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鲛人形态变回人身, 江白砚整理好衣衫。
靡艳鱼尾消失不见,带走房中暧昧的氛围。
他神情淡淡,一边抚去衣襟上的褶皱, 一边与角落里的狐狸平静对视。
是审视的目光, 带有散漫的冷意。
阿狸:……
这个时候, 正常的动物应该怎么做来着。
竭力保持表面的乖巧, 小白狐狸嘴角一抽。
佯装懵懂晃了晃尾巴, 被他的表情吓到一般, 阿狸窜回小窝, 缩成一团。
算他狠。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 谁愿意费尽心思和这小疯子纠缠。
得亏施黛是个神人,愿意和他亲近。
把眼睛虚虚睁开一条缝, 阿狸刚想偷偷觑他,冷不丁听见敲门声。
……终于!
救星来临,不必与江白砚同处一室,阿狸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地。
门外是谁?那两个守着施黛的侍女吗?她们吃完晚饭了?
它想着,见江白砚起身。
房门吱呀打开,烛火罩出一高一低两道影子。
并非侍女,而是另外两张熟悉的面孔。
提着食盒、温静笑着的沈流霜:?
一时没搞清楚状况的施云声:?
沈流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谁能告诉她,江白砚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妹妹房间?
施云声表情呆呆。
谁能告诉他,他姐姐卧房里, 怎么会窜出这么大一团白?
三双眼睛彼此对视, 相顾无言。
江白砚率先打破沉默:“沈姑娘, 施小公子。”
哦豁。
卧房里,阿狸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从小窝探出半个脑袋,美滋滋看热闹。
江白砚, 被抓包了吧。
“江公子。”
沈流霜笑着回应,语调轻柔,一字一顿:“你怎么也来了?”
“施小姐发热病,我前来探望。”
江白砚稳稳当当接下她视线,礼貌含笑:“二位来送晚膳?”
参与不进大人们的对峙,施云声仍是呆呆,眼神逐渐犀利。
“是。江公子有心了。”
沈流霜:“我记得从前,江公子从未主动探访过什么人。”
这是实话。
江白砚此人像块石头,又冷又硬,哪怕听闻有谁重伤垂危,也不见得施舍半分同情。
江白砚面不改色:“嗯。”
沈流霜:……
江白砚但凡流露一丝一毫仓惶或紧张的神态,她都能找出漏洞问下去。
偏生他姿态从容,镇定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旁人想怀疑都难。
“二位进去吧。”
略微侧身,江白砚让出进屋的空间:“莫让饭菜凉了。”
是真的很泰然自若。
最后端详他几眼,沈流霜颔首:“多谢。”
施云声还是直勾勾紧盯前方。
他不懂,他觉得很怪。
没与二人多言,江白砚很快告辞。
惦记着施黛的病情,沈流霜提着食盒进屋,温声唤:“黛黛。”
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施黛眼皮一动。
还没睁开眼,最先感受到的,是手心里一片舒适的凉。
她牢牢握紧,用了好一会儿,才让意识回笼。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什么时辰了?她记得江白砚——
江白砚撩起衣摆,让她摸了鲛人尾巴。
是漂亮的浅蓝色。
这段记忆过分旖旎,像场支离破碎的梦境,可当施黛抬起右手,晃眼一瞧,竟是那块通体冰凉的琥珀。
原来不是梦。
施黛一个激灵,立马回神:“流霜姐,云声。”
“身体怎么样?”
沈流霜伸手,掌心覆上她额头:“嗯……不似中午那样烫了。”
施云声眼尖:“你手里是什么?”
“江白砚送我的礼物。”
施黛坐起身,左手揉揉惺忪睡眼:“有清凉解热的效果,很好用。”
沈流霜敏锐抬眉。
江白砚?她记得以前,施黛一向叫他“江公子”。
施云声视线更加犀利。
第六感告诉他,这块白里透蓝的东西看上去精致,但一定暗藏古怪。不为什么,单凭狼的直觉。
恍然想到什么,施黛捂住嘴巴,压下一声咳嗽:“云声在这里待久了,不会被我传热病吧?”
