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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从未料想过的问题, 施黛听罢一顿。

挽剑花的动作倏然停下,江白砚不再出声,四下寂静。

什么叫可怜他?

思维停滞刹那, 重新开始运转。

哦对, 在此之前, 江白砚一向独来独往。

他从小被邪修养作替傀, 还遭到过邪修同门师弟的蒙骗, 进入镇厄司后, 又始终与旁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没什么朋友。

长久以往, 面对其他人的善意与亲近,江白砚难免觉得不适应。

典型的回避型人格障碍, 害羞孤独,敏感自厌,在亲密关系中表现得尤其拘谨。

这是她早在看完《苍生录》时就得出的结论,只不过因为江白砚太强,凛然杀意下,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

江白砚站在她身后,默然不语。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施黛的神色,却能感知她脊背的僵硬。

被他吓到了?

江白砚无声扬唇。

倘若她此刻回神,或许被吓得更厉害——

他眼底喜怒全无, 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 漆黑混浊, 隐现恶意。

是与平日里纯良的伪装,天差地别的神态。

想来奇怪, 他竟对施黛提出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记忆里,江白砚见过无数种截然不同的眼神, 同情、怜悯、憎恶、恐惧。

起初他尚存可笑的自尊心,被人投来道道视线,心尖疼而闷,有时甚至赧然垂下头去,不让他们窥见自己狼狈的脸。

后来见得多了,江白砚逐渐视若无睹——

旁人的所思所想,皆与他无关。

但为何偏偏对施黛的想法如此在意?

他把这个疑问烙在心底,隐觉血肉深处,有什么在隐晦地滋长发芽,像深埋泥土下的种子。

血肉下的脉络被翻开,痛意丝丝缕缕,等他细细搜寻,却找不到那枚种子的踪迹。

江白砚眨眼。

目光沉郁,逡巡游移,经过施黛乌黑的发顶,顺势往下,来到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心存赤诚善意,哪怕见到路边一只受伤的猫狗,也面露关切。

在她眼里,他同猫狗有何区别?

江白砚想不出答案。

施黛的语气略显惊愕:“谁可怜你了?”

江白砚安静地听。

“首先,我就算真的可怜你。”

施黛说:“街边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也很可怜,我帮他们擦过药、给他们送过花吗?”

未曾。

江白砚笑笑,眼底看不出情绪:“施小姐此言何意?”

“就是——”

施黛用空出的左手挠了挠头:“这话怎么说?我想对你好,当然是因为,你是你。”

江白砚这回没应声。

“哪里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的?”

施黛总算斟酌好措辞,因挽剑停下,侧过头来看他。

在极度贴近的距离里,江白砚能看清她明媚澄碧的瞳孔,和他四目相对,像被春风吹开的桃花。

一缕发丝扫过他颈窝,很痒。

江白砚忍下本能的轻颤。

“你看。”

施黛掰着指头数:“傀儡师一案里,查明纸张源头的是你;春节时候,陪我写话本子来来回回折腾的是你;我在追捕莲仙后累得站不起来,也是你把我背回去的。”

数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惊奇。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和江白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施黛不由笑得弯起眼:“你看,全都是你。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你好?”

有什么理由不对他好。

简单几个字百转千回,江白砚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通这句话的含义。

顷刻间,五脏六腑被无形的巨力揉紧,成了软绵绵的烂泥,又被小心翼翼捧起。

痛与麻蔓延至四肢百骸,剧烈汹涌,险些将他淹没。

江白砚闭了闭眼,咬下舌尖。

铁锈般的血腥味充斥口中,舌尖被咬破的刺痛迅速扩散,令他骤然清醒。

“施小姐。”

他开口,尾音噙有莫名笑意,隐含讥诮的冷:“你总是这般讲话,我都快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施黛睁圆眼睛,用了控诉的语气:“拒绝污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江白砚轻哂。

他们的姿势算不上暧昧,江白砚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没与施黛身形相贴。

乍一看来,像是练剑久了,在一板一眼答疑解惑。

只有他知晓,梅香袅绕,施黛柔软的发丝随风荡过颈间,能勾缠出多么奇异的触觉。

“施小姐。”

江白砚道:“不会骗我?”

竹林幽静,剑风停下,嗓音与气息便十分明显。

日光下,江白砚的双眼像水泠泠的玉。他身上有股香气,是施黛从没闻过的味道。

“当然。”

施黛挺直身板,以示决心:“江公子很强,我想变成像你一样厉害的人,我对你是——”

她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笑出白亮虎牙:“仰慕。”

江白砚这样的人,很难不去崇拜吧?

剑术超群,心性过人,最重要的是特别温柔,愿意在雪夜背上她。

大好人。

太近了,江白砚能清晰觑见她眉眼,分辨她所有细微的表情。

她的呼吸弥散在下颌,顺着轮廓往下,流连于脖颈,很轻,宛如羽毛。

仰慕他?

