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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二更)

邪境里不安稳, 多亏有众多亡魂在,镇住了翻涌的暗潮。

经由江无亦之口,白轻得知了来龙去脉。

常人丧命后, 通常由黑白无常领路, 魂归地府。

当年的大昭尸横遍野, 鬼域亦是混乱不堪, 致使不少孤魂野鬼游荡于世间。

一来地府大乱, 二来将士们执念未消, 因而魂魄不散, 留在了战场上。

至于江无亦的“叛变”, 是邪气入体所致。

玄同散人一心得道成仙,早早遭受邪祟蛊惑, 与它同流合污。

决战之际,眼见上古邪祟即将落败,玄同散人主动提出,让它的一部分寄宿在自己身上。

不巧的是,江无亦恰好察觉那缕邪气。

一旦此事泄露,玄同散人升仙梦碎,邪祟也将失去仅有的翻盘机会,于是动用所剩无几的力量,强行侵入江无亦识海。

这是它后来异常虚弱的原因之一。

邪气入体, 邪祟附身, 江无亦大开杀戒, 被“闻风赶来”的玄同散人了结性命。

待江无亦化作魂魄,环顾周围, 是数千道同样牺牲在大战中的亡魂。

他们心有挂碍,不入轮回。

白轻的母亲名为白鹭, 是当世最强阵师。

她心知邪祟欲图卷土重来,也明白立狱阵无法真正将它束缚。在四十九名阵师齐设立狱阵时,由白鹭提议,趁此时机以魂布阵。

千百个普通人的全部灵气,当然胜得过四十九名强者。

有他们在,短时间内,封印不会垮。

由此,开启了他们长达三千多个日夜的漫长驻守。

玄牝之门里光线极少,不愧为上古邪祟的老巢,连地面都以邪气凝成,随时可能把人吞没。

身在其中,日日夜夜唯有无尽的死斗。

时隔十年,老友重逢,施敬承定定凝视身前的白衣,眼眶微红。

江无亦倒是爽朗,拍上他肩头:“十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好像没怎么变嘛。”

在交谈中,施敬承言简意赅,向他提及江白砚。

生平仅有地,开口时,施敬承犹疑许久。

纵然他见多识广,思及江白砚的这十年,仍不忍出声。

更何况是面对一位父亲。

到头来,施敬承只道江白砚娘亲早逝,入了长安镇厄司,剑术超群,是年轻一辈里当之无愧的魁首。

不待继续往下说,猝不及防地,邪境开始剧烈颤抖。

如同山崩海啸、地动山摇,地面摇晃不止,仿佛受到刺激,响起邪物的声声狂啸。

不是错觉。

站在娘亲身边,白轻警觉抬头。

邪气空前高涨,隐隐显出狂态,化作滔天巨浪径直扑来。

威压浓得惊人,连施敬承也咳出满口鲜血,挥刀而起。

渡厄寒光凛冽,近在咫尺,是另一道澄澈剑气。

江无亦抬眉,眸底掩映灼人冷光,与他一左一右,击碎狂浪。

“时间过得真快。”

江无亦轻声笑道:“十年……已经有整整十年,没和你们并肩了。”

施敬承青衣如竹,扬起唇角:“你的剑术,精进颇多。”

众人身前,灵线层叠,剿杀道道暗影,铺就一条宽敞通途。

“邪祟的力量在减弱。”

白鹭道:“我们护你们出去,趁它虚弱,尽快重塑立狱阵!”

白轻遽然回眸,对上她琥珀色的眼。

这群将士之所以留在世间,是因邪祟尚未伏诛,有再临大昭的风险。

等江白砚体内的邪气彻底清除、立狱阵重新筑成,他们了却心愿,大抵便要魂归地府。

这是最后一面了。

彼此都是所思所念之人,怎么舍得。

“去吧。”

红裙摇曳如火,女人双目沉凝,似冷焰烧灼,有凌厉杀意,也有化不开的柔色:“你是立狱阵的中心,不是么?”

她说得决绝,只在语毕时笑了笑,第无数遍凝望眼前人的面庞,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喃喃道:

“十年不见,你已是比我更强的阵师了……真好。”

“出去吧。”

江无亦笑道,推一把施敬承肩头:“我早就知道,你当得上大昭第一。”

他说着顿了顿,挥剑的瞬息,笑意微敛:“待你见到白砚,替我转告他——”

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应当对十年没见的孩子说些什么?

愿他心向正道,祝他岁岁无忧,或是督促他好好苦修剑法?

想说的话太多,在舌尖绕上一圈又一圈,江无亦终是笑笑。

“告诉那孩子,对不起,还有……”

他说:“我和他娘,很爱他。”

临近诀别,江无亦赠出几分为人父母的私心。

察觉施敬承等人离开的意图,邪潮奔涌更甚。

一名手持长斧的将领劈开迷瘴,扬声道:“走吧!”

邪风撩起他鬓边白发,残破的战袍上遍布血污,可想而知,此人的死状何其惨烈

施敬承朝他颔首:“多谢前辈。”

“哪称得上前辈。”

将领笑笑,声若洪钟:“一介莽夫罢了。”

离开邪境、重塑立狱阵是当务之急,阵师们分得清主次先后,未有逗留。

穿越连亘邪气,施敬承忽听一声高呼:“施大人!”

