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方设法哄着船长又抓了一张牌,庄迭松了口气,把手里最后一张大王压上去,赢下了这一局。
船长:“……”
他难以置信地跌坐回椅子上,看着收拾纸牌的庄迭,用力把手里厚厚的一摞牌扔在桌面上:“不可能……这一定是梦,我被困在梦里面了!”
庄迭把纸牌归拢到一起,在桌沿磕了两下。
他整理好手中的纸牌,打开糖罐,给船长的咖啡加了两块方糖。
……
趁着船长纠结的工夫,庄迭已经看过了凌溯从后台发回来的情报。
凌溯顺利和船员们打成了一片,到处拉着人谈心,很快理清了整艘潜艇的大致情况
梦中的时间虽然是静止的,船员们却有自己的计时方法——按照潜艇目前能承受的速度,要等船上的灯亮了又灭五次,才能到达庄迭给出的坐标位置。
船长室的灯是常亮的,庄迭不断利用各种站起来的机会,透过门缝查看外面,已经发现走廊里的灯光有过一次循环。
他进门前走廊里熄着灯,在赢了上一把牌局后,庄迭留意到门缝外的灯光也恰好再度熄灭。
庄迭对着手里的扑克牌,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认知:“根据这个速度,还是得让船长赢两局……”
定下五局三胜这个规则,只是因为增加牌局的次数更好调整时间——在能够控制每局输赢的前提下,庄迭只需要调整自己是用三局直接取胜,还是拖延到四局、五局再赢就行了。
他在这里需要拖延的时间,是由潜艇航行所需要的时间决定的。
潜艇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深海实在太过广袤,不可能一瞬间就到达那里。
接下来,庄迭必须严格控制每一局的时长,好让船长在到达终点前,一直留在船长室中。
他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船长正沉浸在连输两局的遗憾里,根本听不清:“格斯?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事。”
庄迭点开另一条留言,看完了凌溯整理的有关“格斯”的情报:“船长,困在梦里不好吗?”
“这还用问!”船长不满地瞪着他,“格斯,你不是最不喜欢做白日梦的吗?”
庄迭把两幅扑克切在一起,来回倒了几次。
他没有回答船长的问题,重新坐回书桌对面:“这样够公平了吧?”
“这还差不多!”船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庄迭洗牌,严防他做什么小动作,“格斯,你以前可是从不说一句谎话的!”
庄迭把扑克放在两人中间:“我不记得了。”
听到他的回答,船长愣了片刻,却没有因此而发怒。
船长一口气灌下大半杯咖啡,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
他用一种有些陌生的视线打量着自己的手,他不记得自己的手有这么枯瘦惨白,仿佛干巴巴得如同纸张的皮肤下面直接裹着骨骼。
“我也不记得很多事了,这真奇怪。”船长喃喃道,“格斯,我好久没喝咖啡了。”
船长看到了桌上的扑克牌,因为注意力被转移,他已经迅速忘干净了前两局的遭遇,抓了张牌捏在手里。
庄迭伸手抽牌:“我们都会这样,书上说要多吃菠萝和鸡蛋,对记性有好处。”
船长夸张地“哈”了一声,用力耸了耸肩:“潜艇上到哪儿去弄这些东西?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他这会儿又像是很清醒了,言谈举止都完全正常,飞快和庄迭交替着抓牌。
看到手中的牌面,船长终于长舒了口气,得意道:“格斯,格斯,这次你可输定了。”
“既然是五局三胜,输一两局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庄迭原本就是要放水的,只是他必须要撑足时间,所以也不能让船长赢得太快:“如果我一口气赢了三局,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船长瞪圆了眼睛,他似乎刚意识到这个问题,神色忽然凝重下来。
庄迭先出了一张黑桃三,放在两人中间。
船长原本已经觉得十拿九稳,准备一口气赢下这一局。被庄迭提醒后,反而免不了谨慎了许多,对着手中的牌冥思苦想起来。
……如果输掉这一局,格斯就又会走了。
从有这艘潜艇开始,格斯就一直在上面工作。他是最棒的了望手,永远都能第一个发现危险,也总能一眼就找到他们的目标。
格斯是个严谨到完全无趣的人。他工作认真,从不会开玩笑,永远不说谎,不抽烟,不和船员们凑在一起打牌聊天,自己住的舱位永远都保持整洁。
谁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因为对空潜望镜在船长室,格斯必须经常来这里工作,于是船长室也难逃一劫,每天都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无论船长想找什么都找不到。
没有工作的时候,格斯就会待在船长室里,偶尔给他磨咖啡,更多的时候则是埋头读船长带的那几本书。
格斯还自己用木头做了机关,用一面镜子挡住了了望口,坚持说这样更像是在陆地上的家里。
可他其实很少有机会踏上陆地,更没有在陆地上的家——有关“陆地”和“家”的概念,他大多都是从书上看到的。
格斯是个生在潜艇上的孩子,从小跟着潜艇长大,父母过世后就一直在潜艇上讨生活。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潜艇停靠在港口的时候,才匆匆在那片陌生的地方停留过几次。
船长一直觉得很奇怪,他还曾经拿格斯的这个习惯打趣,说等他们都从海里退休了,格斯一定是永远宅在家里看书不肯出门的那个。
那次格斯难得打开话匣子,放下书多聊了几句,提起了自己的计划。
他在潜艇上工作只是为了攒钱。他其实更喜欢陆地,只有感觉到双脚真实地踩在土地上,他才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
等到攒够可以退休的钱,他就打算离开潜艇,找一个“被阳光洒满的乡下农场”,在木屋前面种满花。
……
可即使是这样严谨可靠的人,也已经很久都没来工作了。
船长替格斯隐瞒下了失职的行为,没有在航海日志上记录,他不想因为这个让格斯的退休计划受阻。
船长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潜艇已经在天堂岛靠岸,既然靠岸,当然就用不上了望手的工作,格斯不来船长室也是正常的。
说不定格斯已经在天堂岛的哪个角落建了一座木屋,开始种他计划好的花园了。
船长又出了一张牌。
他每次出牌都变得越来越谨慎,反而错过了许多合适的机会,眼睁睁看着格斯手中的牌又出了不少。
只不过,叫他有些奇怪的是,格斯虽然一直在出牌,手里的牌量却完全没有变化……
“你赢了。”庄迭忽然说道。
船长忽然醒过神,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的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完了。
走廊里的灯光再度熄灭,外面恢复了仿佛夜晚一般的安稳宁静,船长室里的灯光成了整艘潜艇唯一的光源。
庄迭把牌汇成一堆:“还玩儿吗?”
