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不要紧,杨戬来了精神,起手就抛出一个大题目来:方田均税法!
此法乃是熙宁变法的一个重点项目,目的在于改革田税,重新丈量土地,增加税入。无奈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宋朝立国以来与士大夫治天下,对于土地采取的是不抑兼并的策略,一百多年下来,天下七成的田地都已经到了大地主的手中。
这些地主多半都与当地官府关系密切,小小弄些花招,朝廷就没了这些田地的资料,于是巨额的田赋都进了地主的仓库,朝廷半分也落不着。自打真宗朝起,宋廷就开始采取各种措施对付这种尴尬的局面,方田均税法其实也是从仁宗朝的千步方田法中演化而来的,可这就要触动统治阶层的利益,要那些官员自己变自己的法,革自己的命,这不是与虎谋皮么?因此方田均税法几兴几废,崇宁二年蔡京也曾推行过一次,也是仅仅一年就不得不宣告废止,谁也没能力改变这个局面。
然而偌大钱财流入私门,朝廷总是看着眼红,尤其是在国用比较困窘的时候,更是如此。这次赵佶因为郊祭的用度发愁,便又想起这田赋的事情来,他也只是随便说说,哪知一旁侍奉的杨戬就留意上了。
“下臣心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方田虽然艰难,却不妨从小处做起,若能设一处政所,于各处检括荒田无主之地,化为公田,再招谕无地流民耕佃,既可增加国用,又可泽惠百姓,乃是一桩美事。”杨戬说到这里,低眉顺眼,一副慈悲相。
高强面上点头称是。心里可就开骂了: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什么捡括荒田无主之地,在史书上看得明白,这事到了实际操作,马上就走样,执行官吏是看到哪里的田肥美,不由分说就指为公田了,跟明抢差不多。百姓有田契不好抢?好办!你这田是买来的吧?找上家要田契,上家有的话,再找上家,直到没有上家为止。既然找不到上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田就是公田,现在物归原主吧?!别担心,朝廷体恤百姓,照样给你种,记得交租米就行!
这等巧取豪夺的办法,试问执行官吏又怎么会用到那些官吏家属、地方豪绅身上?到头来,倒霉的只有平头老百姓。为数不多地自耕农再次遭受灭顶之灾,史书记载,单单京东一处催缴田租,活活杖毙的百姓就不下千人!
高强到底是年纪轻,心里想着这样的惨事,脸上表情就不那么好看起来。杨戬看着还没反应过来。一旁高俅到底是老姜够辣,连忙桌底踢了高强一脚,哈哈笑道:“杨都知这等良法美意,又是这等的纯忠之心,实在叫人佩服啊!真乃国朝栋梁也!”这叫万金油对话,什么时候都好用。
高强被他这一脚,也醒悟过来,眼下这西城所还没立呢,杨戬说的这么漂亮,自己要是揭了他的底,他大不了装作不懂政务,被皇帝骂几句了事,而自己可就和这位眼下的宫中红人结了大仇了。这还不是关键,最要紧的是,你就算说了此事扰民,那也是执行中的问题,杨戬大可推说当择良吏为之,半点抓不到他的马脚。
想到这里,他赶紧调整心态,跟着高俅一起打哈哈:“是极,是极!国朝田赋不登,乃是百年痼疾,杨都知此举乃是小中见大,行见必有大功于国啊!”
杨戬是什么人?能在皇宫里头混出头的,察言观色的功夫绝对都是绝顶高手,高强适才一时的神情不豫,焉能瞒过他去!只是对方面子功夫作的到位,他也不便发作,便也是一通套话丢过去,肚里已经存了一份心思。
三个臣子之间的小小转折,赵佶身在上位,哪里看得清这许多?一面笑道:“三位卿家都是朕的忠臣,不必说许多了,杨戬这括田之法,纵是不成,也无害于国,若是有效,便为国朝田赋之制立了一功。杨戬,这括田所便兴办起来,可于内库中拨些钱粮使费。”
听了这话,高强便有些庆幸,刚才幸亏没有发作,这括田所的创办既然有内库的拨款,那么收益当然也是入了内库了,等于是在给赵佶的小金库添砖加瓦,自己若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岂不成了给皇帝找不自在?一个不好,皇帝心情不好了,没准还要问问自己那应奉局,怎么就从来没给内库缴上几文使费呢!
