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在庄上权且住下,日常孔家兄弟两个陪着说话,讲些江湖形势。说起来,这青州地面几处烟尘,强人不少,大者便是三山,各有山寨:桃花山的寨主是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那是鲁智深的发财处,两个都是鲁智深的旧相识,宋江却也只是知名;此外二龙山原本是一个姓刘的大王占据了,闻听近来被一个和尚并一个头陀,带领十几个好汉打破了山寨,杀了原来的大王,就占了此处为王,为首的叫做花和尚鲁智深,头陀则不知姓名:第三个是清风山,正是这里东去青州的大路边上,形势险要,山上锦毛虎燕顺为首,白面郎君郑天寿和矮脚虎王英三个头领,带了几百喽啰啸聚。
孔家兄弟的白虎山离这三山远近不一,最远的桃花山有百里之遥,最近的清风山则仅三十多里地,虽然说不上什么交情,却也有些人情往还,他弟兄只说是家道殷实,最怕这等打家劫舍的强人,因此三山都送些孝敬,以联络感情。别的倒还罢了,清风山的燕顺久闻宋江大名,听说孔家兄弟是宋江的徒弟,好生相敬,两边相处很是融洽。
宋江听见这般说,心中好不得意,自己名头不知不觉间如此之响,江湖上真是好走不少。转念一想,这却是那位高衙内的功劳了,他不动声色间,就将自己捧了起来,可见其城府和手段,在这绿林道上有谁能及?想到这里,宋江又有些担忧起来,要在梁山夺权这件事乃是高强交付的头等大事,偏偏自己眼下没有半点头绪,倘若高强查问起来,该当如何是好?
不过说起花和尚鲁智深,他倒是听过的。自从这位大和尚从高强那里出走之后,高强不敢动用官府力量去追查,把重点都放在了江湖上,宋江身为高强在山东的台前代言人,自然也接到了察访鲁智深下落的任务。如今好不凑巧,却在这山东地面得到了消息,却不知要如何去知会高强?
这一日晚间,他正坐在庄中与孔家兄弟说话,自称明日就要启程,去清风寨探望花荣,孔家兄弟极力挽留,忽然庄外一阵人喊马嘶,吵嚷非常。
宋江和孔家兄弟正在疑惑。门外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庄客,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得大叫:“太公,二位小爷,大事不好。外面有二龙山的强人前来借粮了!”
宋江听了好不诧异,心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怎么刚在想花和尚如何如何,二龙山强人就上门借粮了?孔家兄弟却有些恼火,心说我与二龙山虽然说不上有什么往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跑到我这里来借粮?莫不是别处强贼冒名前来?不可不防!
这孔家庄院墙高大。因此孔家兄弟也不着忙,吩咐精壮庄客各备刀枪,自己请了宋江一同到庄前去看个究竟,宋江忝为这兄弟二人的师父,遇到这样对敌大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也一同来到庄前。
只见庄前一片平地上,灯球火把照的通明,百十个喽啰兵站的高高低低,手中明晃晃的军器映照着火光。口中鼓噪声响,看上去竟颇有章法气势,与寻常的乌合之众大不相同。当中站着一个长大汉子,火光下看去却是个带发修行的头陀,气势极为雄壮,手中摆着两把戒刀,亮森森夺人二目,端的是杀气腾腾。
见到孔家庄大门后火光摇动,这头陀情知是来了主事的人,高声道:“兀那孔家兄弟,你素常与那清风山来往甚多,钱粮既然丰厚,怎的不来孝敬我家师父?可不是有意看轻了我二龙山的好汉,今日我武松奉了家师之命,要来问问这个道理!”
宋江趴在墙头听的分明,只觉得武松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因他管鲁智深叫师父,宋江便自然想起,高强也是鲁智深的徒弟,这强人莫不是高强的师兄弟?这么一联系,宋江猛然记起,听说高强果然有个师弟,不知怎地出走在江湖上,名字也是唤作武松的,遮莫就是眼前这人?若果如此,那么这下可是一举得了两个高强所要的人下落,大小是一件功劳。
宋江正在欢喜,孔亮却在旁边一惊一乍地道:“这人自报名姓叫做武松,敢是年下在登州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头极大的大虫,人称打虎武松地?”
