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话刚一说出口,高强就开始后悔了。童贯是什么人:徽宗朝自始至终把持着西北大权的实力派人物,人称媪相,蔡京有时都得看他的脸色,大宋第一个在活着的时候就被封王的大臣(包括所有名将名臣在内)!这样的人,能允许自己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挑战他的尊严么?如果高强真的只是一个这个时代的寻常纨绔子,你就算给他再多好处,也绝对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种师道,而去对抗童贯这样绝对重量级的人物,即便这种对抗只是一点点小小的异议——要知道,太监的心理承受能力大体上都是不如常人的,他们更加敏感,反应更加激烈。
无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但后悔没用,就算想要再砌词掩饰,高强也很怀疑,在童贯面前,这种把戏能不能收到效果?或许,沉默才是更好的选择,起码不会有反效果……
屋中一片沉寂。之前童贯接应高强的时候,已经将堂中的亲随人等一并逐出,显然由于将要说到的内容牵扯到大宋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童贯有相当的保密意识。
高强低着头,不敢看童贯的眼神,他的后脊背已经开始在冒汗了,粘着贴身穿着的细绫,感觉极为难受,却又不好伸手去整理一下。好似过了许久,就在他已经觉得背后像有一条虫子在爬啊爬的时候,童贯终于开口,语调前所未有的深沉:
“贤侄……你我当日出塞之时,都看出北边将有大乱,辽国自顾不暇,甚至有倾覆之祸。而我大宋。北有契丹,西有李夏、吐蕃,南有大理,倘若不能辽国变乱之时,我大宋仍旧陷身在与李夏的纠缠之中,则彼时只能坐看北地诸胡相互并吞,陷于完全的被动。”
他绕过沙盘,踱到高强的面前,逼得衙内也只能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太监大帅,一字一句地说道:“某家童贯,生逢其时,若能趁此机会逼得西夏与我一决,结束百年来西北各路缠战不休的局面,则身前身后,皆可留名。”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些自嘲和讥诮来:“高贤侄。你等治世之臣,只需能入朝堂,史书便可有传;某家麾下那些大将,上阵杀敌,一战成功,也可后人铭记。而某家这等内侍黄门,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老死宫中,朽骨也无人记得?”
高强大为震动,想不到童贯不但没有发作,相反还说出了这样的肺腑之言。如果一个人能将他的生理缺陷在你面前这样坦然说出,岂不是说,你已经取得了他完全的信任?这,这,好像我并没有像这童贯散发多少王八之气呀……
童贯好似看出了他的想法,呼地将身子转了过去。油然道:“贤侄,你不曾去到边陲,不晓得我这番心意从何而来。这三年来,你每年分布属下,筹措军粮,即便是去年那样的大旱,我数十万大军却也不曾饥馑,甚或有余粮来赈济百姓,招谕流民。自来治陕的名臣无数,却也鲜有能至此者。那时,本帅就已然明了,若是西北大举,这馈粮输饷一职,非贤侄你莫属!”
他再次转过身来,双眼凝视高强:“贤侄,本帅在此明言,此番大举,若是没有那二十万弓箭手,我仍旧有七成把握进取横山,而若是没有你坐镇后方转馈粮饷,则此战胜机不过四成而已。”
“倘若连你都不能认同本帅这片心血筹算,那我又何必将数十万将士,上百万民夫的性命,拿去填在那无定河边?”