她记得小孩的免疫力不强。
施云声微怔,目色柔软几分,别开脑袋嘟囔:“我没怎么发过这种病。”
体内有狼族妖丹,他的体魄比寻常人强健数倍,不畏惧风寒。
一条狼要是染热病死掉,未免太丢人了。回忆过往,施云声只在某次深冬吃雪后,被烧得稀里糊涂。
也就他姐姐,会在意“不能给小孩过病”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
明明身体比他更差劲。
打开食盒,沈流霜状若无意:“江白砚来,是为送你这个?”
施黛停顿一息,自动省略摸尾巴:“嗯。”
她对新得的琥珀爱不释手,像紧握心爱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让别人瞧一瞧:“你们要摸一摸吗?”
沈流霜接过,指腹轻捻。
果真沁着凉,像团薄薄的雪,她细细感受一番,没发现不对劲。
“是好东西。”
沈流霜笑笑:“用晚膳吧。你生着病,不宜食辛辣,我们给你带了米粥。”
因为这块琥珀散热的作用,施黛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
之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嗅到食盒里清甜的香气,才发觉自己已是饥肠辘辘。
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下肚,施黛两眼弯弯,由衷感慨:“活过来了。”
“慢点儿喝。”
沈流霜失笑,为她撩起额前凌乱的发:“还要吗?”
施云声少见地安静又乖巧,没朝她张牙舞爪,黑眸沉沉,语气别扭:“你这样,小心噎着。”
“谢谢姐姐,还要。”
施黛咧嘴笑,食指点一点他额头:“大人是不会被噎着的。”
她不是没生过病。
在以前更多的时候,施黛习惯于独自忍受。
感冒发烧都是常见的小病,吃点药再睡上一觉,第二天往往能痊愈。如果不够,就再睡一天。
如今继承了原主的记忆,生活在施府里,施黛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体会,什么是被家人照顾的感觉。
奇妙又熨帖,仿佛身后生出一棵枝芽参天的树,冷时为她遮风挡雨,热时投下凉爽阴翳,偶尔觉得累了,还能靠在树干上休息一遭。
起初被他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时,体验太陌生,施黛甚至觉得手足无措。
更多的,是懵懂的欢喜。
沈流霜为了哄她开心,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绘声绘色,讲述镇厄司除妖的经历给弟弟妹妹听:
“这事儿发生在两年前。我们奉命调查一座村庄,村里遍地坟茔,随处可听幽幽鬼哭,哀怨非常。你们猜猜,是何原因?”
施云声小脸紧绷:“厉鬼索命。”
施黛把自己裹进被褥里:“邪祟吃人?”
“错。”
沈流霜神秘兮兮,压低嗓音:“我们接连探查几个时辰,总算找到原因。原来是……”
沈流霜:“村子附近的河里全是娃娃鱼,娃娃鱼一叫,声音被风吹来,跟婴儿在哭似的。”
施云声:……
失策,被坏心眼的大人吊胃口了。
施黛:……
文案诈骗,这是活脱脱的文案诈骗!放在她曾经看小说的某江文学城里,要被读者挂出来的!
顶多勉强上个《走近科学》。
沈流霜轻轻笑:“真人真事。我们当初也是你们这副表情。”
镇厄司每年经手无数个案子,不一定每桩案情都有妖魔作祟,由此一来,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
沈流霜没打算吓唬病中的施黛,干脆把这些事儿拉来说一说,逗得她眉开眼笑。
讲了约莫半个时辰,见施黛面有倦色,沈流霜摸摸她额头:“热病差不多退了。睡上一觉,明日应该能康复。早点歇息吧。”
“放心。”
施黛扬起下巴,信誓旦旦:“明天再见,我保准生龙活虎的。”
施云声觑向她苍白至极的脸颊:“手和脚,要放进被子里。”
他和沈流霜进屋时,施黛睡梦中觉得太热,左臂大咧咧探在被褥之外。
娘亲说过,这样会着凉。
第一次被小孩教训不能踢被子,施黛忍住笑意,乖乖点头:“好好好,我一定记着。”
沈流霜为她掖好被角。
两人离开前吹灭了蜡烛,火星一晃,房中重归昏暗。
木门被掩上,耳边声息俱寂,施黛仰面躺在床上,愣愣发呆。
摸江白砚的尾巴,不是梦。
他们还交换了小字。
回想起来,无论观看鲛尾还是触碰鳞片,居然全是由江白砚主动提出的——
理由是降温。
身子蜷了蜷,施黛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降温方式吧?
