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克特揽着伊文的后脑。
在那个时候,他其实没能说出任何一句想说的话。
年轻的骗子半跪下来,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小骑士冰凉的前额,轻轻梳理着那些金色的卷发,连手指也克制着没有发抖。
伊文非常聪明,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聪明。
聪明的人走一步能看出十步,他们总能清晰地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那样。
艾克特亲昵而疲惫地轻轻叹着气,他把一张叠成玫瑰的餐巾纸从掌心里变出来,弹出根火柴把它点着。
这个小小的把戏一如既往地吸引了伊文的注意力。
“我只是来见见你。”艾克特轻声说,“伊文,我的父亲和叔叔们已经在等我了……我该走了。”
艾克特努力挤出了个笑容,即使他心里很清楚,这大概是自己最失败的一次表情管理:“谢谢你帮我们弄到的船票。”
从他们认识以来,他一直努力遵守着和伊文的约定,从不在码头骗钱……只是这次风头越来越紧,他们必须攒点离开的路费,这才不得不找了个和码头最没什么关系的冤大头烟草商。
从货行老板那里轻易弄到了最好的船票,艾克特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小海盗又在暗地里和气地找那个二手票贩子谈话了。
可惜像这种脑子不够聪明、外强中干又好欺负的笨蛋赏金猎人,就只有那么一个。
更多的赏金猎人是不咬死猎物决不罢休的猎狗,龇着锋利的尖牙,闻着一点儿味道就会扑上来。
“我们马上就走……在我离开五分钟之后你再出去,尽快让你的老爹带着海盗们上船,到了海里就没事了。”
艾克特拎着一个不算大的手提箱,那里是他的全部行头和家当——来酒馆找伊文之前,他已经把几乎所有属于两个人的东西都从浮桥扔上了海盗船。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但他固执地告诉自己伊文还需要它们。
他半跪在伊文面前,在一朵玫瑰燃尽的时间里,仔细替对方整理好了头发。
在那几秒钟里,他又像是恢复了一贯的镇定和优雅,注视着伊文迅速地笑了笑:“有缘再见,我的小骑士。”
说完,艾克特就拎起那个手提箱,起身朝酒馆外大步走出去。
酒馆虚掩着的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闭合。
艾克特怔了怔,看着追上来用力关上门的少年海盗。他本能地反思了下自己的举动,实在没能找出什么纰漏:“……伊文?”
“你要去哪儿?”伊文看着他,“那四张票是我亲手买的。你来找我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开船的时间了。”
艾克特有些吃惊地看着伊文。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因为对方的这句话,不合时宜地由胸口生出了一丝暖流。
艾克特为不争气透顶的自己绝望了几秒钟,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尽全力撒了个谎:“横渡大西洋……游泳去加勒比海?”
伊文根本不接他这个失败的笑话:“你的父亲和叔父还是没能逃出去?”
艾克特抓了抓头发,沉默半晌,只好小声回答:“……算是吧。”
即使已经对伊文的聪明有了足够的认识,他还是经常难免会因为对方过分的敏锐而惊讶。
“这没什么,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我叔叔前两天还总是抱怨,他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睡过囫囵觉了,只要能让他睡个好觉,哪怕就这么死了也行。”
艾克特的语气有些含混,低着头说道:“就我一个逃出来了,可也逃不久……他们在找最后的那个年纪轻的骗子。你也知道,我是个会走路的爵位,他们不找到我就不可能罢休……”
他不想和伊文说这些,如果对方不追问,他原本是能装着一切都没发生就这么离开的。
伊文打断他的话:“那你来酒馆干什么?”
艾克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张了张嘴,抬头看着伊文。
他回答不上来,胸口却像是窒息般激烈地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凭空出现的海水淹没。
“我们现在也很危险,你来了就更危险。你可能会把那些赏金猎人引过来,他们可能会发现我们的船——那些人可不是货行老板那种吓唬人的冒牌货。”
“或者你是觉得,既然死在谁手里都一样,不如死在酒馆。”
伊文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透着寒气,冷冰冰地凝视着他:“把爵位送给我,用这种办法惩罚我一辈子。”
“伊文!”艾克特疼得失声喊了一句,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别这样。”
艾克特乞求着:“别这么看着我……别这么说话。”
“我一进酒馆就后悔了,我不想再让你扯进这件事里来,任何一点儿都不想。”
艾克特的嗓子哑得不成,他从没这么狼狈过:“求你,伊文,别这样。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既然这样,就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伊文冷声说。
艾克特有些错愕地愣住了几秒,迎上伊文的视线,却发现对方没有半点在开玩笑的意思。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这样一个问题却彻底难倒了他。
艾克特用力扯了扯头发,他实在想不出哪个名字才适合用来回答——他能随口说出的假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可没有任何一个名字和他一起待过三个月以上。
父亲和叔叔没给他起过名字。
七岁的时候,他父亲回答他,这样干是因为万一将来小艾克特病死或是被人在哪儿杀了,他们就不会那么伤心。
“没有吗?”
