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墙高三丈,墙顶宽丈五,可容五马并驰,外墙皆以城砖包砌,坚固无比;城周长达三十六里,楼橹马面皆具;城濠乃是引桑干河水,水深濠阔;城开八门,在四面各有两门,内中有小城,号曰大内,乃是契丹秦晋国王居处。
宋军中军抵达城下,自宣抚副使高强以下驰马观城,无不啧啧赞叹,此城堪称大河以北第一雄城,大宋四明四镇皆不及也!只是此时四门紧闭,刁斗不鸣,旗幡不振,遣军中望风角者如樊瑞等望之,则称守军震恐不知所为,当遣使招抚,开示王师奉约收复燕云之义,促其开城出迎。
攻打燕京这样的大城,当然不能草率从事,高强脑中最熟悉的关于北京的战事,自然莫过于近代北京和平解放一役,虽以当日我军之盛,仍旧是先围而后和谈促降,可见这城下之盟,必须是先兵临城下,而后遣使约盟的。因此咨议诸将和参议司之后,当即传令,以史进前军攻取宛平城,作为大军歇马之所,刘琦右军护中军及州以来大军粮道,韩世忠与杨志各统骑兵游弋燕京四郊,将招谕书榜皆用劲弩射上城去,以便城中军民周知形势。余众悉从中军,先至宛平城歇马。
史进得令,抖擞精神,传令军中:出兵以来,我前军名为先锋,其实寸功未立,怎有面目担负这前军之名?限两个时辰攻下宛平城,不能克者降一阶官,由其副代为正官,依次类推,直至城破为止!
说起来也真是该着史进倒霉,昨日卢沟河边一战,他主力先期过河,等到风起之时浮桥又被风吹地摇摇晃晃,不堪使用,因此回援不及。等他好容易率军冲过浮桥整队完毕的时候。战事已经进行到围歼残敌的阶段了,落到他手里的连点渣都没剩下。两遭无功,史进的眼睛都红了,这口气憋在心里,正好发泄在宛平城上。
前军统制号令一出,其部下将士原本已被友军的战功和自己的坏运气给刺激得不轻,这下更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也赶不及去造什么攻城战具了,就是军中的炮营工匠用零件组装起轰天炮来,一百多具炮轰轰三发齐射下去,城头顿时半个守军人影都不见,敌楼女墙都被打平了一大片。跟着就是前军将士各抬云梯架上城头,蚁附登城,不消半个时辰,宛平城便改姓归宋了。史进得意洋洋,出榜安民,号令民间秋毫无犯,一草一木亦不得妄取,有那身穿白衣的参议司军法队来回巡视。众军亦皆领命。美中不足者,此城县令和守官已于昨日得了军情,弃城逃进燕京城中去了。
所谓日不移影城头易帜,高强亦是大为满意,看来经过了昨日的一场恶战之后,这支原本只是闭门操练的常胜军业已渐渐成长起来,距离一支真正的无敌雄师虽然还很远,却已远胜历史上被人一冲即垮的豆腐军了。在他心目当中,宋代军队的最高典范当然非岳家军莫属,只可惜岳飞生年太晚,现在才只有十三四岁而已,否则直接派人去寻访出来,派他作了大军统帅,那就可以放心当甩手掌柜了——高衙内在这样意淫的时候,当然不会去考虑岳飞之所以成为岳飞,也是经历过北宋灭亡和南宋中兴的一系列战斗,经历了失败和成功,才成长起来的,眼下的岳飞就算已经长成,也不过是一个潜力值较高的年轻武士而已。
虽然如此,心中既然有了目标,高强在建军之时,便处处找寻着岳家军的影子,譬如“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军纪,“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气势,以及“马战无俦”的背嵬军等等。不过目前看来,军纪方面差可比拟,这气势上可差得远了,实战表现最接近这个标准的居然是一支神兵队伍……
当下也顾不得慨叹自己创业艰难,好生夸奖了史进及前军将士一番,以鼓舞士气,高强便下令中军移至宛平城中,收拾府衙及原有军营等处官府房舍,以供大军驻扎,住不下的就只好在城外觅地安营,以为拱卫。
