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1的额头上渗出了些许冷汗。
正常情况下,一个已经达到一级的任务者通过“茧”的协助,几乎有能力解决任何人形的对手。
之所以限定为人形对手,是因为在梦域中,只要是人类的形象,就多多少少会掺有梦主自身的意识投射——立场纯粹混沌的人毕竟还是少数,相比于异形而言,形状为人的投影更容易受到某种规则的制约。
是否有能力接触到“规则”,这也是一级任务者与二、三、四级任务者之间最大的区别。
到了这个级别,实力差距已经不再是第一位。更重要的是,一级任务者有能力通过调整认知来影响规则,进而影响梦域中发生的战斗。
这种比较特殊的规则战,虽然听起来多少有些复杂,但实际操作其实并不困难。
打个有些极端的比方:梦主在梦中无意间创造了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徒手拆楼射激光揍怪兽的奥特曼。
如果要按照对方的规则来战胜这位奥特曼,至少需要十几个技能叠加并消耗上千精力点,经历一场足以毁灭地球的激烈战斗才能解决。
但其实还有另一种更简单的方法——直接通过调整认知,来从规则角度干涉这场战斗。
以Z1目前刚及格的分数,可以做到让自己相信,面前的奥特曼其实和一个普通的小Boss实力相当,用不着多费力气就可以解决。
而一级任务者中顶尖的那几位,则可以做到对认知进行干涉,反向对梦主产生影响。
如果换成他们来处理,这场梦就会发展为“这个奥特曼并不是真的、只是个穿着紧身戏服的真人演员,这是一个特摄片的现场,而那些看似激烈的攻击只不过是烟火特效”。
据说以前的拓荒者中,有人甚至可以直接通过认知修正,让梦主意识到“世界上没有奥特曼”……只不过这种处理方式有些过于冷酷无情,所以在早期的梦境处理中,还被嚎啕大哭的小朋友投诉了不知多少次。
总而言之,在梦域这种生长于潜意识的环境中,“认知”的力量远比想象的更强大。
Z1不算是一级任务者中实力最强的那一梯队,但在大量的模拟训练和实际观摩下,也已经对这些知识点都很熟悉。
可此刻的Z1,却隐约察觉到了某种极为麻烦的情况。
……他的认知似乎被这场梦所反向干扰了。
在被货行老板揪着衣领拎起来的一瞬间,Z1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后台出现了异常。
而在老板近距离盯着他、大声吼出那些话的同时,Z1能看到的后台内容也在迅速减少。
在某些瞬间,Z1甚至恍惚地以为,自己真是个游荡在码头和城镇之间的骗子。游手好闲、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只有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瘦弱身板,根本不可能是当过猎人的货行老板的对手。
由于这种失控所带来的紧张,Z1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急促。
相比于他的力不从心,货行老板则强壮得近乎离谱。
对方单手拎着他和别人大声交谈、滔滔不绝地数落他的罪行,至少已经过去了七、八分钟,竟然连手臂也丝毫没有抖过一下。
Z1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尽力想要暗示自己脱离这种不明来由的认知干扰:“我——不是……”
货行老板停住话头,上下打量着他:“不是什么?”
“我给你的是那几硬币的报酬,顺便让你们把船票带去通向客运码头的那个路口,帮我高价卖掉,赚一笔外快。”
货行老板指着自己,阴阳怪气嘲讽道:“你不会想要告诉我,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你不是那个骗子,也从来都没从我这里骗走过船票吧?”
Z1一时语塞:“……”
他只是照着“茧”探索出的速通模式,触发与NPC的对话后做了一串任务,拿到了船票而已!
谁知道船票居然不是给他们的,那几个脏兮兮的10分、25分硬币才是?!
“我可警告你,不用想着再七扯八扯,编出些有的没的来骗我,更不用跟我套什么近乎。”
货行老板危险地眯起眼睛,摸着腰侧的手枪,慢条斯理威胁道:“我不吃这一套,只会一枪轰掉你半个脑袋。”
他一句话就堵死了Z1试图解释的下文,拎着Z1的身体转过身,朝船坞走过去。
那是个废弃的旧船坞,因为早已不再使用,里面堆满了废弃的修理工具和零件,还有许多已经彻底难以辨认的“生活垃圾”。漫进来的海水里,甚至还有不少鱼群徘徊在这些深黑色的物质之间。
Z1的冷汗已经淌了下来。
他不清楚货行老板打算怎么处理自己,却也不可能再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这场梦的背景显然不是什么健全的现代法治社会,万一对方是真准备把他扔下去喂鱼就麻烦了。
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在后台完全被锁成灰色、不能触发任何技能的情况下,直到因为精神力耗尽被强退出梦域为止,Z1恐怕都得清醒地漂在那个垃圾堆里……
Z1横了横心,正要开启紧急避险模式,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伴随着岸边骤起的惊呼,木箱在严重的撞击下迅速散了架,砸开大片的水花。
货行老板神色骤变,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似乎是因为装卸时的失误,一个装满了货物的巨大木箱重心不稳,还没等到工人们去拆卸搬运,就忽然重重砸进了水里,
“见鬼的……该死,该死!”