伊文取出一方手帕,垂下视线轻声问:“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糟?”
说出这句话时,他又像是变回了那个沉默温和的年轻天才画家。
艾克特摇了摇头,他几乎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是身体还本能地站立着:“不糟,伊文。”
他听见自己轻声回答:“我没有名字,所以我能挑一个最棒的身份遇见你。”
伊文低声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我。”艾克特苦笑着承认,“我欠你的,对不起。”
他不能继续在这儿留下去了。
意识在这种凌迟中彻底散架、或是那种被刻意忽略的面临死亡的恐惧把他彻底压垮之前,他必须尽快离开酒馆。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如果他没来过,他们之间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艾克特用兜帽遮住脸,他又道了声歉,急匆匆绕过伊文想要出门,却忽然被伊文手中的那方手帕按住了口鼻。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
一种有古怪刺激性的甜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艾克特心头骤沉,他拼命挣扎着,身体却迅速不听话地软下来:“伊文!”
伊文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我会的绑法都绑不住你,只好用这个了。”
伊文稳稳当当地护着他,把他拖进柜台后面,一起跪在地上:“是我该道歉,艾克特……我故意说了那些话,不然以我的身手很难真正控制住你。”
艾克特急促喘息着,他尽全力想要动弹,力气却在身体里彻底流失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这有点残忍……但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你比我更擅长经营码头,也比我更精通怎么打点整个欧洲的地下关系,保护好那些海盗。”
“你一定能保护好他们,你有能力让他们成为最后的自由的海盗,这些我都做不到。”
伊文看着艾克特,他轻声说道:“这些都是我能给出的理由……”
那双蓝眼睛里的冰冷疏离像是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残酷的理智与温和。
“这些都是我能给出的理由。”
他垂着眼睛,又轻声说了一遍:“你知道吗?这些其实也从一开始就都在我的计划里,我能给出一万个理由说服我的理智,让我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事。”
“我在做一件最残忍、最冷酷、最卑鄙无耻的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那个骗子先来招惹我——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伊文伸手抱住艾克特,他发着抖的两条手臂将力气用过了头,几乎勒尽了两个胸膛中的全部空气。
“忘了刚才的事吧,那是我演技最好的一次。看见你站在那儿发抖,我很多次差点就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你了。”
伊文垂着视线,他吻着艾克特的头发,轻声呢喃:“我真想跟你去看看那些漂亮的地方。”
“……别。”艾克特终于尽力让自己挤出几个气音,“别这么干,别……”
伊文扶着艾克特的身体,他迎上那双眼睛,轻声开口:“伊文。”
艾克特的肩膀在他掌心微微痉挛。
像是被一根冰锥毫不客气地捅穿了整个身体,他急促地喘息着,痛苦与恐惧几乎要化为实质,由眼睛里不断流淌出来。
艾克特的身体在不停发抖,他像是坠进了一场最冰冷的浓雾里,绝望地盯着面前的人。
“伊文·弗里蒙特。”
伊文闭上眼睛,他抵上艾克特的额头:“你说过这是个不错的名字吧?要是能选的话,你喜欢这个姓氏。”
“以后……这个名字就是你的了。”
“我会让老爹他们开船出海,告诉他们绝对不能接近码头,而我会一直守在这里,替他们看着家。”
“海盗船会在傍晚日落的最后五分钟里挂上骷髅旗。如果你看见了,就在天黑之后,在酒馆的房顶放上一盏灯——这是老爹跟我的暗号,每次出海,我们都是这么干的。”
“这样他们就不会察觉到问题。万一许多年以后有人发现了,你就说我耐不住寂寞,跟着几个骗子去环游世界,过上等人的好日子去了。”
“有张画,我原本是拜托那个烟草商转交给你的,但没想到你没赶上船……以后你有机会再遇到他,记得朝他要吧。”
“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最善良、正直、聪明、可爱的骗子,如果可能的话,我会一直在冥河的彼岸等着你。”
伊文低声说着,他的身体也在控制不住地战栗,冰冷的指尖握住艾克特颓软的手指。
在乙醚的作用下,被他残忍地永远抛弃在原地的艾克特,此刻已经无力地陷入了浅昏迷之中。
伊文从他手中拿过那个手提箱,检查过里面的夜礼服和易容的道具。
那些人要抓的是一个年轻的骗子。
没人知道这个骗子现在又叫什么名字、打扮成了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哪一张脸和哪个身份才是真的……只要是一个年轻的、还没长大的骗子就行了。
……
庄迭停下整理。
像是拼图一样,那条被想方设法扭曲、粉碎、隐藏的真实轨迹,已经被逐步剖离并重新对接,逐渐露出了冰冷狰狞的原貌。
“怎么了?”催眠师低声问道,“找不到下一段了吗?”
