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舵室内。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凌溯忽然停下动作,打开个人后台面板看了看。
宋淮民一进门就看见队长在浪费精神力画画哄队员。
他已经逐渐开始习惯这种场景,假装没看见满屋乱飘的发光水母,侧身让开一群横冲直撞的灯笼鱼:“情况有变化?”
凌溯浏览着后台的信息:“好像是有人强制退出了。”
作为队长,凌溯的权限比其他人稍高。他点开标记有“F3”的灰色面板,翻了两页:“SAN值忽然掉了这么多……怪不得。”
“茧”从没有明确给出过SAN值波动会造成的后果——但只要知情级别稍微高些,就会知道这个看起来不算起眼的、仅仅只是代表理智程度评定的数值评分,其实会对人在梦域中的行动产生近乎决定性的影响。
按照目前面板上显示的数据,即使不选择强制退出,F3也已经没有完成任务的能力。
如果再在梦境中停留下去,不止他本人会有危险,甚至还可能会因为某些失控下的无意识举动干扰和伤害队友。
“大概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了吧。”宋淮民摇了摇头,“幸好听你们的,没进那片林子。”
宋淮民很不喜欢那两个人,但既然在同一个团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完成任务的希望,倒也没什么心情幸灾乐祸:“可惜了……他们的战斗力还是挺强的。”
凌溯点了点头,他没再多说,关掉了后台面板:“老宋,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对了。”宋淮民想起来,“你们过来一下,我在船长室找到了点东西。”
……
这艘潜艇大得超乎预料,从头走到尾都要不少的工夫。
三人已经彻底确认过其内部没有任何人。除了船员舱,潜艇内还布置有厨房、餐厅和武器库,甚至还有用于休闲娱乐的大客厅。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静止在了这艘潜艇沉没的那一刻。
潜艇上的人们似乎在这里开了一场丰盛的宴会——虽然没有新鲜蔬菜和精致的菜肴,只有单调重复的罐头食品和大量酒水,但在漫长的海底航行中,也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奢侈。
宋淮民没能找到任何有关任务的提示,倒是在搜到船长室时,从床下布满灰尘的角落深处翻出了一个极不起眼的保险箱。
“保险箱上没有灰,里面应该有东西。”
宋淮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个铁疙瘩拖出来:“这种锁我没见过,不知道怎么打开,就回去找你们了。”
凌溯来回拨了拨转盘:“老式机械转盘密码锁,七十五刻度的……这种都是四位数字。”
他熟练地把转盘向左转了两圈:“这就是归零。”
庄迭戴上头灯,蹲在保险箱边上,已经拿出了做笔记的小本子。
“第一位密码要顺时针转……看见这个红色标记了吗?得正对上它四次,不能不到也不能过头。”
凌溯拧着转盘:“然后再逆时针转,第二位密码要对三次。再顺时针,第三位密码对两次……最后逆时针对准第四位密码,保持不动。”
因为只是演示给庄迭看,他随手试了几组“但丁生卒年”、“一战二战起止年份”、“凡尔纳生卒年”、“凌溯本人的生日”之类的密码,密码锁果然始终全无反应。
凌溯毫不意外,轻轻耸了下肩膀,随手把转盘拨乱。
“这种密码锁安全度高,纯机械结构,适用于各种恶劣环境,最早是专供军用的。”
凌溯敲了敲保险箱:“缝隙基本看不到,手感非常顺滑。考虑到这种东西存在的年代,制造工艺已经很先进了。”
他一边说着,整个人已经投入地半蹲下来,趴在保险箱上用手电照着仔细研究:“用的是传统机械原理结构,不能靠断电……加了拨片,是用来增加噪音,用来干扰听诊器的。不能硬解密码,没办法撬开,这个材料用电锯也不行……”
宋淮民:“……”
宋淮民其实一直有点怀疑凌溯的真实身份:“你以前到底——”
“没有锁芯,看来不是配钥匙的类型,只能靠解密了。”
凌溯拍了拍身上的灰,灵活地从地上站起来:“老宋,这个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宋淮民看着这个房间里怎么看都最可疑的人,心情有点复杂:“……那边有个书桌。”
凌溯点了下头,有条不紊整理着衣物,领着记好笔记的庄迭走到了书桌边。
船长室的条件要比普通的船员房间好一些。
书桌上有一盏精致的小台灯、一些烟草和咖啡豆,桌角放着船长本人专用的印章。
书桌左手边的抽屉是空的,右边的抽屉里有几本精装书籍,下面的抽屉里则装着一把手枪。
桌面上散乱摆放着不少信纸,大多数都完全空白,少数信纸上有潦草写下又被用力划去的凌乱字迹,已经彻底无法辨认。
“枪里没有子弹,我看过了。”宋淮民走过来,“桌沿有火药的痕迹,膛线磨损很新,应该是被人使用过。”
凌溯把那把枪拿在手里,试着掂了两下:“找到弹壳了吗?”