于是正事说完,皆大欢喜,这当儿白沉香梳妆完毕,盛装而至,与赵佶打情骂俏了几句,又见过了久不回京的高强,便径自登台献歌。赵佶今日心情愉快,听着白沉香的歌声格外悦耳动听,到了爽处大笔打赏,是夜尽兴而归不提。
酒席散后,高俅拉过儿子,训道:“适才说那括田之事,何以对杨戬作色?此人褊狭,必定怀恨在心,所幸不曾露出言语,还来得及转圜。”
高强想起来就有气:“爹爹,这等鬼话,只好偏过官家,这括田之法,除了侵扰良民,又能括的甚田?”他说得理直气壮,可看到高俅眼中不以为然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高俅的心中,看重的是权位仕途,哪里管得了许多?
果然高俅出口就是一堆官场形势分析,总结起来就是几句,百姓不妨牺牲,朝中不要轻易树敌,杨戬要祸害百姓,只要没闹的自己头上,理他则甚?你莫要作了两年外任,把做官的诀窍都抛到脑后了!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高强一旦明白了在这事情上与高俅找不到共同点,立即就放弃了努力。这样也有好处,高俅看儿子对杨戬有想法,年轻人火气大,一时不容易转过弯子来,杨戬那里只得由高俅亲自出面去转圜,省了高强的气力。
次日一早,高强起来走了两路拳棒,便拉着曹正、史进去拜望师父林冲,彼处又见到了久违的金枪手徐宁和金钱豹子汤隆,说起昔日情事,都是好笑。高强对林冲说起自己这几年来练兵和所经阵仗,林冲与徐宁都是大为艳羡。要说这两位,武艺自然不必说,都是好的,林冲身为禁军教头,拳棒功夫那是吃饭的本钱,若没有惊人艺业,怎能立于禁军之林?徐宁则是家传的金枪法,能作御前班直的,手底下都有两手绝活。身有真才,又是武官,谁个不想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为国立功?尤其是林冲,看着自己的徒弟青云直上,四处有仗打,就连曹正这个记名弟子都混了个牙兵都头,心中真犹如猫抓一般难受。
他这么想着,嘴上也就说了出来,高强先是一怔,随即便笑道:“师父,若要领兵,却不是难事,只消徒儿向家父开口,大宋的军职还不是任凭师父拣选?只是一样,师父要去到两军阵前厮杀,有道是刀枪无眼,可须得问过师娘方去得。”
师徒间说到这样的话,那是相当随意了,也是高强身份比林冲高,又不大在意这时代的尊卑之分,这才冲口而出。不过他是随口说说,林冲可就有点想法,当初这高衙内调戏自己娘子的情景,可还历历在目呢!虽说自从拜师之后,高强表现不错,对师父也尽了礼数,可林冲表面粗豪,心计却半点不差,这件事又是他的敏感神经,一经触碰,顿时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他这一作脸,气氛顿时就冷了下来,高强也随即醒悟自己失言,忙乱以他语胡乱混过,林冲也不再提调军之事。吃了一顿午饭,曹正和史进留在林冲家中讲习拳棒,徐宁却与高强一同告辞,带着汤隆一起出来。
到得外面,徐宁拉着高强,低声道:“青州相公,你有所不知,林教头近年来内宅时有不宁,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你可莽撞了。”
高强诧异,敢情这里头还不光是我的事啊?再一问就明白了,原来林冲年已三十出头,夫妻俩却始终无子。古人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冲娶妻五六年却还没生子,家中早就闹的不可开交。那时不像现代,打开电视全是专治不孕不育的广告。生不出孩子来,这压力全都堆在女人身上,尤其是林冲乃是单传,张氏夫人更受责难。偏偏林冲和娘子甚是恩爱,又不想纳妾,张氏于是又多了个善妒的罪名。
这么几样一来,林冲的家里可就不大好过了,他刚才有意外任,也是有眼不见为净的想法,高强却偏偏要提起他娘子,这叫标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注:南京方言中有用提壶代指性事)
话既挑明,高强也是无奈,他电视广告看的虽多,这治病可是一窍不通,再者,这玩意原因是非常复杂的,外人哪里弄得清楚?“徐教头,生受你了,来日我当设法再讨师父欢心,还望教头代为美言,我作徒弟的,有些话实在不方便同师父说起。”难道叫我去问林冲,你们做爱姿势如何,师娘月经准时否?不被豹子头一棒打翻才怪!