而且似乎没什么作用。
独自待在被窝里,仅仅想起指尖残留的柔软触感,她就不可遏制地浑身发烫。
好热。
后知后觉有点害羞,施黛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施黛干脆滚来滚去。
听见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阿狸从小窝探头:“你这是?”
施黛胡言乱语:“滚筒洗衣机。”
阿狸:……
“江白砚送你琥珀,”它试探问,“你很开心?”
施黛不假思索:“当然啊。”
她露出半个脑袋,借着月光,两眼璨然生辉:“阿狸,他真的很好。”
白狐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头。
到底要不要告诉施黛,江白砚趁她入睡,摸过她的手?
那块琥珀里,还藏有江白砚的鲛人鳞片——这和剥下血肉有什么区别?此时此刻,施黛正把琥珀握在手心。
以上是它亲眼所见的事实,说出来不算泄露天机。
一旦施黛知道,或许能猜出江白砚的病态心思。
但是吧……
施黛入睡后,江白砚表现出的痴意再明显不过,握住她手腕的动作似抚弄,也似桎梏。
倘若某天施黛对他心生戒备、有意疏远——
悚然一惊,小白狐狸打了个哆嗦。
到那时,江白砚恐怕得真疯。
最令人摧心剖肝的,绝非自始至终一无所有,而是先得到满足,再被毫不犹豫一举抛弃。
……算了。
让施黛好好守在江白砚身边,既能保障她的性命安全,又可以时刻监察江白砚的一举一动。
阿狸默默退回小窝。
江白砚现在的精神状态勉强正常,至少从没伤害过施黛。听施黛的描述,办案过程中,她还被江白砚救过几回。
天平倾斜的方向,是朝着她这一边。
想到这里,阿狸神色复杂。
江白砚胆子再大,说到底,只敢摸一摸手罢了。
换成别的穷凶极恶之辈,早就上演完一圈强取豪夺她逃他追插翅难飞,保不准还有威胁囚禁的戏码,狗血淋头。
江白砚……他连趁机亲吻都不懂。
世事不易,狐狸叹气。
原本只想在灭世魔头手下苟个命救个世,局面怎么莫名其妙成这样了?
它想不通。
抬头望去,施黛迎着月亮,犹在打量手中的圆润琥珀。
颇为欢喜似的,她弯起眼,瞳仁泛出澄亮亮的碧色。
这样也不错。
无可奈何闭了闭眼,白狐狸轻摇尾巴:“你开心就好。”
*
施黛如约履行承诺,第二天早早醒来,抱着阿狸生龙活虎到了膳厅。
孟轲一眼瞧见她,停下往食盒里装盛糕点的动作,喜笑颜开:“嗳呀,我刚要给你送吃的去呢。”
施敬承正往夫人嘴里塞虾饺,偏头过来:“黛黛好些了?”
“好多了。”
施黛神清气爽:“能吃六个大包子。”
“今日吃咸口,虾饺和凤爪。”
沈流霜抚上她额头,确认不再发烫,松了口气。
两人交换一道视线,异口同声。
沈流霜扬唇:“恭喜,不用喝药了。”
施黛喜上眉梢:“是吧?不用喝药了!”
