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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视界渐暗。

寺庙里白茫茫的雪景碎开, 化作光怪陆离的光与暗。

江白砚的低语犹在耳边,施黛一个晃神,来到一座宅邸前。

她看见一簇簇跃动的火光, 也闻到浓郁得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与前几次幻境不同, 这里的景象非常模糊, 朦朦胧胧的, 像一幅被水浸开的画。

天空是混沌的墨色, 掺杂几分血红, 一轮圆月悬于穹顶, 如一点泪渍, 怪异至极。

魇境被扭曲成这样,是不是说明, 这是江白砚心底最深最压抑的执念?

想起《苍生录》里对江白砚的描述,施黛隐有所悟,朝四下望去,心脏突突一跳。

这座宅邸秀丽清幽,华贵雅致,无疑是大户人家所有。

此时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

汹涌火光从东边的厢房腾起,撕裂厚重夜色。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廊间,死状各不相同, 皆是双眼圆睁、满目惊惧。

鲜血从地面溅射到墙角, 宛若一朵朵肆意绽放的花, 有的汇聚成血泊,小溪般淌下。

不用多想, 施黛猜出这是什么地方。

江府。

关于江白砚的身世,《苍生录》里一笔带过, 施敬承和孟轲也说得半遮半掩。

施黛与他认识这么久,只知道江家被屠灭满门,凶手是谁、出于何种缘由、江白砚的父母是什么身份,这些一概不知。

当下的场景……是江府惨遭灭门的那一天吗?

血腥味太浓,死不瞑目的尸体随处可见。

施黛从没见过这种惨状,不忍细看,面色微白:“江公子……”

江白砚淡声:“我在。”

他环顾周围。

平日常挂在嘴角的笑意荡然一空,墨玉般的眼瞳里,是沉寂的冷。

半晌,江白砚轻哂:“施小姐,随我来。”

他虽在笑,却像一种习以为常的动作,笑意不达眼底,衬得唇边弧度好似弯刀。

施黛没多说废话,乖乖跟在他身后。

走出这间院落,视野更开阔,所见也更残酷。

廊道上穿行有十多个黑衣蒙面之人,亦有奔走哭嚎的丫鬟小厮。

黑衣人对声声求饶置若罔闻,身法矫健、下手狠辣,手起刀落,将一名小厮的脖颈斩断。

施黛看得几乎窒息。

江白砚目不斜视,脚步没停,顺着曲折回廊疾步前行。

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中覆下阴翳,让施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两人扮演的角色应该是黑衣人同伙,一路上畅通无阻,没过多久,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还没踏进院门,施黛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

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顺势向院中望去。

院子很小,有两道人影。

这段记忆发生在春天,院中疏影横斜,开满杏花与桃花,夜风吹过,花瓣如雨落下。

树下的画面,与静谧春夜大相径庭。

一个黑衣人跪倒在地,紧紧捂住右侧脖颈,鲜血从指缝溢出,疼得他目眦欲裂,嘶声痛呼。

在他身前,是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

男孩双目通红,似是挨过巴掌,颊边红肿一片,唇瓣上沾满血渍。

没有犹豫,趁黑衣人分神的间隙,男孩迅速抽出一把小刀,刺入对方小腹。

再一刀,对准心脏。

血液飞溅,打湿他稚嫩的面颊。

黑衣人颓然倒地,发出扑通闷响。

施黛心跳怦怦——

这孩子,正是儿时的江白砚。

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眼底爬满殷红血丝,不知因恐惧、痛苦还是绝望,正浑身颤抖。

察觉二人到来,男孩咬紧牙关,戒备地向他们伸出小刀。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几名黑衣人闻风而来,看见院中尸体,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纷纷拔刀。

他们没打算在江家留活口,不管幼童还是老人,统统格杀勿论。

刀光凛冽,为首的男人怒喝上前。

出乎意料的是,刚迈出第一步,风中便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剑气如雪,顷刻覆上他脖颈,后知后觉地,他感到一阵剧痛。