“……冷静,冷静!”局势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高强的预期,原本是就种师道的问题打哑谜的,怎么说着说着,变成要我去配合他童贯出征西夏了?你知不知道,今年我真得很忙很忙啊,再过几个月彗星就要出现,蔡京就得退位,那时候才是最要命的啊……
高强稳住心神,勉力作感激涕零状:“童帅且放宽心,小侄不懂军机大事,可不敢说什么战胜战败的筹算,若是朝廷决议西北用兵,这粮饷输运么,自当尽力支吾。”盘算一下,手里湟州边市的贸易权已经延展到十五年了吧?据燕青的统计,去年边市的利润已经上升到百万贯以上了,这笔买卖是不会吃亏的。
先给童贯吃颗定心丸,这才把自己受赵佶御命,在郊祭时筹办万国博览会的事约略说了一遍,一身不能分两地,童贯虽然失望,却也只得认了。
“至于军机大事,自有枢府与军中诸将参赞,小侄不敢妄言……”
高强正说到一半,童贯冷笑切入:“你不敢妄言,有的是人敢妄言!甚至是在官家面前妄言!”
“可算说到正题了!”高强也实在是厌恶了这样兜圈子,就好比蹩脚的作者想要留悬念,提到暂时不能出场的人物时,一口一个“那个人”一样。“童帅,种师道将门世家,纵然言语不当冒犯了童帅,也是他屏废多年,心中一股怨气郁积以致进退失据罢。童帅既然起用此人,若是旋即又罢,不免令军中狐疑……”
出乎意料,真正说到种师道的时候,童贯却一点火气都没有,甚至笑了笑:“贤侄,种师道若没有才学,本帅焉能用他?莫忘了,他的业师可是张载,公相的死对头!如今用人之际,纵然言语冒犯,本帅也不放在心上,我所恼者,此人在官家面前沮败我大计,却没有真正可用之方,反而还意图自请去职,这不是忍看我西北将士走上不胜的战场么?似此不能担当,才是本帅不能容者!”
你伟大!高强心中狠狠夸奖了童贯一句,这是个明白人,既然要建功立业,就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如果因为区区的个人恩怨,挟私报复,最终把自己的前程都毁了,这种人或许可以在宫里当个太监头,却绝对不可能像童贯这样,把西北的几十万兵权牢牢抓在手中。你以为,抓着一张圣旨,就能立于大军之上了?平时无所谓,一到战场就要你好看了!而童贯,可是结结实实打了几场胜仗的。
“童帅海量汪涵,事事以国家大局为重,小侄心中感佩万分,这西北平夏之战,自当尽力已效,只恨小侄御命在身不能自已,否则自当效法家父,投身西北军前,好歹杀些敌人,立下军功。”表决心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下后路,不是我不帮你,身不由己啊!
童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原本也只是想要借重高强的力量来整顿后勤罢了,只是……“贤侄,如今那种师道想要独善其身,本帅格于身份,又不好亲自劝说于他,你既然已经见过他一面,想来也是说的上话的。今日请贤侄过府,是想要贤侄将本帅心中所想,一五一十说与这厮,好歹叫他回心转意,同襄大举。”说到这里,童贯也是暗地出了一口气,兜圈子也是一门艺术啊,尤其是和面前这个滑不留手的小衙内兜圈子,那是个技术活!
高强恍然大悟,叫我来是做说客啊?好办多了,原本我还以为要说服的对象是你童贯童枢密呢!现在换成了种师道,那就好多了,最起码,无论怎么惹毛了种师道,自己还是不痛不痒,没什么损失,风险很小,很值得一试。当下满口答应,择日不如撞日,趁着种师道请辞的文书还没交上去,高衙内立时便告辞童贯,要去说服种师道。
他出得府来,把这事和刘琦一说,刘琦差点没蹦起三丈高来,连声叫好,二话不说便当先向种师道的下处而来。
不多时到了地头,那些种师道的部曲见这衙内昨夜来了今天又来,都是不知所以,但刘琦终究是种师道的世交子弟,礼数还是要的,这边牵马寒暄,那边已经有人飞报种师道。
片时,出乎高强意料之外,种师道居然慨然出迎,言语中也比昨夜热络许多:“高青州,劳动过访,种某何幸!”