货行老板怒吼起来:“还不快去搬,那里面都是不能泡水的豆子!”
这一批货物都已经付过款,船也已经离港,损失没办法推在那些负责搬卸货物的水手身上,只能由货行来承担。
货行老板一把抛开Z1,大步跑过去:“快搬!都搬到岸上去,把袋子全裁开!就在那片空地上晒,动作快……”
老板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挥动着双臂来回踱步,不断催促工人加快速度。
Z1骤然脱离了控制,径直朝浮桥底下栽下去。
他的反应也极快,在货行老板松开手的一瞬间,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后台恢复了正常。
Z1迅速开启了精神力增益,踏空几步卸力折身。在不可思议的极短距离内,他迅速重新修正了姿势,以一种仿佛是轻功水上漂的姿势在水面连点几步,最终刹在岸边。
守在岸边的催眠师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Z1的肩膀。
“小心点,这边他们看不见。”
催眠师将Z1拉到桥墩下,他还在为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而颇为震撼:“这也是你们的技能吗?做了任务者以后就能学了?”
因为一直和严巡搭档,在私人梦境处理机构干得还不错,催眠师其实对招安这种事兴趣不是很高。
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注册一下领个后台就行了……既然“茧”没有要对这些私人机构有过多限制的意思,之后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最多就相当于拿了个营业执照。
然而,在今晚连续排了几个漂流梦域之后,催眠师却已经彻底感受到了作为正式任务者的便利。
许多他们需要费不少力气才能搞定的问题,在“茧”提供的辅助下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而那些层出不穷的技能,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吸引人。
尤其是Z1刚才在极限状态下游刃有余的反应——催眠师忽然觉得,自己从十二岁以后就以双脚脚腕骨折彻底告终的武侠梦,似乎又有了些意想不到的机会……
“对……很基础的一个技能,Lv3就能学习并装备了。”
Z1暂时没心情讨论这个,紧皱着眉,向四处看了看:“凌队长和他的队员呢?”
“在那边,等一会儿局面稳定了,我们去酒馆会合。”
催眠师说道:“他们两个不方便过来,让我在这儿接应你。”
Z1愣了几秒钟,联系发生过的事,迅速反应过来了前因后果:“那个货箱是他们推下去的?”
催眠师点了点头,递给Z1半瓶压惊的杜松子酒:“多半是这样,我们刚才发现了你不对劲……”
……
那种情形实在太过反常,即使是不太了解状况的催眠师,也已经察觉到了Z1的异状。
商行老板的确十分健壮魁梧,根据不离身的配枪、惯用的动作和步态,以及手臂上毫不遮掩的伤疤,也很容易推断出曾经有过赏金猎人之类的经历。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只存在于梦境中的金盆洗手的前猎人,也是不可能轻易将一个一级任务者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的。
更何况,Z1的表现也的确非常奇怪。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能够称得上“反抗”的动作。那些徒劳的挣扎,看起来更像是个毫无战力的普通人在彻底六神无主的状态下惊慌无力的绵软抓挠。
“柳先生。”
Z1的心情有些复杂:“谢谢你对当时那种情况的详细总结……”
“不客气。”催眠师摆了摆手,继续向下说,“看到你身陷险境,凌队长立刻带着庄先生去买酒了。”
“……”Z1没听清:“什么?”
催眠师举起杜松子酒晃了晃,自己也喝了一口:“我猜他们是去顺便打探消息了——总之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弄清了哪些货物是那个货行老板的,并且确定了里面装着的东西。”
把货箱弄掉进水里这种手段,最多只能使用一次,再用就难免会引起怀疑,所以要尽量保证效果。
酒馆的窗户正对着码头,总会有无聊的人在这里看装卸货物打发时间。
凌溯带着庄迭在酒馆打探一圈,果然问出了属于货行老板的货箱,顺便弄清了里面装着的货物类别。
在与催眠师短暂碰头后,那两人就潜入了堆放货物的码头内部。而催眠师则按照庄迭给出的位置,在岸边等着Z1被老板扔下来,再迅速带着Z1及时躲进对方的视线盲区中。
“可以了,我们也过去吧。”
催眠师解释完发生的事,从桥墩下探出半个身体:“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在酒馆里等着了……这酒味道可真不怎么样。”
因为是Z1提过的任务,催眠师特地仔细尝了尝这瓶所谓的“杜松子酒”。
虽然酒瓶很漂亮,拎起来砸人的手感应当也不错,但喝起来就和兑了水的酒差不多,兑的恐怕还是随便舀来海水……
催眠师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过老板已经急匆匆带人去晒那些湿透的豆子,朝Z1打了个手势:“走这边。”
Z1点了点头,收起正在检查的后台面板,快步跟上去。
催眠师手里拿着庄迭画出的简易地图,一边来回对照着确认,一边领着Z1在几个干湿船坞中间左转右拐,顺利绕出了浮桥的范围。
酒馆就在这条路出口的不远处,同货运码头恰好在“Y”字形的两端。两者的距离并不远,通过酒馆的窗户,恰好可以看到码头进出的船只。