中药乃大敌。
施黛病怏怏躺了一天,今早对任何吃食都格外感兴趣,如往常一样,依次朝在座众人打招呼。
目光扫过江白砚,她声音顿了顿。
江白砚喜穿白,身上是件宽袖云纹长袍,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不笑时,带有剑客独有的凌厉感。
完蛋。
她现在一见到江白砚,就想起昨天晚上的尾巴。
挥之不去,像爪子在心里挠。
看出她的停顿,反倒是江白砚先开了口,很轻地笑笑:“施黛。”
施黛迅速回神:“早。”
“来来来,尝尝这个。”
孟轲夹来一筷子虾饺:“清淡口味,正适合患病初愈。”
施黛道了声谢,垂下脑袋。
虾饺晶莹剔透,外皮白中透粉,圆溜溜一团,很是可爱。
她夹起放入口中,只一咬,软糯轻薄的白皮破开,露出内里热腾腾的馅料,既有虾的鲜美,又带香菇和脆笋的清香。
施黛两眼晶亮:“好吃。”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孟轲笑眯眯:“百媚千饺,必然是味道不错的。”
沈流霜点头,戳戳碗里的小不点:“饺小玲珑。”
施云声:……
施云声:“味道还行。”
可恶。
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跟上家族传统。
“今日的虾饺,是你爹亲自做的。”
孟轲道:“他和我年轻时候去南海捉妖,跟第一酒楼学的这一手。”
施黛勾起嘴角:“很好很好,大厨水平。”
施敬承笑得不甚矜持,坦然接受夫人和女儿的夸奖:“下次试试西北的菜。”
印象里,施敬承虽忙,每每空闲在家,常要露上一两手,做点儿源自天南海北的特色菜。
当然,做菜的天赋比不上他的刀法,水平忽上忽下,有时能做出惊艳的美味佳肴,有时端上桌的成品异常惊悚,让人为无辜死去的食材痛心哀悼。
今天的尝试,无疑很成功。
“说起来,黛黛十七了。”
孟轲咽下一口凤爪:“有中意的公子吗?”
一句话出口,施敬承无声一笑,沈流霜与施云声掀起眼皮。
江白砚安静饮下一口茶,指腹无意识轻抚瓷杯。
施黛本人最茫然:“什么?”
她在镇厄司里忙得焦头烂额,满脑子除了查案还是查案,哪有工夫去想这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乍一听罢,她居然有些心慌——
像被点破秘密的那种心慌。
“今后如果要喜欢谁。”
孟轲正色:“记得挑个会做饭的。”
施敬承笑:“去厨子堆里选?”
“会做饭的话,往往懂照顾人。”
孟轲瞅他一眼:“黛黛若是被纨绔公子哥骗走,我非得——”
她本想说“非得扒了那小子的皮”,唯恐吓到施黛,换上和颜悦色的语气:“黛黛慧眼识珠,想必看不上纨绔公子哥。”
施敬承位高权重,放眼长安城,施黛结识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
作为娘亲,孟轲愣是没看出她对谁动了心思。
“娘亲说得对。”
施黛笑吟吟接话:“我记住了。”
沈流霜沉吟加码:“最好再懂些洗衣、净屋和女红。”
“只会这些也不成。”
施敬承认真思考:“刀剑符阵,或是别的什么保命手段,总该精通一样。否则遇上危险,莫非要躲在你身后?”
身为大昭最强战力之一,施敬承有慕强的本能在身上。
要真见到个弱柳扶风的女婿,他保不准哪天就倒拔垂杨柳了。
施云声一声不吭吃虾饺。
第无数次,他觉得人族的世界很恐怖。
原来长大后被人喜欢,要做到这种程度。他听来听去,自己竟是一项都不符合——
刀法会一点儿,远远称不上精通。
真麻烦,施云声想,与其学会上述的杂七杂八去讨女孩子欢心,不如他一个人快快乐乐练刀。
施黛也觉得越说越偏:“别别别,这得从天上拽神仙下来了。”
很奇怪。
方才有一瞬间,她条件反射地想,江白砚是懂做菜的。
剑术也很厉害,看上去十项全能,只是恐怕不懂女红。
还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吗?
“而且,我不一定非要喜欢谁啊。”
施黛把思绪拉回来:“一个人也挺好的。”
这回连孟轲都愣了愣:“一个人?”