孔明也吃了惊道:“听说那大虫在登州地面作恶多时,几百个猎户拿不住他,却吃那武松三拳两脚打死了,端的英雄了得!若果然是这人时,我等无法抵敌,这便如何是好?”宋江教出来的徒弟,别的好处没有,和他们的师父一样,自知之明是有的,不像一些强徒,学了几天拳脚就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他兄弟先存了抵敌不过的念头,眼光齐刷刷都望宋江,等他示下。
宋江看到这样真诚的眼神,自然晓得他们兄弟的心思,暗叫一声“惭愧”。要是换了别个奢遮的强人,为师真未必应付的来,似这个武松便好说许多了。他却不知武松是和高强割袍断义,负气出走,两个人见面只怕要动刀子的,若是知道了,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去和武松谈判。
当下宋江一力应承,开了庄门出来,离武松二十多步远,叫道:“前面的可是二龙山的好汉么?在下郓城宋江,请上前说话。”
那头陀武松听了这话,吃了一惊,紧赶几步上前道:“遮莫是郓城呼保义,山东及时雨,人称孝义宋公明的义士不成?”
宋江大为吃惊,自己的名头好用到这样程度,真是自己都想不到,看来不提高强的名字,天下也大可去得了!他面子上自然不能坍台,故作轻松道:“身外之名何足挂齿?在下正是郓城宋江,这庄上两个小庄主是在下的徒弟,敢问来的可是江湖上有名的打虎武松么?”
那人正是武松,听见宋江名字,赶忙上来见礼道:“小弟不知义士在此,真个鲁莽了,义士哥哥勿怪!”
见武松上来施礼,宋江安心,便叫孔家兄弟两个也出来与武松见礼。问起今日之事时,原来青州三山齐名,鲁智深这山上管束甚严,日子较为清苦,喽啰兵最少,地势却最为险要。
这日,鲁智深听说白虎山孔家兄弟饶有钱粮,每常与清风山燕顺来往,与最远的桃花山也有交情,独独不曾来人拜会二龙山。本来和尚是不拘名利的,财帛身外之物更加不放在心上,奈何这位大和尚当初是一时兴起,夺了这二龙山安身,却背了几百个包袱在身上,就不能这么四大皆空了。哪来几百个包袱?就是这几百喽啰兵和家眷等人,都指着他过活。
再者说了,这白虎山孝敬桃花山却不来孝敬他,也叫花和尚大受刺激,想那桃花山周通是什么货色,当初求爷爷告祖宗的央求鲁智深留在山上,情愿让出头把金交椅,他佛爷都看不上眼,径自卷了一包裹的金银器皿走人。如今这体面被周通这等人盖过,花和尚越想越恼,一股无明火烧起三千丈高,这才有了武松趁夜下山,前来白虎山借粮之事,说到底是挽回些颜面而已。
武松口快,将这些情由说了一遍,孔家兄弟叫起撞天屈来:“你二龙山的两位佛爷,武功高强,又管束着山寨喽啰兵不出来祸害良善百姓,青州地面哪个不景仰?我等兄弟不得门径拜会两位佛爷才真,哪里能存些轻视之意,真真是冤杀!”