血线飙飞,男人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脖颈歪斜,躺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仅在眨眼之间。

在场没人能看清,江白砚是何时拔剑出鞘,又何时挥剑斩上男人侧颈,将他置于死地。

而江白砚只是无声笑笑,面对众人或惊愕或骇然的目光,腕骨轻旋,任由长剑吞吐清光。

“施小姐。”

他语调疏懒,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尾音噙出浅笑:“帮我看好那孩子,多谢。”

说完偏了下头,轻声补充:“莫要靠近。我的剑,恐会伤你。”

话音方落,剑光疾出。

黑衣人们并非等闲之辈,明白这次撞上了硬茬,拔刀而上。

数道身影同时扑近,江白砚好整以暇,眼底笑意更浓。

刀剑交击,火星四溅,绞缠的杀气好似湍流。哪怕置身于包围之中,江白砚竟丝毫不落下风,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快更重,逼得黑衣人们连连退后。

一时间,院中充斥脚步声、金石相撞声、接连不断的哀嚎惨叫声,与远处噼啪燃烧的大火遥相映衬,叫人心惊。

施黛没忘记江白砚的嘱托,瞧见一个黑衣人拔刀上前、直刺男孩咽喉,眼疾手快,挥出一张雷符。

她没留余地,雷光交加,黑衣人昏死过去。

施黛一把将男孩护在身后:“你别怕。我们不是那些人的同伙,会保护你。”

自知之明是个好东西。

她不会近身战斗的剑术,这会儿冒冒失失冲上前去,反而给江白砚添乱。

不过……

把几张符箓死死攥在掌心,施黛深吸一口气。

团队合作里,有个位置叫“远程辅助”。

古语有云,柿子要挑软的捏。

几个黑衣人看出施黛与江白砚是一伙,身旁还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心念一转,将刀锋对准她所在的方向。

还没靠近,已被江白砚的剑穿心而过。

剑风斩断满树花枝,血液与花瓣飘飞夜色之中。

天边冷月如霜,一瓣桃花拂过他眼尾,徒留浅淡暗香。

江白砚抑制不住喉间的轻笑。

当年在这间院子里,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杀了人。

数名黑衣人夜入府中,男女老少皆被斩于刀下,成了刀下亡魂。

娘亲拼尽全力将他护住,临死前,让他逃往这个小院,从密道离开江府。

在这里,他遇上一个游荡的黑衣人。

男人心知他是鲛人,杀他之前,妄图得到几粒鲛人泪。

江白砚如他所愿落了眼泪,在他靠近拾起鲛泪的刹那,一口咬上他脖子。

紧随其后,便是致命的两刀。

他那时太无能,连挥刀都格外生涩,只能亲眼看着一个个亲人死去,江府被大火付之一炬。

如今,已不同了。

剑锋没入又一人的咽喉,衣袂翻飞,带出饱含血气的风。

慢条斯理剥夺这些人的性命,让他感到无比愉悦。

黑衣人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江白砚如闲踏落花,不疾不徐。

他身上亦有了伤口,痛楚却令他愈发兴奋。

还能多来一些。

前后夹击,一抹刀光自身后闪过。

江白砚不必去看,仅凭风声,便可捕捉那把刀的来势。

正要回身去挡,余光竟瞥见金光掠起,贯穿黑衣人胸口。

打中了!

施黛长出口气,把身后的男孩小心护住,挥一挥手中金黄符纸,眼中光晕如同明亮星子:“江公子,这里还有我呢。”

江白砚微怔,随即笑笑。

剑尖以凌冽的半弧倏然扬起,迎上一把向下劈砍的大刀。

江白砚挑剑,刺穿,似冬风横扫,干净利落。

白衣被血污染湿,在眼底的笑意下,是森然的、平静无波的暴虐。

他期待疼痛,期待杀戮,也期待每一次的鲜血淋漓。

这里的每一双眼睛、每一张脸孔他都牢记于心,直至今时今日,仍在逐一找寻。

故人相见,自有一番趣意。

在魇境中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个黑衣人露出的眼,粗略想想……

那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死在去年,被他一剑穿心;瘦猴般的青年死在三个月前,被他抹了脖子;角落里试图逃跑的少年,被他在江南找到,划下一刀又一刀。