施黛点头:“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嘛。”
打青春期开始,她很少考虑风花雪月的事,大多数时候,在为生计奔波。
久而久之,对这样的状态习以为常。
一个人独处意味着更多的选择权,施黛不觉得有什么。
说到底,她的生活会变成怎样,最终要靠她自己。
在大昭,不婚的男女数量极少。施黛抬起眼,观察父母的神色。
“说得是。”
孟轲想了想,朗声一笑:“一切看你的意思。你若遇不上中意的郎君,我们不会逼迫;你若看上谁——”
孟轲:“咱们把他这样那样,让他服服帖帖。”
施黛:?
哪样哪样?娘亲请不要大声密谋!
施敬承颔首表示赞同。
想想也对,哪家的臭小子能待他女儿比施府更好?
镇厄司以实力为尊,强如白轻殷柔,活得无拘无束,任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
施敬承觉得那样挺好。
“对了。”
眼见席间静下,施黛赶忙转移话题:“十天期限已到,夜游神是不是快回长安城了?”
她没忘记,自己与夜游神商量好了合伙办快递,走遍全大昭。
说起这个,孟轲目露喜色。
“正是。”
孟轲道:“在今晚。”
她若有所思,指尖轻点桌沿。
“黛黛还不知道吧?昨天夜里,‘送了么’的主阁选定了,在西市。”
孟轲说:“不止宋凝烟,好几个赶尸人与我签了契,愿意派手底下的僵尸上工。”
被施黛抱在怀里的阿狸:……
盛世如施黛所愿,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这两件事儿恰好撞在一起,我昨日就在着手,打算请他们吃顿饭。”
孟轲挑眉:“你不是说过,夜游神穷困潦倒,对各式各样的食物很感兴趣吗?”
这是个好主意。
毕竟是日后的合作伙伴,施黛早想着请夜游神好好吃上一顿,与孟轲不谋而合。
“既然叫上赶尸人和夜游神。”
施黛福至心灵:“把画皮妖也请来吧?大家正好聚一聚,热热闹闹的。”
“也好。”
施敬承笑笑:“看时间,后天便是上元节。阖家团圆的当口,恰巧应景。”
施黛眨眨眼。
上元节,即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大昭很看重这个节日,届时处处舞龙舞狮,花灯满街,极为热闹。
万幸她没赶在上元节当天生病,否则非要悔青肠子不可。
“今天去酒楼吃顿好的,隔上一日,全家去看花灯。”
孟轲笑得惬意,心里的算盘噼啪响:“时间刚刚好。”
心下微动,施黛看向不远处的施云声。
这是回到施府后,施云声与家人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小狼形状的花灯。
察觉她的注视,施云声目光斜斜扫来,得到施黛一个灿融融的笑脸。
他没出声,抿了抿唇,低头继续吃虾饺。
“那就决定了。”
孟轲雷厉风行,果断定下:“今夜临仙阁,我请客。”
*
约定的时间是酉时,作为宴请宾客的东家,施黛跟随爹娘早早来了临仙阁。
临仙阁位于东市,是颇受达官显贵喜爱的去处,推门而入,鼓乐笙箫幽缠入耳,因在新年期间,处处挂有喜庆的红绸。
两名白莹莹的小童领着几人前往雅间,施黛发现,这两个孩子走起路来,竟是双足不着地。
“是白鹤妖。”
沈流霜低声解释:“这座楼里,有不少妖怪。”
临仙阁,顾名思义,一处不同于凡俗的世外桃源。
酒楼老板是个妙人,雇佣了众多形形色色的妖物精怪,呈现出似仙非仙、精雅诡谲的独特氛围。
施黛侧目望去,与她擦身而过的侍女足下生花,大堂内的琴筝无人自弹,宛如仙音。
两个小童将他们送往最高处,脆生生道:“贵客请。”
语罢行礼退离,转身的刹那,双手变为两翼,轻盈飞下楼去。
门里接待的,是另一位娉婷高挑、身着白裙的姑娘。
“好漂亮。”
瞥了眼她发间的白梅花,施黛兴致勃勃搭话:“姐姐是梅花妖吗?”
姑娘一笑,抬起右手。
五指弓起,倏然化作毛绒绒的利爪,她亮出两颗尖利的牙:“是白老虎哦。”
凶残迅猛的捕食者,和喜欢漂漂亮亮的小草小花,两者不冲突。
“我与敬承去外面接待客人。”
把小辈们安置在雅间,孟轲道:“你们在这儿稍坐片刻。”
施黛:“不用我们帮忙吗?”