徐宁连连点头:“末将理会得!只可惜末将是家传的御前班直。等闲不得外任军将的,不然若能在青州相公麾下从军,必是一件快事!”言语中抱憾不已。
高强笑着客气几句,看到汤隆站在旁边,忽然心中一动,笑道:“汤待诏,军器监可快活否?”对于技术类的官员,时人多半尊称为待诏。
汤隆大摇其头,军器监现在死气沉沉,对于工匠的人身限制又极其严格,汤隆是野惯了的,在那里怎过的快活?若不是他是高俅面上投进来的,早吃了断棒了。
高强闻言笑道:“既是如此,不如我向少监讨个情,将汤待诏调来我麾下,专责打造兵器铠甲,如何?”
汤隆喜出望外,没口子地答应,忽道:“青州相公如此厚待,小人无以为报,恰巧近日得了一条兽皮,新打造了一副唐猊铠在家,就便取来献于相公,以备军前使用。”
高强闻言甚喜,徐宁的那副唐猊铠他是见过的,在这时代算是极品护甲,既轻且固,刀剑难入,只是材料可遇不可求,没法大规模装备部队,形成不了战斗力。如今自己也能弄一副,穿在身上,也是好事。只是忽然想到,自己原已有宝刀一柄,现在再加上一件护甲在身,几时去打造两把火枪防身的话,这身装备大概也和韦小宝韦爵爷有地一拼了,与自己的衙内身份倒也合衬!当下谢过了汤隆,几人分头而去,那汤隆自将一副唐猊铠送来太尉府不提。
高强却没马上回太尉府,脚跟一转,却径直到了蔡京的府第,报名求见的时候,若不是门上有人认得他,还有人不信这位现今的红人高强会这么单车前来。
时候不大,里面传一个请字,有家人引领着高强到了蔡京书房。一进书房,却见梁士杰也在,高强心说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一一见礼。
宾主落座,高强开门见山,将自己已经奉了圣谕,要搞个万国博览会的事情说了一遍。梁士杰今日来寻蔡京,原也是得了风声,却并不晓得博览会这事,这时听见高强解说,他和蔡京两个眼睛越睁越大,直到高强说毕,好半天也没消化完。
半晌,梁士杰才轻轻吐了一口气,摇头道:“世侄,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这等敛财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
蔡京那一对细长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高强,手捋长须道:“强儿,老夫自幼攻读圣贤之书,却从未想过有这等敛财之计,如今听你这么说来,却是别开一片天地。只是知其然,不如知其所以然,贤侄,你这些财计,究竟如何生发出来?”
问我商业理论?高强这可有点犯傻,要是放在现代,他这点玩意顶多算是外行看的热闹,哪里能深入剖析什么?其实这种商业企划,在现代应该是以经济学为主,兼及社会学,消费心理学等范畴地,别说高强不懂那么多,他就是懂,也找不出一个办法,能深入浅出地说给这两位古代的大臣听。
但要说他真的一无所知,那也不对,起码能想到这一点上,高强还是有他的思路的。当下便道:“恩相,梁世叔,小子幼时不学,只爱市井游荡,圣贤书是不大读的,却懂些商贾之术。要说这博览会的念头,还是从钱法上头得到的启发,确切地说,是因为我大宋的钱荒,由此生发开去,又触类旁通,才有了这个念头。”
蔡京听见“钱荒”这两个字,眼睛立时一凝:“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