催眠师领着Z1进入酒馆,不出所料,凌溯和庄迭已经坐在了窗边的位置上。
看到那两人,Z1的脸上显出些愧色:“凌队长。”
明明该由他引导这几人离开这场梦境,结果不仅异变迭生,Z1自己甚至还意外陷入了险境,反而要凌溯和庄迭想办法来救他。
Z1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刚才的事……”
“不要紧。”凌溯难得体贴了一次,不等他说完就率先接过话头,“坐,我们有点事想确认一下。”
Z1当即点头道:“没问题。”
他在木桌对面坐下,又补充道:“即使你们不问,我也是准备把我所知的情况全告诉你们的。”
虽然这种行为实际违反了内部规定,但到了目前这种境地,违不违反规则显然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截止到目前,这个梦域中的一切发展,都已经彻底脱离了Z1所知的线索。
凌溯颔了下首,单手将一杯酒推过去,示意对方先说。
“根据我拿到的完整线索……要离开这场梦并不难。”
Z1不擅长喝酒,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前几步你们已经知道了——乘坐轨道列车来码头,找那个商行老板领任务。”
Z1翻看着后台的备注:“搬东西的活儿最简单,有力气就行,买松饼的人速度必须要快。得小心点别惹酒馆里的任何人,这里的老板和所有酒保全都是海盗,淡季就来卖卖酒……”
他说到这里才忽然反应过来,坐直身体,有些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三杯酒、一杯特调无酒精柠檬薄荷苏打水。
那张木头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材质是长期重压泡水处理过、号称“斧头终结者”的白坚木,上面却依然残留着不少窟窿和刀痕。
Z1刚才满腹心事,没有细想催眠师说过的话,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凌队长,酒馆也有变化吗?”
在Z1拿到的线索里,这家酒馆是名副其实的黑店。虽然也卖酒,但经营的“正经生意”其实是销赃,旺季在海上打劫的那些财宝都在这儿开价钱。
连商行老板都对这里有所避让,让他们来买杜松子酒时,会特地交代说话时要客气、必须给足对方小费,否则就可能触发某些“相当麻烦的事件”……
“这样说的话,应该是没有。”
凌溯回忆道:“我们来打听消息的时候,随便一个酒保都对码头上那些货物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甚至连价格也一清二楚。”
既然是海盗出身,这种高水平的职业素养就很好解释了。
“你们还和他们的酒保搭话了?”Z1越发错愕,“酒馆老板什么都没做吗?”
线索中明确提示,如果试图和酒保擅自搭话,会被酒馆的老板当作私下交易,冲过来用海盗引以为傲的费舍尔斩剑结结实实“给个教训”。
酒馆从不赊账,据说有不少试图私下交易的小贩、或是骗酒喝不给钱的穷鬼,就会被酒馆老板按在桌上,用那把锋利的费舍尔斩剑干脆利落地剁下一根手指……
“他那时候拿着把宽剑冲过来,原来是想剁我们的手指?”
凌溯和庄迭交换了个视线,点头沉吟:“怪不得气势那么足……”
在和酒保打听消息时,他们的确遇到了举着剑冲过来的酒馆老板。
只不过,在庄迭迅速掏出不用插电的电锯和对方打了个招呼之后,酒馆老板就忽然变得亲切友好起来,还免费送了他们一大瓶杜松子酒。
“这些也是送的。还可以点果盘和零食,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选。”
凌溯揉了揉身旁的小卷毛,把唯一的一杯无酒精饮料放在庄迭面前。
他把那一堆切好的水果块倒进去,摇了一杯海盐芝士奶盖,又不知从哪变出根吸管,弯了个心形仔细插好。
庄迭主动在凌溯给出的选择里挑了薄荷叶和小纸伞,捧着自己的特调饮料抿了一口:“商行老板的左手缺一根小拇指,就是被他剁的吗?”
Z1顿了片刻,神色隐隐有些不自然:“……应该是吧。”
他根本没注意到商行老板的左手有什么异样……但联系起前后剧情,这大概就是商行老板提醒他们来酒馆时必须客气些的原因。
想到这里,Z1心头忽然微沉,警惕地看向四周。
这样分析下来,这家酒馆的威胁甚至比那个商行老板更大。
这些海盗特地选择了这里开酒馆,就是为了随时监视码头的货物,一旦发现了什么看得上眼的好货,就会暗中出手干上一票。
而商行老板只怕也不是真想要买什么杜松子酒,而是以这种方式来交保护费,好让自己的货物能被这些人高抬贵手放过去。
“茧”给出的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线。而一旦走错了支线,可能就会在一瞬间与酒馆里藏着的所有海盗为敌……
“放松。”凌溯揉了揉脖颈,“这儿的人都很友好,挺好相处的。”
他揽住庄迭的肩,手术刀在左手指间来回转了两转,倏地脱手,直射向一个正朝这边窥探的酒保。
刀刃泛着寒光,将对方头顶的鸭舌帽稳稳钉在了吧台上。
凌溯这才回过头,和僵在柜台后的老板打了个招呼。
他伸出手,接过酒保恭敬送回来的手术刀,又把菜单递给Z1:“怎么样,要来点儿刚炸好的薯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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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海盗: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