“小事。”
施敬承摇头,温声道:“你热病初愈,好好歇息。”
孟轲挥一挥手:“我们很快回来。你们闲来无趣,可以去雅间外的观星台打发时间。”
观星台类似后世的露台,与雅间相连。
他们身处临仙阁最高层,立于观星台上,上可见明月繁星,下可俯瞰长安最繁华的东市街景,视野极为开阔。
孟轲与施敬承并肩离去,白虎妖为几人斟好热茶:“我候在门外。诸位遇事唤我便可。”
施黛笑着应声:“谢谢。”
这姑娘娇憨可爱、恭而有礼,白虎妖看她一眼,扬唇摘下发间的白梅花,放在施黛身前:“有缘相见,以此花相赠。”
她袅袅而去,施黛坐在桌边双手托腮,杏眼亮晶晶。
姐姐,真好。
江白砚无言瞥她,静默收回视线。
“外面在刮风,黛黛待在雅间内吧。”
沈流霜柔声道:“云声,同我去观星台看看?”
施云声:?
被猝不及防叫到名字,施云声仰头,黑眸里是清澈的茫然。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他们去观星台,雅间不就只剩施黛和江白砚了?
“你不是对长安城很感兴趣?”
沈流霜笑笑,勾一勾手指头:“临仙阁是绝佳的赏景地,去观星台,我为你介绍东市。”
小小的脑袋瓜装不下大人们的弯弯绕绕,施云声不懂,也想不明白。
但听沈流霜的话,总归没错。
迟疑几息,身穿玄衣的男孩站起身来,凌乱的高马尾悠悠一摆:“好。”
推开雅间里侧的雕花木门,便是观星台。
廊台宽敞,上有琉璃瓦屋檐,外侧围一圈梨花木阑干,垂目眺望,东市一览无余。
施云声不傻,当然不会觉得,沈流霜单纯想看风景。
果不其然,当他抬眼,见身旁那人侧着身子,似在漫不经心扫视街景,实则余光浅浅,透过门上的雕花缝隙探向屋内。
这是在……看里面?
冬风吹来,沈流霜目色淡淡。
观景是假,她的真正意图,是留江白砚与施黛独处。
——接下来,江白砚打算做什么?
她不会干涉施黛去爱慕谁,倘若妹妹寻得如意郎君,沈流霜自是为她高兴。
只不过……当下的施黛显然并无此意,而江白砚,总让她觉得有几分猫腻。
江白砚性情古怪,沈流霜打算趁此探查一番,警惕他做出逾矩的举动,以免让施黛受伤害。
站在观星台的阑干前,既能留心房里的动静,又不至于令施黛感到不自在。
有木门阻挡,观星台上的风吹不进雅间。
施黛喝下一杯热茶,周身冷意褪尽,满足眯了眯眼。
与室外不同,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旦没人说话,就听不见任何声音。
除了偶尔冷风刮过门框的轻响,哐当哐当。
“昨天晚上,谢谢。”
回忆昨夜种种,施黛挠头:“还有……我不小心睡着了,抱歉。”
她发烧像喝了假酒,与江白砚聊天聊得好好的,居然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江白砚笑笑:“无事。生有热病,嗜睡很寻常。”
好温柔。
施黛胆子大了些,又开始小嘴叭叭:“你送我的琥珀很有用。后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握着它,才睡得安稳。”
她兴冲冲:“等到夏天,有它一定很舒服。”
施黛喜欢那枚琥珀。
江白砚想,他鲛尾上还有更多鳞片,若她想要,尽数熔进玉石里便是。
念及此处,又觉困顿。
他为琥珀寻了个“极北寒气”的由头,剩下的,要如何编造理由?
直截了当说是鳞片,施黛必不愿接受。
他一时走神,听施黛问:“你在想什么?”