江白砚弯起眉眼。

他不仅能在魇境里结束所有仇家的性命,在现实里,也能。

今日,就当杀他们第二回 。

这场魇境,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炼狱。

黑衣人的数量仿佛没有穷尽,不知过去多久,当遍地铺陈血色,幻境总算有了崩塌之势。

施黛累得精疲力尽,或多或少受了些伤,抬目望去,江白砚仍是含笑的模样。

……温温柔柔,却让人脊骨发凉的那种笑。

在他身旁是几十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手中长剑腥红一片,血泊映照明月,也映出他昳丽的脸。

眉间生出餍足之色,江白砚熟稔擦拭剑锋血迹,垂眸轻笑:“多谢施小姐相助。”

最深的执念,是诛尽仇人,还江府公道。

这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至此,由镜妖构筑的魇境终于全线崩毁,天幕扭曲消散,景物如水融化。

残留在脑海中的妖气尚未褪尽,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施黛有些恍惚,不经意间,望见江白砚的视线。

不对。

他没在看她。

那双桃花眼中笑意消减,沉凝寂静,在浓郁阴翳里,看着她身后双目绯红的男孩。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总做一个梦。

梦中的男孩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啜泣,而他静默旁观,最终转身离去。

似乎这样,就能将从前那个怯懦无能的自己抛之脑后。

可无论如何,他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哭声,不管走出多久多远,都看不见那片黑暗的尽头。

就像步入漫无止境的深渊,带着一个极尽屈辱的烙印,如影随形。

跨越数年,江白砚与曾经的自己目光交汇,良久,勾了下嘴角。

“不要忘记,”他说,“复仇。”

*

妖气轰然散开,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有强光闪过。

施黛条件反射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到了莲仙的迷宫。

是她熟悉的场景,远处一盏莲花灯摇曳生光,镜妖的尸体躺在角落。

魇境溃散,要不是她和江白砚浑身是血,方才经历过的一切像是做梦。

对了,说起这个!

施黛飞快扭头。

她被江白砚护在院墙下,很少有人能够近身,虽然受了伤,但都不重,勉强能忍。

至于江白砚,俨然成了血人。

白衣染血,最为刺目。

大多数血迹来自黑衣人,但他身为血肉之躯,以一敌多,难免被刀锋所伤。

“施小姐。”

收剑入鞘,随手拭去颊边鲜血,江白砚道:“走吧。”

他开口时斜过视线,撞上一双乌黑的眼。

施黛微蹙着眉,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你受了好多伤。”

有不少被刀风擦过的血痕,也有好几个地方被刀刃没入,破开狰狞血口。

肯定很疼。

他居然连眉头也没皱。

受伤在所难免,他早就习惯。

这种伤死不了人,江白砚答得心不在焉:“无碍。”

“不行不行。”

施黛指了指他右臂上的一道刀痕:“擦药包扎一下能费多少时间?你这里都快能看见骨头了。”

顿了顿,她义正辞严:“待会儿我们还要对上莲仙。你用右手握剑,这么急着抛头颅洒热血?再说,要是失血过多,或许没开打,你就先倒了。”

她知道江白砚对自己的伤势不上心,如果不主动提上一嘴,这人必然不会在意。

如果任由右手一直淌血,等他握剑,不得疼个半死?

江白砚静静看她。

很奇怪。

若是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出言拒绝,今日却罕见有了迟疑。

沉默几息,江白砚道:“施小姐想要如何?”