“当然。”船长拧起眉毛,语气像是格外拙劣的激将法,“你不会输了一次就不敢继续了吧?”
庄迭笑了笑,他摇了摇头,重新切牌洗牌,又起身去续了一杯咖啡。
新续的咖啡热腾腾地冒着蒸汽。
船长一边抓牌,一边看着照亮蒸汽的小台灯。
这也是格斯做的,格斯认为船长室的光线不够亮,看书时会伤眼睛。
格斯的手工活也非常棒,他其实更该做个木匠,而不是整天跟着他们在海里飘来飘去。
台灯的光线明亮又温暖,总能让人舒适愉快,不像主水柜……
船长的大脑像是被一根又尖又冷的长针扎了下。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看向坐在书桌对面的人影——无数毫无逻辑的画面忽然乱糟糟冒出来,扯住他的血管蛮横撕咬,像是要把他吞没进去。
船长用力抱住头,他毫无征兆地粗重喘息起来。
整个船长室也仿佛受到了他的状态影响,那些温暖的幻象不断崩毁重塑,偶尔有被水锈覆盖的阴冷画面一闪而过。
“船长。”庄迭忽然出声道。
船长打了个激灵,从濒临崩溃的撕扯里骤然挣脱,脸色苍白地抬头。
“那不是你的过失,也不是我的——我们原本就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风险,这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庄迭把分好的牌递给他:“再说了,我们不是已经搞定了一切,所有事都好起来了吗?”
船长的眉头仍然紧拧着,低声重复:“所有的事都好起来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格斯,你去天堂岛种花了吗?”
“嗯。”庄迭随口答道,“辛辛苦苦种了一大片向日葵,发现这破岛居然没有太阳,裤子都赔光了。”
船长愣了半晌,忽然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你也学会说笑话了!”
“赔了就赔了,还回潜艇上来,这趟够我们赚一大笔。”
船长抓完了牌,这次他显得胸有成竹了不少:“出牌吧,格斯,这次我可绝不会让着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桌上可怜巴巴的五张黑桃三,胸有成竹地甩了六张红桃九管上去。
庄迭叹了口气,又出了三张方片四。
“别叹气,格斯,我是为了你好。”
船长每张牌都恰好能赢,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容:“你不能留在这儿。”
“你绝不能留在这儿,格斯,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我必须带着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偷偷扔下。”
“不要相信外人的话,那些人想骗你留下,不能留下,潜望镜看到了光。”
“你得跟我们回去,跟我们一起返航。”
船长一边出牌,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那儿有港口,有你最喜欢的陆地,能种花,还有阳光……”
庄迭关掉了后台共享的画面。
D2的侦查视角下,几乎可以看到整艘潜艇真实的原貌——被海水侵蚀报废的潜艇残骸被深海丛林缠绕着,早已失去了这艘机械造物最初的宏伟。
格斯没有离开,一直留在主水柜里。
那些失控的船员逼他承认在潜望镜中看到了陆地,逼迫了望手向所有人证实岛屿的存在,逼迫了望手把船长室的钥匙交给他们。
一场已经一触即发的惨烈哗变,最终以了望手的失踪无疾而终。
打不开船长室的门,那些船员很快就转移了对象泄愤。他们不在乎目标,只想发泄压抑到极点的暴躁与愤怒……而这一切终将被一场催眠了所有人的庞大幻觉所吞噬。
格斯吞下了钥匙,他没来得及看到船长的天堂岛——或许即使看到了,他也不会选择留在那里。
只不过,这一切都永远不得而知了。
在撞击下彻底破裂的主水柜灌满了海水,冰冷的海水中,永远漂浮着一具向往着陆地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