庄迭摇了摇头,放下手术刀。
这片梦域中的意识已经失去了一切活力,不再反抗和挣扎,接下来的画面就在离他不远的雨线里。
……
艾克特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冲出了酒馆。
海盗们已经驾船离开了,那些赏金猎人和巡警也同样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准备明天再来收拾残局。
冰冷的月光刺在他的皮肤上,他摘下兜帽,发现自己被易容成了伊文的样子。
那是个天才的少年画家,那双手能画出最逼真的赛马票,在易容和装扮这种相关联的行当,上手的速度自然也同样惊人。
“这有什么难的?”他还记得伊文不过是刚学了几天,就成功把一个水手打扮成了卖松饼的大婶,“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画画而已,艾克特。我再练一练,想扮成你都没问题。”
艾克特跌跌撞撞地走在石板路上。
那些血迹都被清理干净了,路面上还残留着不少水洼。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到处一片狼藉,简直像是刚被一场暴风雨袭击过。
一颗橡树倒霉地被火炮轰中,半边烧得焦黑,另外一半被震倒在了地上。
……艾克特一路找到了码头。
他在码头的海水里找到了伊文。
伊文安静地躺在水里,穿着精致的夜礼服,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艾克特没舍得把他抱出来——这大概是伊文第一次接触海水,那些冰冷的、咸涩的透明液体拥抱着他,一切都很平静,没有招来飓风,也没有招来幽灵。
伊文的左胸口被子弹轰开了。
血色已经被海水彻底稀释,夜色把一切掩盖得好像不那么残酷。在摇晃的风灯下,艾克特亲吻着那张苍白的、不会再因为激动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而泛起任何红晕的脸。
他轻轻拨弄着那些变得暗淡的金发,被水打湿的卷发很调皮,在他的指尖绕来绕去,躲着不肯被捉住。
艾克特力道轻柔地托着伊文的头,让他能舒舒服服枕在自己的腿上。
他用袖口仔细地擦拭伊文脸上的海水。
察觉到伊文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艾克特有些奇怪地低下头,将那两片冰冷惨白的嘴唇亲昵地吻开。
在以前,哪怕给他一千个、一万个胆子,艾克特也绝不敢做这种事。
但现在不同了,艾克特甚至敢在对方躺在自己腿上午睡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弹上一个脑瓜崩。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得抬了抬嘴角,这个吻变得更温柔轻缓。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艾克特才终于把自己的温度送过去,软化下了已经开始僵硬的关节和皮肤。
他看清了伊文在最后一刻依然藏在嘴里的东西,伸出手,一点一点把它取出来。
那是一朵被血浸透了的、丝绸做的郁金香。
艾克特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笑起来:“你呀……”
他的动作、语气和神态都已经变得和伊文一模一样,哪怕是最熟悉伊文的人,看到这一幕,或许也要错愕地怀疑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觉。
艾克特吻上伊文半睁着的眼睛——它们蒙上了一层阴翳,变成了有点冷的灰蓝色,但还是很好看,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你赢了。”艾克特轻声说道,“死掉的人是骗子艾克特。”
他平静地微笑着,把早已死去多时的爱人抱上马车,盖上厚厚的绒毯,暖烘烘地裹在干爽柔软的稻草堆里。
那匹马打了个响鼻,把他吓了一跳,隔了几秒才鼓起勇气快速套上缰绳。
他拉着马车去了镇上的公墓,在他视线的余光里,偶尔会冒出伊文穿着夜礼服的身影,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双灵巧的手干什么都行,偏偏系不好一个最简单的领结,每次都要他帮忙整理才行。
直到很久以后,从那个烟草商人手里花重金把那本日记和画一起买回来的时候,弗里蒙特先生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因为他的小骑士在这种事上缺乏天分。
伊文·弗里蒙特埋葬了挚友,回到了那座酒馆。
他没有发觉,或许也并不在意,在他起身后,一道半透明的影子被留下来,永远沉眠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
庄迭没有把这一段轨迹截取下来。
他将这条水线捻在掌心,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放开手,任凭它迅速淹没在了接天连地的雨帘里。
他把手术刀还给凌溯,从对方手中接过了伊文放在酒馆里的画笔,循着轨迹向前倒溯。
画面重新定格。
……
“有人叫伊文的时候,你要记得答应。”
伊文跪下来。
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命运一起送给对方,闭上眼睛,俯身亲吻着艾克特无知无觉的手背。
他们跪在柜台角落的阴影里,身旁是纸做的玫瑰燃剩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