且不论这几句话是真是假,孔家兄弟的招子是亮的,做人也是光棍的,眼见武松对宋江甚是敬重。有问必答,晓得多半不会翻脸动手。人家话里也说得明白,一来是借些钱粮,二来是要挣些面子,这二者都甚好办。这钱粮么,孔家兄弟跟着宋江作些见不得光的私商买卖。平日里过手的钱银多的常人难以想像,这庄子里藏着价值几十万贯的金银财帛,拿些出来“礼佛”买个平安,小事一桩。要面子就更容易了,连师父宋江都对武松异常谦恭,他们俩还有什么体面好讲,马屁不要钱的拍出去,登时叫武松头为之晕,眼为之花。
几人说的入港,宋江见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所在,便邀请武松进庄叙话。孔家兄弟自叫庄客牵羊担酒出来犒劳二龙山的好汉喽啰兵们。
庄子里摆了精致酒席,宴请打虎好汉武松武二郎。宋江坐了主位相陪,孔家兄弟坐在下首,殷勤劝酒。武松酒量好那是没话说的,当下酒到杯干,连干了九杯,孔家兄弟未知其武艺如何,这酒量上头就服了五分。
吃了一会酒,宋江微微提起东京高强来,哪知不提还罢,武松的眼珠登时就立了起来:“这等负心无义之人。洒家岂能容他?!”说着将桌子用力一拍,十几个碗碟都跳了起来,汁水溅了孔家兄弟前襟都是。
宋江吓了一跳,倒没想到这俩师兄弟居然已经反目成仇,怪道高强并没有派他察访武松的下落。只是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一面劝酒,一面旁敲侧击,想要问个究竟,却完全不得要领。
至于武松别来的情由,却知道了不少。原来那日武松与高强断义出走后,便流落在江湖上,浑浑噩噩走了些地方,到了登州地面时,一日错过了宿头,恰好逢着那只大虫出来觅食,武松自己肚里还没吃饱,哪里肯便作了这畜生的晚餐?当即奋起英雄神威,将这大虫打死,倒在当地的方官处领了些花红,跨马游街,动静不小。
他作了这件事,便露了形迹,鲁智深那时却已经在二龙山落草,听说小徒弟流落在登州,便着人带了消息过去,接应武松也上了山,排在操刀鬼曹正等人之前,作了二头领。
宋江点头,见武松头陀打扮,只道他是因为拜鲁智深为师,因此这般出家人装束,也不多问,却道:“武兄弟,我看你的山寨喽啰气势雄壮,与别处山寨大不相同,这中间可有甚特殊之处?”
武松见问到这里,方才有些放松,笑道:“兄长,你有所不知,我师父原先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下的军官,不但拳脚枪棒上头来得,这行军布阵也是行家,我山上喽啰都是我师父用兵法部勒,进退有法,可不是那盗伙中的乌合之众,远近官兵不敢正眼觑我二龙山,我漏夜行军到此六七十里地,无人敢阻,都是为此。”
宋江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二龙山的山贼已经如此威风,直视大宋官军与各处地方官如无物一般,一时颇有些羡慕。这时的一时动念,就埋下了他日在梁山大举的火种,按下不表。
当时吃饱喝足,尽欢而散,孔家兄弟取出许多金银来表达对二龙山鲁大师以及众好汉的不尽景仰之意,又卑词写了一封信,交由武松带给鲁智深,无非是一些马屁无法当面表达,以书信转达,恨纸短情长,不能达意而已。
当夜送走了武松,次日宋江便也起身望清风寨来寻花荣,孔家兄弟送出五里方回。
宋江一路行,一路便筹思。这花荣受过他救命之恩,为人又极仗义,对宋江是一百个服气,堪称是真正的死党,本身又是文武双全的,倘若能上梁山作宋江的左右膀臂,对于其谋取梁山大权无疑是极大的助力。再加上昨夜见了二龙山的喽啰兵那等威风,可令官军避之唯恐不及,着实令宋江羡慕不已,要想练出这样的兵来,非得花荣这等在军中带过兵的军官不可,如此更显得花荣的重要性。
“只是他眼下作清风寨的知寨,未必就愿意随我上山落草,该当如何才好?”
宋江这么低头想着,一面贪赶路程,不知不觉就走到一条小道上,猛可里一阵梆子响,草丛中腾起一条绳索,在宋江的小腿迎面骨上一拦,宋江毫不提防,登时摔出七八尺远去,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草丛中几个人欢声大叫,一拥而上,几把钢刀逼住了宋江,叫他动弹不得,跟着便捆了个结实,都叫“好个肥羊,抬上山去见过寨主爷!”
宋江身子被绑,嘴巴被封,不由自主,心中叫苦:“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