一面又找来陈规,将一份招谕书榜交给他,命他奉使往燕京城中,去招谕燕京开城归降。陈规接了书榜,一旁转出赵良嗣,扯着他到一边,密密嘱咐道:“参议到了城中,务必处处小心,彼处有本朝细作,正相机开城献款,接纳我大军入城。倘若事有可为时,此人必当设法知会参议,暗号乃是一个手势。”说着比了一下,乃是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住,另外三个手指伸直,这手势自然是出自高强手笔,当时无人能识其意,用来作暗号再合适不过。
陈规得了嘱咐,便即请一员副使同行,高强亦是胸有成竹,便点了秦桧出来,与他同往。之所以遣秦桧出使,高强委实是有些不安好心的,美其名曰给他立功机会,实际是想要找个由头把他喀嚓掉,省得在面前晃来晃去地看着心烦,以秦桧的文官身份,作使者正是让他上刀山的最好途径。
秦桧当然不知道高强用心险恶,虽然是心中忐忑不安,仍旧要谢过相公给他出头的机会,随着陈规持了书榜,战战兢兢地来到燕京城下,扯着嗓子向上喊了半天,方才有人探出头来答话。
待问明了二人身份来意,城上又没了声音,连晃动的人头都不见一个。陈规经历过战阵的,胆气自若,手打着白旗四下张望,浑不以身在敌城下为意。秦桧可就惨了,原本就是个白面书生,官还没当几天,上来就玩这样的大场面,小心肝在那里蹦蹦乱跳,嗓子眼都快压不住了!
他这般狼狈,陈规自然看在眼里。少不得安慰他几句:“秦节判休要惊惶,相公在燕京城中早有安排,进城之后且看我眼色行事,不可多口多事,自然少不得你的功劳。”
秦桧见说,别的也没记住,就听见“相公早有安排”这几句话,胆气顿时就壮了。或许是他性格使然,天生就比较信任阴谋之类的东西,一听到是预先有安排,便觉得天不会塌下来了,塌下来也有高个的顶着不是?
俩人坐在马上叙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城上方垂下一个大木筐来,有人用汉话喊道:“两军交战,不可不防,请来使入筐上城!”
秦桧这心肝忽地又拎了起来。看看那木筐颤颤巍巍的,好似极不稳便,万一中途要是掉了下来怎么办?万一敌人有意加害,提到半路突然松开怎办?这三丈高的城墙,摔死了倒也罢了,万一摔不死,落个半死不活,我秦桧大好前程可就付之东流矣!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也没有退路,只得硬着头皮,随着陈规进得木筐去,城上问过坐定了,便即拉了上去,看那速度甚是平稳,好似是用的绞盘。
待上城之后,左近十余个契丹甲士戒备森严,为首一员将面色沉郁,杀气腾腾,一手按着刀柄,手指陈规和秦桧二人道:“南使来欲何为?”
陈规从容拱手为礼道:“奉宣抚相公之命,前来下书,开示祸福,以招谕燕人也。本官陈规,职为大宋枢密院参议司参议,副者名秦桧,系河阳三城节度判官,贵将上下如何称呼?”
那员将面色不善,好似就要发作,一旁有人见识不妙,忙抢上一步,将半边身子遮过来,拱手道:“本官南府礼部郎中张觉,这位乃是大辽北面林牙,耶律大石,见奉秦晋国王之命,为南使馆伴。”馆伴乃是当时两国交往所用,类似现代导游的地陪角色,专责接待敌国来使。
陈规见说,肚里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领着秦桧与二人见了礼来,笑道:“我闻秦晋国王正在显州防秋,未审何时返至燕京?大石林牙闻名久矣,昨日缘一面,甚是可惜。”原来按照枢密院的情报,秦晋国王耶律淳奉命在显州蒺藜山组织新军守备,而南军进兵神速,三日已经直抵燕京城下,耶律淳就算肋生双翅也飞不回来,这张觉显然是假传旨意。至于耶律大石则是昨日败阵之后,恐怕燕京有失,不顾士卒疲惫士气低落,星夜驰回燕京城中,比之宋军也只是早到几个时辰而已。
陈规这两句话不多,却是言必有中,张觉和耶律大石俱都中招。张觉面色尴尬,正要砌词解释,耶律大石蓦地沉喝一声,将腰间钢刀刷地抽出半截,喝道:“南使既来下书,投过书榜便可,夫复何言?若徒逞口舌之利,欺我刀不利乎!”
