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两人虽然疑惑、但还算肯定的答复后,凌溯利落地展开了下一步行动。
他掏出一支记号笔,挽起袖子蹲在了雪橇边上。
“那个……”
在之前那场梦中,催眠师其实已经见识过、并且亲身体验过了香蕉的威力,很快就想通了凌溯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但他还没能想通这一次香蕉在整件事中起的作用,迟疑许久,还是压低声音,谨慎地询问庄迭:“能不能问一下凌队长这是在干什么?”
庄迭帮他看了看:“队长正在往雪橇底的每一个角落写满‘后脚跟’。”
“……”催眠师倒是已经通过观察发现了这一点:“居然真的是这三个字吗……”
他看着凌溯龙飞凤舞地连笔一气呵成,还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书写咒语的特殊方法,正在对这座雪橇进行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
又或许,这可能真的就是“茧”内部的某种文字代码或是暗号……
迎上催眠师有些怀疑的视线,Z1瞬间猜到了对方的想法,毫不犹豫摇头:“没有后脚跟这种代码。”
“哦。”催眠师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哦哦。”
Z1看向凌溯,他同样隐约猜到了这两人多半是有某种技能或道具,有能力改变摩擦力系数——毕竟“茧”的道具池大到无法想象,即使是他们这些一级任务者也很难窥得全貌。
但不论如何,他还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道具的使用方法能契合眼前这一幕……
Z1按捺不住困惑,想去详细打听一下,凌溯却也已经写完了最后一笔。
在用豪迈的一撇一捺完成了自己的书法作品后,凌溯潇洒地扣上笔盖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Z1没来由生出了点紧张,不自觉咽了咽:“凌队长。”
“放松。”凌溯笑了笑,“这个道具的使用规则很宽松。”
他收起马克笔,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随口问道:“你在认知调整考核里的分数是多少?”
“刚及格……”Z1下意识答了一句,忽然回过神,诧异地看着凌溯。
在他们拿到的资料里,凌溯只是同官方合作的那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负责人。
对方的各项数据都非常普通且平均,基本与三级任务者中偏弱的那一类实力相当——这种水平,在主要负责B级及以下任务的小队里自然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但要放在强者云集的总部,无疑就不那么够看了。
相比之下,反倒是那个像是开汽水瓶盖一样、一连串开了普通任务者正常需要几个月时间开启的权限,又在解锁精神力级别的当天就直接跳到Lv2的年轻人更为惹人注目。
“凌队长,你怎么会知道认知考核?”
Z1有些怀疑地盯着凌溯:“即使在内部,这些对一级以下的任务者应该也都是保密的……”
“因为我是个超级黑客,曾经入侵过‘茧’的监控系统,能掌握你们的一举一动。”
凌溯信口瞎编了几句,看到Z1越发错愕的脸色,笑了笑摇头道:“胡扯的……我有个朋友,以前跟你们算是同事。”
Z1这才松了口气,点了下头:“你还是提醒他,尽量不要把这些说出去比较好。”
直属任务者不能长时间保持高强度的工作状态,按照“茧”内部的时间流动,最长一年就必须进行轮换,这也是拓荒者留下的经验。
因而,在听到凌溯说“以前算是同事”的时候,Z1也没有太过惊讶。
……说不定是某位已经退休的前辈发挥余热,义务去给凌溯的小队做指导的时候,随口提过这么一两句。
既然已经不再是内部人员,又是对同为任务者的凌溯说的,自然也就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Z1提醒了一句,就没再追究:“凌队长,你们的道具是认知类别的吗?”
“道具本身不是。”凌溯摇了摇头,“但要保证你和我们的安全,就需要调整一下认知……你需要一直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脚。”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Z1站在地上的双脚。
后者愣了愣:“那是什么?”
“都可以。”凌溯稍一思索,就随口给出了几个选项,“轮子,筋斗云,风火轮,不可名状之触手,两个仿生学结构的反重力推进装置……”
一旁的催眠师听得额头有点冒汗:“凌队长,你的涉猎很广啊……”
“多点选择比较稳妥。”凌溯话头一转,“哪个都可以,但一定要坚信这件事。”
香蕉皮的特性是“自动寻找目标的后脚底”,并且只能独立存在三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就会消失——这两点在旅店那场梦中,他们都在严博士身上严谨地验证过了。
催眠师这会儿也已经跟上思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对对,一点都没错。”
在严巡踩着香蕉皮把催眠师撞飞出去以后,他们把那个依然完好无损的物证保存了起来,试图带回去进行一些研究。
但三分钟后,纸巾里包着的香蕉皮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一点和凌溯当时用奶昔验证的结论相同,庄迭点了点头,打开笔记本:“它不会因为是否使用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在四十五分钟内,我们至少需要吃完十五轮香蕉。”
而每一轮所需的香蕉,则根据“恰好能让装有三个人的雪橇保持在滑与飞之间”这个条件来决定——具体的数目,庄迭刚才已经在脑海里做了十几组小型实验推算过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一定不能一口气吃这么多香蕉,否则很可能出现生命危险……
催眠师接过庄迭递来的几张草稿纸,记下了自己分配到的数额。
他把纸叠好收起来,摸到口袋里的怀表,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打开表盖看了看:“说起来,好像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吧?”