宋淮民摇了摇头:“四面墙壁我都查了,连弹痕也没有。”
凌溯点了点头,把枪放回抽屉里。
毕竟是潜艇上的房间,空间有限,书桌只占了很小的面积。即使是袖口无意间的摩擦,也已经足以擦去桌沿沾上的火药。
这艘潜艇的内部被定格在了某个时间点上,而宋淮民的搜查结果也就意味着,这把枪的使用时间离这个时间很近——近到船长甚至都没来得及再次坐回桌前。
凌溯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又转向另一边的抽屉。
那里面的几本书无一例外装帧精美,皮革封面镶嵌有尖锐的金属角,纸页已经有些发黄,除此之外被保存得很完好。
凌溯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宋淮民诧异道:“你看得懂?”
已经和凌溯合作了这么久,宋淮民依然经常会对这个人的知识储备产生好奇,有时候甚至还会被吓一跳——就比如在开保险箱和撬锁领域,凌溯表现出的过分熟练和热衷,还是让从警多年的副队长有点神经过敏……
“拉丁语,德语,意大利语。”凌溯点了点头,“还好,都不是什么难懂的小语种。”
凌溯逐一拿起书翻看,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书页在他手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海涅诗选》,《第一哲学沉思集》,我们的这位船长的思维世界很有深度……嗯?”
他拿起最后一本书的手停了下,又合上封皮,仔细看了看。
宋淮民留意到他的神色,快步走过来:“有发现?”
“算是。”
凌溯点了点头,他把那本书放在桌面上:“《神曲》。”
……
进入潜艇后,他们几乎都已经暂时忘记了那本介绍册。
这艘沉没的潜艇的确很具有年代感,但不论怎么说,都显然与中世纪有关天堂与地狱的讨论大相径庭。
三十五岁的但丁受指引来到炼狱,他看遍地狱的罪孽与刑罚、看到了净界山和悔悟的灵魂,然后他骑着保险箱叼着烟掏出了一把手枪……
“什么意思?”凌溯驱散了脑海里的联想,摸着鼻尖沉吟,“血肉苦弱机械飞升吗……”
庄迭抱着那本《神曲》翻了几页,忽然起身,朝保险箱走过去。
宋淮民追问:“想到了?”
庄迭坐在保险箱前,点了点头:“介绍册上写得很清楚。”
结合他们的处境,前两句其实已经不难翻译。
第一句“这不是天堂,是一层监狱”,是在提醒他们有关天堂岛错乱的扭曲认知,而“舍弃所有的希望”就是脱离这种状况,进入潜艇内部的正确方法。
“雷鸣般的哭声,宽阔的坟场烈焰燃烧,山谷里狂风大作,到处泥泞浑浊……这四句其实是在不同章节里的片段。”
“雷鸣般的哭声在地狱的第一层,燃烧的坟场是第六层,山谷的狂风在第二层。”
庄迭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泥泞’这个设定在第三层和第五层都出现过,但这句话应该出现在第三层。”
“1623,密码应该就是这个。”
庄迭刚学会开保险箱的手法,很有兴趣,一圈圈来回拨着咔嗒作响的机械转盘。
宋淮民听得愕然:“这也太难了——要是有人不懂那几门外语的怎么办?那群挟持者都懂得这么多吗?”
庄迭专心拧着密码锁,他其实也不懂这几种语言,但因为会背好几个翻译版本的《神曲》,所以半猜半蒙也能大致确定出对应的章节:“其实——”
他本能地正要解释,却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及时刹住了下面的话。
庄迭闭严了嘴,谨慎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会发生这种事,很可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这艘梦中的潜艇,依然会随着进入者自身的认知,发生诸多极细微的调整。
头脑越简单,解谜反而就越轻松。
记忆中存在的内容越全面、想到的情况越多,就越会不断触发新变故,遇到新的谜题。
如果进来的都只是普通人,就不会看到他们眼中这几本书的内容——事实上,庄迭甚至怀疑那些人翻开书后,除了几个直接指向密码的关键字之外,就干脆全部都是空白。
而这些书所用的文字之所以能显现出来,是因为进入潜艇的三人中,凌溯很清楚海涅是德国人、《神曲》是意大利语著作,甚至能大概回忆起每本书里写的内容。
同理,正是因为宋淮民懂得枪械常识,那把没有子弹的枪才会出现在抽屉里。
而存在于他们所有人认知之外、目前还没人想到的东西,则暂时不会被观察到。
比如那个唯一空着的左侧抽屉,比如消失的子弹去了什么地方,比如——
一道影子突然由身后袭向凌溯。
凌溯站在桌前,他双手扶着桌沿,正俯下肩膀研究桌面上散落的信纸,某种坚硬阴冷的触感已经突兀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宋淮民脸色骤变,刚要掏枪,蹲在保险箱前的庄迭却远比他反应更快。
就在刚才,庄迭恰好拧对了最后一位密码。保险箱的门自动弹开,里面有一个陈旧的笔记本,还有一封已经写好却未被寄出的信。
这些东西现在都被毫不留情地扫了出来。
宋淮民握着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刚才还要队长抱着哄的新队员站起身,单手抡起保险箱,冷静地瞄准方向砸过去,把掐住凌溯后颈行凶的骷髅重重砸翻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