张觉唬得魂飞天外,生怕耶律大石一时冲动作出事来,忙要阻拦。陈规却面无惧色,微微笑道:“林牙钢刀自然锋利,奈何杀陈规一人不难,却要如何救得这燕京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即如城下我军之中,亦有大石林牙千百旧军在彼,林牙这一刀下去,砍的可不是我两个的首级罢!”
耶律大石气得满面通红,好似要滴出血来,偏偏吃了败仗,属下被人捉了俘虏又是不争的事实,叫他无从反驳。其实以耶律大石的心性,也不是会拿刀恐吓敌国使者这等下作,只是他兵败之后,原已意料到燕京城中不稳,星夜回师便是为此。他到燕京之后,便见城中乱作一团,或和或战不一而决,当即将兵尽数住进燕京内城之中,关闭内城诸门,奉秦晋国王耶律淳的王妃萧德妃而守,自己则力劝燕京城的大小官吏相率共守,议犹未决,就听说南使前来下书,他便亲自前来担任馆伴,务必要防止城中民心动摇之状。因此采取强硬态度对待南使,亦是下马威之意,不想这南使貌似书生,言辞犀利和态度之强硬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耶律大石心头这股无名火高三千丈,偏生又发作不得,当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张觉见说得僵了,忙出言转,说好说歹。陈规念及身负重任,也不来和耶律大石计较口舌之利,当下洒然一笑,抬脚便行。这一番折冲落到秦桧眼中,他的胆气却也壮了起来,想想自己又不是一个人作战,身后自有相公的十余万大军作靠山,昨日刚刚大胜了敌军一仗,光斩首就多达万级,辽兵共计三万兵马大败亏输,如今这燕京还能有多少兵马?下城之时,秦桧的脚步便坚实稳凝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几分自信。
那耶律大石当面被陈规顶了两句,也知目下情势危急,待将南使接到四方馆安置之后,便即借故告去。那张觉走的慢了,却被陈规一把扯住,怀中取出一卷书榜来,笑道:“既是秦晋国王在此,亦省却了某家等待功夫。烦请馆伴将此书榜呈递秦晋国王,就说何去何从,望国王与燕京诸臣速决。”
张觉面色难看之极,心中暗骂耶律大石擅权,若不是他奉了萧德妃,强行压制燕京诸臣,拿了秦晋国王的名义来应付南使,何以会置他如此境地?不料南朝消息灵通之极。这谎言一见面就被人戳穿了。耶律大石自己溜掉,留下他来坐蜡,实属无谓。
此中种种,又不好把来向南使明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纵使心中再如何痛恨耶律大石,张觉也不至于在南使面前破口大骂,想了半天,好歹憋出了道道来,说是时候不早,请南使暂且歇息,自己携了书榜去交于一众大臣观看,明日再作理会。
陈规见为难他也够了,当下不为己甚,一笑而罢,将书榜交付张觉携去。张觉前脚出门,后脚秦桧便一脸兴奋地向陈规道:“我师克捷,使人便有这等威风!桧昔日读书时,曾见历朝使人北使事略,从未有见及此者,陈参议真一身是胆也!”