“过了。”Z1一直在暗中计算时间,“从刚才那辆车开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十七分钟。”
Z1蹙紧眉,再次对照着线索确认了一遍。
他所最不希望的那种可能成为了现实——由于有他这个第二次来过这里的入梦者出现,这片梦域似乎正在发生一场缓慢而复杂的连锁反应。
一个小时后,下一趟车并没有来。
那种雾夜所特有的潮湿和冰冷更加明显了,即使是在Z1的视野里,四周也已经隐隐附上了一层薄雾。
这里的气温、湿度和环境都在变得越来越不适宜。
如果再严重下去,甚至可能会由于对精神力的持续消磨,而造成无差别减血的效果……
“我们已经有了解决第一个问题的方案。”
庄迭说道:“剩下的问题,只要在遇到之后继续解决就行了。”
他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Z1:“现在唯一要保证的,是拉车的人不能有后脚底。”
如果Z1在拖着雪橇高速奔跑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踩在地上的是脚,香蕉皮就会迅速钻进Z1的后脚底,让他们一起滑翔起来。
所以在刚才,凌溯才会忽然问起了Z1的考核分数。
Z1在认知调整考核中刚及格,恰好可以满足最低要求,只要再加一层双保险,就能在最大限度上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就是这样。”
凌溯转向催眠师,整理好袖口:“柳兄,带催眠摆了吗?”
催眠师全然没想到还有自己的工作,愣了两秒:“带了。”
凌溯比划了下身后的Z1:“催他。”
催眠师:“……”
到这时候,催眠师才终于理解了庄迭那句“我们大家齐心协力”的意思。
迎上Z1仍然有些茫然的视线,催眠师搓了搓脸,长叹口气,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带链的水晶球走过去:“放松身体,你能感觉到无比的平静……”
……
接下来的一段经历,对Z1而言几乎像是场十足离奇的怪梦。
在他眼中,自己的脚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变成了两对炫酷的电光风火轮。
虽然基本已经忘记了是出于什么理由,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拖着几根极为粗壮结实的麻绳,驰骋在了一条蜿蜒的铁轨上。
身后是一个奇形怪状但同样结实的雪橇,里面有三个人正在享受一场紧迫而丰盛的香蕉派对。
由于需要海量的香蕉,催眠师偶尔会分担一部分工作,用一根树枝摇摇晃晃吊着香蕉伸过来,让Z1也帮忙吃上几口。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被扔出去的香蕉皮,都会精准地飞到凌溯写的那些“后脚跟”底下。整个雪橇几乎磁悬浮着低空滑行了起来,那个姓凌的队长为了烘托气氛,甚至还在雪橇上挂了几串叮当作响的铃铛……
就这样过去了奇妙的四十分钟,他们终于看到了目的地的轮廓。
当庞大的船坞已经隐隐浮现在雾气里、海风的潮湿咸涩也盈满在空气当中的时候,庄迭适时给出了新的指令。
Z1开始减慢速度,而那架雪橇也由于逐渐增大的阻力,同样放缓了下来。
庄迭不断调整着摩擦力系数,保证着雪橇始终不会因为阻力不均而突然翻车,雪橇车始终平稳地跟在Z1身后,减速滑行到达了终点。
……
那场浓雾被不知不觉抛在了身后。
几人离开了雪橇,穿过最后一点稀薄的雾气,码头的一切终于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似乎是个十分繁忙的老式港口。
不断有船进进出出,在这里卸下货物,进行常规的维修和休整。
到处都有人忙碌着来往穿梭,水手们三五成群,一头扎进酒馆里过瘾,路边热腾腾的苹果派、松饼和炸肉丸和漂亮姑娘都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动辄有人吹上一声响亮的口哨。
货行老板叼着手指粗的烟卷,催促着手下的工人加快速度,又用力甩着手里的账本,跟随船商人就货物的价格不停讨价还价。
十几岁的男孩子穿着工装裤、大过头了的衬衫,踩着防水的皮靴,抱着一整篮从船上低价淘来的小玩意儿四处穿梭在人群中,不遗余力地推销售卖。
这些船只大概会在这里停留一周甚至更久的时间,在补充足量的食物、淡水和其他资源后,他们会再次出港,继续接下去的航行。
“这些都不是现实里的人,只是梦主意识的投影。”
Z1低声介绍道:“也可以理解成,这一整个场景的素材,都完全来源于梦主的某个记忆片段……”
他说到一半,发现其他人都沉默以对,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怎么了?”