形势大为好转,高强也是兴致勃勃,他与种师道寒暄几句。二人并肩进了厅堂,分宾主落座。高强在来路上早已想好了说辞,这时便开口道:“种钤辖,实不相瞒,本官今日来此之前,先到了一个人的府上,便是那童节帅。”
种师道听见提起童贯,眼皮都不跳一下,笑容满面:“哦?却是巧了,若不是青州来访,某家也正要去访童节帅哩?”
“所为何事?”
“请辞军职。”
“哎呀呀,不可呀,不可!”高强连连摇手,“种钤辖,岂不闻,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钤辖文武全才,如今国朝有事于西北,此正英雄用武之地,奈何甘心终老林泉?”
种师道微微一笑,并不接口,旁边有个青年将领喝道:“朝廷奸佞横行,忠臣斥退,英雄如何用武?”
高强被顶得翻了个白眼。那边种师道已经喝止:“师中,不得无礼,退下!”
“是!”那青年将领硬邦邦地应了,掉头便走。
“原来是种钤辖之弟,失敬失敬!”在种师道这里找不到下嘴的地方,高强赶紧起身拉住种师中,笑道:“将军气概,叫人心折,古语云关西出将,种家不愧世代将门。”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种师中向来以家族自豪,高强这么把他全家一起来夸,倒让他听的进去。
不过下面就不是好话了:“可惜啊,可惜!只为一个匹夫,这满门忠烈,就此报国无门!”
种师道眉毛一扬,种师中更是性急,听见高强说匹夫,很明显是骂的种师道,他因为胞兄决定再度请辞,本来就郁闷了好久,这下子正好发作出来,右拳一挥,照着高强的脸上就打了过去,好歹是将门之后,庭训甚严,动手时不忘叫了一声“大胆,照打!”
高强唬了一跳,心说咱们这说话呢,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好在江湖历练有年,被人拿着刀砍也不是头一回了,遇到争斗并未不知所措,脚底一错,身子向后一拧,同时拉着种师中的手往前一送,这一拳就走了空。
种师中一怔,没料到这一拳居然没打着,随即垫步近身,左拳再出,依旧是奔高强的面门。高强适才推了一下种师中的手,已经有了分寸,晓得这家伙到底是从小练武的,底子比自己厚很多,单这爆发力就强了不少,空手肉搏肯定打不过,但是一意躲闪,种师中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奈何自己。
当下眼睛盯紧对手,身子左摇,单臂上举,只听啪的一声,那一拳正打在高强手背上,一条胳膊当时就有些酸麻,高强一龇牙,心说好大的力气!
两拳没打着,种师中这好胜心就上来了,正要拉开架势追击,种师道沉声喝道:“住手!”
古语长兄为父,种师中只得悻悻收手,依着兄长吩咐上前给高强赔罪。
高强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将种师中拉了起来,笑道:“我说种家名将代出,果然不假,小种将军这两拳,端的好本事,下官自幼延请禁军教头教习拳棒,却也只挨得,若不是种钤辖回护于我,不免要败在小种将军手上了。”
凶拳不打笑面,种师中再有火气,现在也发作不得了,给高强赔礼毕,便出门去。
这边种师道对高强却有些另眼相看,自己弟弟的武艺,他当然是最清楚的,看刚才高强抵挡的身手,很明显缺乏实战的经验,但底子打得很好,显然下过苦功。平生所见的纨绔子弟中,能像这样认真习武的,倒还真没有几个。
更难得的是,这位高衙内年纪轻轻已然做到了青州知府,却并没有什么骄狂之气,即便是方才与种师中过了两招,也还是谈笑自如,一个人的器量如何,也就在这些关节上看得出来了。
种师道再次为兄弟的莽撞向高强道歉,便问:“青州相公,适才所说我种家的匹夫,恐非某家莫属了,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倒要请教。”
高强心说好难啊!总算和你也能比较有效地沟通了,只是从何说起呢?
“种钤辖,适才来时,童节帅曾对本府说道,国家行将有事于西北,钤辖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