还能如何。

施黛轻车熟路,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药膏,大大方方递给他:“擦一擦吧。”

只是擦药,耽误不了时间。

定神看向她手里的瓷瓶,江白砚颔首接下:“多谢施小姐。”

施黛算是摸透了。

江白砚话不多,和她说过最多的有两句。

一是“无碍”,二是“多谢施小姐”。

很礼貌,也很疏离。

那道刀痕在小臂,江白砚垂眸撩开衣袖。

施黛下意识投去目光。

是一只苍白却有力的手,指骨分明,手背有淡色青筋。掀开袖口的遮挡,能看见因疼痛紧绷的小臂肌肉。

还有一道道新旧不一的伤疤。

她心尖莫名紧了一下。

小臂上的血口极深,血渍染红大半条手臂。

江白砚擦药的动作称得上敷衍,神色淡淡,只在药膏咬合上伤口的瞬间,因剧痛皱起眉头。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他身上的伤痕是真的。

施黛很认真地想,如果受这道伤的是她,早被疼得抽抽噎噎了。

江白砚随意擦完药膏,合拢瓷瓶。

寂静密道里,忽然传来“嘶啦”一响。

他侧目,看见施黛用小刀划断了自己的袖口。

“擦药不能止血。”

施黛把手里的布条晃了晃:“用这个包扎一下吧?”

感谢人民群众的生活智慧。

她虽然没经验,但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希望有用。

难以理解她的想法。

江白砚微怔,因一时的困惑,没立刻应声。

施黛把它当成了默认,凑近一些,手里的布条覆上他伤口。

如同野兽的领地突然闯入一只毫无防备的猎物,江白砚眼底有杀意闪过。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孑然独行久了,只有在拔剑死斗时,他才会与旁人擦身而过。

江白砚压下拔剑的冲动。

迷宫里满是陈旧腐败的空气。

鼻尖嗅到施黛周身的梅香,掺杂几缕血腥味,甜与苦彼此交织,并不难闻。

她靠得太近,连眨动的睫羽都清晰可辨,低头为他绑上布条时,若有若无的呼吸蹭在伤口边缘,让小臂轻轻颤了颤。

施黛警觉:“弄疼你了?”

江白砚摇头。

可是他在发抖。

施黛细细端详那道狰狞的刀伤。

面对旁人时,江白砚从没承认过疼。

虽说他从小到大习惯了受伤,可无论多习惯,疼痛总归是真真切切的。

他小时候就实诚得多。

说起江白砚小时候——

施黛的指腹在布条上摩挲两下,试探性问:“要不,我给你吹吹?”

儿时的江白砚,对这一招很受用。

……以江白砚的性子,现在的他,大概率拒绝。

没抱太大希望,施黛掀起眼睫,等他回答。

喉结微动,江白砚避开她的眼神。

江白砚:……

江白砚:“多谢。”

他答应得鬼使神差,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或许是因想起那颗裹有花香的糖,又或许,是记起了共感时,从侧颈拂过的那缕风。

向着伤处吹风,施黛曾对那孩子做过。

江白砚想不明白,这样做,为何能缓解疼痛——

亦或说,不过是哄骗小孩的把戏。

得了应允,施黛欢欢喜喜垂下脑袋,朝血口的位置吹了吹。

江白砚衣袖下的左手握紧,指尖陷入掌心。

疼痛是炽热的火,这股气息则是清润的雨。

很轻,稍纵即逝,却留下深入骨髓的印记,像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圈不尽的涟漪。

他没出声,脊背轻颤,压下喉间即将溢出的喘。

这就是那孩子当时的感受?

江白砚记得,当他在外倚靠门边时,施黛对着男孩的侧颈,吹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男孩说了“疼”。

像那样说,就可以吗?

人总是会食髓知味,不得满足。

“江公子,这样好些了吗?”

施黛用了哄小孩的语气,轻轻吹拂几下,抬起双眸。

江白砚抿唇同她对视,眼底不知何时泛起薄红,勾在苍白面颊上,有如白瓷生晕。

不久前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消散无踪,距离太近,当江白砚轻勾嘴角,施黛能看清他唇边的小痣。

让她想起桃花精致的蕊。

幽幽晃动的莲花烛火里,江白砚眸色晦暗,如落满江南水雾,用微哑的声线低低回应:“施小姐,还有些疼。”

像在问她:能不能再吹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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