“啊……你说就是了,在听呢。”
催眠师用两只手托着腮帮子,他不太想说话,叹了口气:“脸有点酸。”
倒不是庄迭和凌溯有意针对他,给他分配了最多的任务……实在是催眠师看着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和香蕉埋头搏斗,心生不忍,回过神来时已经主动分担了一部分。
即使不像Z1那样经过特殊训练,由于专业对口,催眠师也有最基本的调整认知的能力。
由于是在梦境而非现实中,那些香蕉毕竟不是真的被吃了下去,身体不会有相关反应,倒是可以很轻松就催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撑。
但刚才那四十五分钟里嚼嚼嚼嚼嚼吞的经历,催眠师还是暂时无法从记忆里抹除干净,偶尔还会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大号土拨鼠……
“幸好没有录像。”
催眠师已经揉了半天,放下手松了口气:“我可不希望这个把柄落在严巡手里,他会威胁我帮他涮一百块抹布吧……”
Z1刚才还听得有点高兴,觉得不止自己一个人被塞了一段离奇又古怪的经历,听到这一句,却忽然停下脚步。
催眠师拿起水晶球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应该解除催眠了啊……这是脚,不是风火轮。”
催眠师帮忙踩了他一脚,看着Z1忽然流出来的冷汗,有点困惑,回头问凌溯:“我操作出问题了?”
Z1:“……”
……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为一级任务者经常会经历各种危险情况,连认知层面和原有记忆,都可能在某些极端状态下被修改和干扰,甚至可能会直接发生损毁。
所以,为了保证收集信息的准确性,他们的重要记忆片段一经生成,都是立刻同步回传的。
Z1当然知道踩在地上的是脚,还知道催眠师正踩在自己的脚上,但这些都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事……不要紧。”
Z1艰难地吞咽了下,他深吸口气,强行勒令自己打起精神:“接下来表现得好一点就可以了。”
只要他表现得足够好,回传大量有价值的记忆片段,队友们一定就会忘记刚才的那一幕。
迅速调整好了心态,Z1用力晃了晃脑袋,回过神道:“我们继续说……刚才说到哪了?”
“这些都不是真实的人。”
庄迭打开笔记本,抬起头问:“‘不是真实的人’,是意味着无法和他们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互动吗?”
“对。”Z1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惊讶,“他们说的对,你是真的很有天分。”
庄迭所提出的,恰恰是两者间最重要的一个区别。
这些梦主记忆中的投影,本质上仍然是梦主意识的一部分,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思维。虽然可以进行简单的会话和互动,但本质上,一切依然只会按照梦的流程走。
这就有点像是误入了一部录像带里,每个角色从出现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之后的全部行动轨迹。
如果恰好做出了符合剧情轨迹的选择,那么对方就会给出相应的互动。
“这就是我之前说的‘任务’。”
Z1示意不远处:“我们需要去给那个货行老板打工,一个人帮他跑腿去买两磅杜松子酒,一个人去买刚做好的奶油厚松饼——必须得是刚出炉、还滚烫的才行,剩下两个人帮他搬货。”
“听着确实很像打游戏做任务。”
催眠师也生出了兴致,看向码头上那些忙碌的人:“这些人其实都不用管?”
催眠师指了指老板:“那个货行老板就是颁发任务的NPC,我们从他那儿领任务,然后获取报酬……”
“可以这么理解。”Z1笑了笑,他们其实也没少对新人这样讲解,“报酬就是那边客运码头的船票。”
在帮货行老板完成这几项任务后,就可以得到四张船票,通过客运的船只离开这场梦。
之所以必须要几人合作,是因为卖酒的时间和烤松饼的时间刚好冲突。而一样一样轮流做,又会触发另一条轨迹中“因为等急了而不耐烦的老板”,眼睁睁看着那几张船票被老板随手撕掉。
如果没能满足老板的要求,这个情节就会一直卡在这里过不去。
上次来到这场梦,Z1就因为没有摸清楚“必须要现烤的滚烫松饼”这一点,在这里卡了十几次循环。
“还好……这里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变化。”
Z1松了口气,他正准备过去触发和老板的交流,却被庄迭抬手拦住。
“最好让队长过去。”庄迭合上笔记本,“以免发生其他意外。”
想起刚才列车看到他时忽然发生的变故,Z1也倏地醒过神,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正要退后,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沉闷的脚步声,愣了愣,下意识回过头。
靠在一旁看风景的凌溯及时出手,稳稳当当把小卷毛拎回了怀里。
Z1则没有这么幸运。
那个高大魁梧的货行老板揪着他的衣领,仿佛没用什么力气一样,轻轻松松就将他拎了起来。
Z1神色微变,条件反射就要开启精神力增益强行挣脱,却发现自己的后台面板暂时变成了不可启动的灰色。
更加古怪的是,不只是精神力增益无法启动,就连他自身也像是被锁了能力,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隔档和反击。
——就好像他也成为了梦里的一个角色,只能在预定好的轨迹之内,做出接下来的一切反应。
货行老板咬着卷烟,凑近了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几秒钟,忽然大吼道:“好哇,就是你!”
“上次就是你带来的几个人,用一点儿可笑的力气活,就从我这里骗走了四张高价船票——我可还清清楚楚记着呢!”
他站在高一截的浮桥上,像拎小鸡一样拎着Z1,来回甩了甩:“这次你绝对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