眸光回落,江白砚沉默一瞬,半开玩笑:“今早的膳厅。”
好歹毒的答案。
施黛一口茶差点儿噎住,侧过头去,正对江白砚似笑非笑的眼。
“你别……”
轻声笑了笑,施黛飞快摆手:“他们说着玩的。世上哪有事事精通的人?”
江白砚淡声,听不出情绪:“也是。”
“要说的话,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同辈了。”
想起今早生出的疑惑,施黛忍不住问:“你也有不擅长做的事吧?”
江白砚剑术精湛,给他们烤过非常美味的兔子,房中总是一尘不染的,想必经常做家务活。
他会在什么时候一筹莫展?
施黛难以抑制地感到好奇。
“很多。”
江白砚坐上她身侧的木椅:“饮酒,双陆,蹴鞠,最不擅长的——”
他略微转头,双目黢黑:“你不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施黛一顿。
江白砚性子冷淡、不好接近,几乎是身边所有人的共识。
施黛起初也觉得他孤僻,接触久了,发现这是个很温柔的好人。
“怎么会,谁说的,没有的事。”
施黛否认三连:“你只是性格淡了点儿,哪是不近人情?”
江白砚勾了下嘴角。
他似在思忖,半晌没出声,末了眨眨眼,睫毛在阳光下筛落细碎光晕。
“是么?”
江白砚道:“许是我不懂如何哄人开心,每每与人相处,都不讨那人喜欢。”
言尽于此,不必多说。
如他所想一般,施黛毫不犹豫:“哄人开心?我可以教你。”
想来也是,江白砚这辈子很少与外人交流,杀过的妖魔鬼怪,恐怕比接触过的人更多。
嘴角弧度加深些许。
江白砚语气如常:“如何教?你来哄我?”
“首先要多笑笑。”
斟酌一会儿措辞,施黛打个响指:“笑是释放善意的方式,你笑起来很好看。”
江白砚:“嗯。”
“然后,要对另一个人表现适当的关心。”
把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施黛说:“打个比方,我要是哄你——”
目光落在江白砚眼底淡淡的青黑,施黛新奇扬眉:“你昨夜没睡好觉?”
江白砚:……
他的确没睡。
“为什么?有烦心事吗?还是——”
她幸好没脱口而出,“还是因为被我摸了尾巴”。
觉得这句话太过暧昧,施黛话锋一转:“今后遇上烦心事,可以告诉我。”
她为了找补,语速飞快,一句话说完,看向身前的江白砚。
他的眼瞳沉静无波,叫人看不透喜怒哀乐,默了默,眼尾轻弯:“好。”
尾音略长,含出清浅的笑。
施黛却不明所以地心慌。
“烦心事,”江白砚道,“现在能告诉你吗?”
没有迟疑,施黛回他:“嗯。”
“施黛。”
摇漾的日影下,很清晰地,她听江白砚开口:“你方才不认真。”
他轻声说:“我想听你认真哄我。”
四下静了静。
然后是自己轰然加速的心跳,鼓噪得惊人。
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不带笑意,岑寂黝黑,如同能将她吞噬的漩涡。
可一晃神,仿佛刚刚的侵略性全是幻觉,他的目光澄净又无辜。
无论哪一种,都是只她一人能窥见的眼神,宛若绞缠的网,铺天盖地。
她哄江白砚时走了神,的确算不得认真。
下意识地,施黛挪动眼珠,瞥向雅间角落的雕花木门。
沈流霜与施云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
虽说哪怕他们突然进屋,也发觉不了丝毫端倪。
江白砚与她分坐两边,没有亲昵的触碰,也没有逾矩的话语,其间种种,不足以被外人知晓。
平时嘴皮子最是利索,此刻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被他这样看着,时隔一天,施黛再度感受到发烧似的热。
这样很不对劲……吧?
她脊椎骨止不住地发麻。
手指微蜷,像搬家的蜗牛,一点点挪到他手边。
借由圆桌的遮挡,在仅有两人知晓的阴影下,施黛挠了挠他掌心。
她声音被压低,好似细雨落在耳畔的清响,尾端轻轻一勾:“沉玉。”
毫无防备的动作,很痒。
江白砚指尖颤了颤,险些狼狈缩回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