施黛根本不清楚,他是怎样不堪入目的货色。

他心觉可笑,喉间干涩,嗓音忽然发哑:“这句话,也是真的?”

“还能有假?”

施黛一笑:“你要相信我嘛。”

江白砚噤声几息。

施黛瞧见他颤动的睫毛,鸦羽一样,在眼睑覆下薄薄的影子,让她想起小动物的绒毛。

还没回神,右手被人握紧。

江白砚用拇指扣住她指腹,是比之前更不容置喙的力道:“施小姐。”

他道:“前后挽剑。”

话题终止了吗?

施黛应了声好,于是断水再起,剑光缭绕。

这次的挽剑动作更难,几乎每一次,剑身都从身侧或耳畔擦过。

江白砚的嗓音沉沉落下:“专心。”

很刺激。

施黛暗暗想,他们这些惯用刀剑的人,会不会偶尔被自己的武器刺伤?

“说到这个话题。”

余光瞥过两人近在咫尺的右手,施黛饶有兴味:“江公子对我也很好啊。”

他居然主动教她练剑。

破天荒地,断水剑出现短暂的停顿。

“与其来问我,为什么对你好——”

施黛说:“想想你自己对我的态度,不就知道答案了吗?”

她兴致更浓,顺口道:“江公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有回答。

剑锋急转,溢出铮然清鸣。

强势的剑气陡然席卷,切断满林翠青色竹叶——

这并非剑花。

当她话音落下,江白砚带她舞出一道锋锐凌厉、毫无章法的剑招。

剑意乱了,心绪亦乱。

江白砚胸腔似被一撞,那日在醉香楼生出的困惑卷土重来。

他寻不出理由,却滋生几分晦涩的预感,犹如阴暗角落蜿蜒的荆棘,发芽生长,攀附心尖。

压下躁意,断水复而挽回剑花,江白砚低声:“抱歉。”

“方才那是什么招式?”

第一次亲手感受剑法的威势,施黛两眼发亮:“好厉害!”

是他心乱如麻,随手挥出的几剑。

江白砚把实话咽下,神色如常:“基础剑招。”

施黛:“噢。”

停顿一下,又试着道:“江公子,还有个问题。”

江白砚:“嗯?”

“你身上好香,”施黛问,“是什么味道?”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江白砚周身萦绕的气息与众不同,是令人安心的幽暗冷香,不似寻常香薰那样馥郁,清清泠泠的。

如果能在市面上找到,她决定去买些。

出乎意料地,江白砚半晌没答话,带领她挽剑的右手微微一颤。

这让施黛觉得有趣,此情此景,他的每个情绪变化,都通过手和剑传达给她。

江白砚:……

江白砚:“我不用香。”

“不用?”

施黛嗅了嗅,不像洗衣用的皂香。

“许是……”

他缄默一瞬,似是难以启齿:“鲛人的气味。”

施黛:欸?

施黛:“所以——”

这是他身体上的味道?

她两个字堪堪出口,隔着衣袖,手背被用力一握。

施黛茫然侧头,不经意瞭到江白砚耳尖的一抹红。

比醉酒时淡得多,像涂抹错地方的胭脂,留下浅浅痕迹。

施黛没再多话,乖乖正色转头。

淡香挥之不去,悄无声息将她笼罩,暗暗幽缠。

不知道为什么,她耳后也古怪地泛起薄热。

“你问我答,还要继续吗?”

施黛决定转移话题:“我问完了,江公子有没有其它想问的?”

她听见江白砚的一声“嗯”。

断水剑挽尽最后一个剑花,长剑垂落,江白砚松开握住她的右手。

因站在她身后,他只需微微俯身,就能靠近施黛耳边。

察觉耳畔渐近的呼吸,施黛下意识侧目,对上那双狭长的桃花眼。

他好高。

仰头看去,是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和凸起的喉结。

江白砚立于她身后,俯身而下,隔绝出一个小小空间。

这个姿势隐有桎梏之意,他的神情却称得上柔软,眼尾轻勾。

“施小姐曾说。”

歪了下脑袋,江白砚眸底有探究和困惑,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如耳语:“我长得漂亮?”

施黛:……

想起来了。

她在醉香楼哄施云声吃青菜时,把江白砚夸得天花乱坠。

其实是真心话。

当下在她眼前的,确然是张极尽昳丽的脸。

完全没料到江白砚会提起这件事。

一簇火星般的热落在耳尖,以燎原之势轰然漫延,烫得她后脊发麻。

施黛终是没忍住,握剑的手腕颤了两颤。

这种时候,应该承认比较好……吧?

“嗯。”

眼神游移一阵,施黛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小声说:“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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