替他坚定道:“不,你可以救我。”
许言卿心里一颤,随后心虚地嘲他:“你说我能救你就能救?你——”
勃律打断:“你若不救我,我就继续在你院子外跪着,等你出来。到时候死了,官兵一查,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许言卿一口气被噎在胸口,咬牙切齿:“固执!你是真想死在我这!”
勃律坚信:“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许言卿气急败坏:“我发过死誓,这辈子不会再碰苗疆的任何东西!”他瞅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盘算着把人踹出去需要用多大力气。
他说:“违背誓言者天打雷劈!你不想活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勃律蔑笑:“鬼神之说,我一个草原人都不怕,你们中原人竟然会怕这些?”
许言卿一愣,依旧站在门口处的竹苓大吃一惊,叫出来:“原来你是草原人!”
勃律看了她一眼后,转回来继续直视许言卿,淡道:“你那日曾问过我,给我下毒的人是谁。”
许言卿张张嘴,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否问过这句话。但这一问,确实真真切切地问到了他的心里。
勃律抬帘观察着许言卿的神情,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他看到神医露出微妙的表情后,心里便有了数。
他咳嗽两声,把发僵的胳膊支到桌子上,方便自己稳住身形,这才接着开口。
他问许言卿:“你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谁?”许言卿的嗓音不易察觉地开始发颤。
“给我下毒的人。”
许言卿只慌了一瞬,就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对方的圈子里,当即露出厌烦的表情:“我不想知道!”
勃律高声辩解:“但于你而言,他很重要。”
“消失了好几年的人,谈什么重不重要!”许言卿要赶人离开。
勃律喘口气,重复道:“你心里清楚,他对你很重要。”他苦笑,后面一句低到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般:“就如阿隼于我而言,同样重要一样。”
“我没闲情雅致听你的风花雪月事。”许言卿敞开屋门,让外头的雨和冷风灌进来,转身打算去拽勃律,把人丢出去。
勃律避开男子的动作,平淡地说出一句话:“他死了。”
下刻,许言卿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盯着勃律,问:“你说什么?”
“他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勃律拂开挡住视线的发丝,说的格外冷静:“若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自愿进乌兰巴尔部求死的。”
许言卿身形明显晃了一下。竹苓见状想来搀扶,却被挥开。
“而今日,我若不活下去,我的阿隼就会同他一样,死在异国他乡。”勃律抿抿嘴,恳求道:“……我必须活下去,求你为我解毒。”
许言卿觉得天旋地转,他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直。他紧闭着眼睛,过了半响后哑声说:“你……”第一个字才刚脱口,他就有些畏怯。
这畏怯曾一度让他厌弃自己,让他胆小到抛弃世上自己唯一的知己而狼狈逃跑。
这一转身,这一步跑出去,就是数年无法回头。
没想到再次听到那人的消息,却已是阴阳相隔。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颤巍道:“你……你讲讲……他是何模样?”
勃律静了一息,如实告知:“他一身白衣,面覆白绫,身上有红色的脉纹。”
许言卿死死咬住下唇——是他,竟然真的是他,可他的双眼又是如何看不见的?
他记起男人叛离苗域的时候身上应该下了他们谷中的圣蛊,又忽地想起从身边男人身上看到了青蓝脉络,恍然大悟。
——他怕是在拿自己试毒,以毒解毒,从而吊着残喘的命。
他用力叩住桌沿,忽地撇头看向勃律:“你之前不是不想活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找我?”
“为了一个我最重要的人。”勃律直视许言卿的瞳孔,道:“他为我付出诸多,甚至甘愿为我放弃自由,为我而丧命。相比之下,我能给予他的太少太少。”
“这世间辽阔,一个人太孤独了。我体会过,他也体会过,如今能有相守的机会,我想搏一搏。”
“我到底是不想让他伤心的,更不想独留他一个人……”
“不然黄泉之下,我又如何安心?”
许言卿定看数息,直起身子,对他说:“好,我救你。”但他话音将落,补上一句:“但我有一个条件。”
勃律舒出口气,道:“请说。”
许言卿没有开口,而是坐在他对面,细细察看了一下他目前的状况,随之蹙眉:“上次你来,情况还没有这么糟糕。”
勃律尴尬地咳嗽一声。
许言卿瞟他一眼,就大概知晓了情况。他撤开手,对他说:“救你可以,但你要和我一起启程去苗疆。”
勃律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个毒,只有苗疆有解药,此味药带不出苗域,所以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许言卿说,“你体内的毒,我只先帮你解五成,五成之后,你带我进草原,去看看……”
他一顿,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去看看他的埋骨之地……”
他倒要看看,那男人清高寻死的命,究竟留在了什么地方。
“剩下的五成,我在草原上给你解,解完毒,我们就分道扬镳。”许言卿怒视勃律,“最好这辈子都别让我再看见你。”
“你方才说,解药只有苗疆有,那剩下的毒去草原要如何解?”勃律疑惑道。
“前序解完了,自然就不需要这味药了,也就能出谷了。”许言卿似乎一谈及苗域就心情不虞,他瞪着勃律恶狠狠说:“要不是我善心大发,我才不会回那种鬼地方!”
说完,他站起身,指使竹苓出去备药,而他指着勃律道:“脱衣服。”
勃律愣住,手指也僵在半空。
“快点,别墨迹,不然你这毒能不能让你撑过明天,我也保不准。”许言卿两眼上翻,“你可真会作践自己,明明知道不能运气,还非得在这节骨眼上逞能。”
“这么想死,别来找我啊。”
“现在不想了。”勃律垂下头,弱弱开口,在闭了门窗的屋内一点点褪去湿衣衫。
“你若今天不来找我,我敢说不出三日,你就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许言卿把他按回凳子上,丝毫不在意他肌肤上的冷寒,一把针扎在了皮肉上。
“毒素已攻入心脉,你现在应该感到有时会丧失听觉和视觉了吧?”
勃律闷哼一声,皱着眉默默点头。
许言卿哼道:“然后再过几日,等完全封住心脉,你就跟死人无异了。”
“事先说明。”许言卿忽然面对他正对面,“你这毒已经在你体内这么长时间了,根除不了,我顶多解八九成。”
勃律了然点头,低声说:“七八成,我已经知足了。”
“别哭丧着脸,搞得我救不活你一样!”许言卿看不得他这哀样,有些生气:“且不说你我之间是难是缘,你既下决心来找我,我又决定要救你,那么就算你在阎王爷面前了,我也照样能把你给拽回来。”
生完气,他又看着手边的药箱叹口气,自语喃喃:“这种奇毒世间只有他能配的出来,可惜他直到消失前我都没赢过他这个毒……我解了一辈子他的毒,不能在他死后还输给他。”
他注视着勃律,上下打量了一眼:“找我救病,我这里有条规矩。”
勃律就看着他那张嘴在旁边不停叭叭叭,有些累的垂下眼皮,示意他说。
“我救了你,以后你的命,都是我的。我没让你死,你死不得。就算你被折磨到阎王爷脚边,我也会给你拉回来。”男人居高临下道,“只要你死后,记得给我托一封信,把你的心肝脾留给我就行。”
勃律皱起眉,没想到这人还有这种恶心的习惯。
竹苓端着一碗药回来,许言卿嘱咐勃律把药喝下去,指着碗对他说:“这一味药,能让你枯木逢春,坚持走到苗疆。”
勃律看着碗里得浓汤不说话,一口气把苦哈的药全灌下肚。
许言卿净了手,看着勃律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对竹苓交代道:“小丫头,去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就出发去苗疆。”
“等等。”勃律忽然叫住他,沉声说:“在走之前,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