陈规笑而不答,手指指门外,又在耳边一张,示意隔墙有耳。秦桧方悟自己忘形了,忙闭嘴不迭,俩人并无多话,便即就馆中洗漱了,早早安歇。
却说张觉持了书榜去后,一径到了燕京大内,报上自己官阶名姓后,城门开放,将张觉接引进去。到了大内之中,一群大小官员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张觉前来,一拥而上,将张觉围在垓心,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休。
张觉应接不暇,只得抢到李处温身前,将书榜交了给他。李处温接过书榜来,就着灯火读过一遍,大略便是说两朝本已有约,以此时交还燕云之地,永结盟好,南朝当尽力佐助契丹守其国祚。奈何约已成后,北地又要反悔,囚禁宰相张琳,驱逐耶律余睹,有意毁约,南朝自不得已,只得遣兵来收取燕云各州,望各处官吏仰体两国盟好百年之意,合当交还各处州郡,不烦刀兵。一应原有官吏,待燕云入南之后,愿留南朝为官悉依原职,民户官军皆听任来去,惟北朝不得强使迁徙云云。
后面又有几行用黄纸贴上书写,名为贴黄,显然是新近增加的,说的是昨日有北军前来冲突,显系盗贼做过,有意败坏盟约,已被大宋师旅径行殄灭,斩首俘虏缴获各若干,擒拿得有名将校许多,列了十来个名字在下。
李处温看罢,连连跌足骂道:“今番决撒了!那耶律大石只说南朝势大,不欲力敌,故而返城据守,不想竟已吃了偌大败仗!如今燕京城中只得他五千兵马,余外悉是些铺兵士兵,哪里抵挡得南朝十余万乘胜之师?若不即刻开城迎降时,南军一旦攻城,势必玉石俱焚,我等悔之晚矣!”
他原本就与赵良嗣有约献城,只是手中没有兵权,作不得主,今晨方被耶律大石率军劫持到大内之中。不但是他,凡是燕京中的汉官,无不遭此下场,再结合这书榜上所说耶律大石等军败绩的情形来看,无疑这位契丹宗室的北面林牙已经打定了主意,誓要死守燕京到最后一刻,这些文武官员则定是要被绑着与城偕亡了。
众人听了李处温所言,无不大惊。其实燕京的官员多半都是本地生人,二百年来为辽国效力多得重用,其本心也未必都是想要投靠南朝以托富贵的,但是被耶律大石玩了这么一手,任谁心中都要不忿,纵然原本有心要为辽守节的,此时也生了异心了。当时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只看一人,有人高声叫道:“左相公,当日你竭尽燕地之力以佐耶律大石等军,而今却被如此相待,岂无一言?”
那被点名的正是南京知三司使左企弓,当日曾在州迎候大宋军者。见众人灼视,左企弓慢腾腾地举起手来捻了捻胡须,轻叹一声道:“我左企弓八世仕辽,虽当此多事之秋,心中实无一丝异念,不意危难之时,竟遭此嫌疑!诸公,南朝书榜未必是实,既云有约在先,为何不见书状行文?虽然如此,方今兵临城下,而耶律大石见有殉城之意,我等生长于斯,忍见燕京毁于兵火乎?宁且降于南朝,保全此一方百姓,是为上策,只是我世受辽恩,却不忍改仕南朝,待城完之后,当弃官归隐,以全臣节。”
左企弓在燕京官吏中的威信实在李处温之上,他这一发话,效果自然不同,大家俱皆赞同,纷纷说要献城归降,自己却不愿作南朝的官职,以免卖国求荣的嫌疑。
李处温心中只是冷笑,煞大一场富贵,你们不要,便宜了我却好!当下亦不作态,只问众人,如今被软禁在大内之中,与外界消息俱断,想要献城亦不可得,如何是好?
左企弓不慌不忙,叠两个手指说一番话出来,众官俱是惊喜,称赞不迭,当下俱都觅地静坐,只待夜半时分,自有些官员有心为自己打算的,暗中便和知交好友们交换意见,一时间这大内一角窃窃私语,好比秋夜的河滩。
左企弓也不管那许多,只走近李处温身旁,将声音压低了道:“李相公,我知你与南朝有交,如今图穷之时,你也休多推脱,你我并力将这座雄城献于南朝,偌大富贵送与你独享,我只不来分你功劳,如何?”
李处温闻言,面上好不精彩,阵红阵白,停了半晌,忽地叹了口气,向左企弓拱手道:“左公有命,敢不奉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