施敬承回首,叫住他的,正是那两鬓斑白的男人。

“大昭如今,”男人问,“还好吗?”

不止他,邪境之中,数双眼眸同时望来,映照刀剑光影,灼亮惊人。

千百道亡魂齐齐看向他,来等一个最重要的答案。

“好得很。”

沉默须臾,施敬承勾唇:“刚过春分,青州已无战时景象,处处繁华热闹,农耕正忙,放眼一片绿。”

“春分?”

将领展颜:“好……是好时候。”

他哈哈大笑:“我没白来这人间一趟!”

白轻垂头,眨去一滴滚烫水珠,再仰首,恢复了如常的冷静无波。

“诸位,请随我来。”

清冽喉音如玉石相撞,她最后望向那袭红衣,字字铿锵:“以我为首,重设立狱阵。”

*

长安,微雨。

作为大昭国都、镇厄司总司所在,长安永远有数以千计的年轻人,心怀满腔热血。

“东边邪气大盛。”

气喘吁吁的小将拭去颊边血渍,咬牙扳回骨折的手腕,笑意苍白:“随我去吗?”

“去!”

小队零零散散,四成队员重伤,只余不到十人。

他身侧的姑娘道:“我受伤最轻,打头阵。”

“城东危险,我们去的话,很可能回不来。”

小将伸出右手,凌空握拳:“……来。”

队员们熟稔抬臂,一个接一个握紧他右拳。

小将闭目,再睁开:“纵我命殒——”

这是每个将士烂熟于心的誓词。

春雨如丝,悠然微风里,荡开年轻人们掷地有声的齐喃。

“纵我命殒,魂守大昭!”

越州,大晴。

刀光破开浓烟,杀伐果决的人影如离弦之箭,不过转瞬,劈开十几只妖邪。

血污绽放如花,高挑颀长的女人挺直腰身,略略扭头,凤眼上勾。

“没事了。”

立在血海中央,百里青枝展露柔和微笑,对蜷缩角落的百姓道:“我带你们去百里府上避难。”

青州,阴。

天降灾变,人人自危。

散不尽的邪气里,一袭白袍登临望城楼顶,衣袂迎风猎猎。

“喂!”

躲藏于楼中的青年出言唤他,源于恐惧,嗓音不住哆嗦:“你站在外边,不要命了?被妖怪发现就完了!快进来!”

满身书卷气的男人含笑瞧来一眼,语调温静平和:“多谢,没事。”

楼顶冷风呜咽,他俯瞰青州众生百态,半阖双眼。

凝集十年灵气,白袍男人单手掐诀,苍白皲裂的双唇微张——

书圣道:“诛邪。”

言出法随。

仅仅两字,出口刹那,金光如网铺天罩下,方圆数里之内,妖邪尽作齑粉尘埃。

苗疆落了暴雨,摄魂铃响个没停,叮叮当当。

一只绿莹莹的蛊虫飞过天幕,钻进恶妖腹中,霎时间,妖物爆体而亡,腥血四溢。

蹙眉避开飞溅的鲜血,身穿苗服的少女抬起指尖,接住飞来的小小绿虫,语带苦闷:“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

极北一年四季大雪封山,天地上下一白,森寒透骨。

巨大的孟极身如白豹,利爪挥出,击碎数团黑雾。

在它张口吞下雾气前,年轻的御兽师一把按住它脑袋,柔声笑道:“这个不能吃。”

孟极亲昵蹭他掌心:“孟极孟极。”

玄牝之门所在的山洞内,里里外外,七七四十九名阵师笔直矗立,所有人齐齐凝神,洞中落针可闻。

阵眼中心,白轻敛眉屏息。

与此同时,青州孟府。

阵师的灵气濒临耗尽,天罗地网阵颓势渐显。

余下的这点时间,足够了。

施黛的威天符震碎邪气幢幢,沈流霜与施云声用刀劈开一条通途。

断水剑势如破竹,诛尽袭来的近百妖邪,杀气锐不可当。

江白砚扬臂,剑锋与邪祟仅剩咫尺之遥。

“为何?”

窸窸窣窣的话语再度迸开,噙满仇怨,侵入他识海。

“与我一道,便是大昭主宰。”

“想想你爹娘,想想你幼时,你莫非不怨恨?”

江白砚打断它的沉喃:“很吵。”

剑气纵横来去,流泻在他眉梢,江白砚无言垂眸。

施黛手执符箓立在不远处,嫁衣深绯,像灼烈的霞,一瞬烙进眼中。

他很轻地笑笑。

毫不费力斩开邪潮,江白砚腕骨轻转,长剑决然刺入。

托这只邪祟的福。

他此生最擅杀戮,知晓无数夺命之法,譬如此时此刻。

黑血飞溅,邪气腾涌。

邪祟被一剑剖开,江白砚弯起眼,杀心不掩。

“春时正好。”

侵略感缠缚而上,似是绞杀猎物的蛇。他低眉,耳语般温声:“宜长眠。”

数里外,玄牝之门。

洞口银铃无风自响,白轻震声:“起阵!”

大阵重启,邪物的哀鸣八方可闻。

金光笼罩四野,冲散污浊沉疴,天际浓云裂开巨缝,溢散微光。

千百亡魂得偿所愿,仰面遥瞻洞口,身形渐消。

大昭上下,男女老少齐齐抬首,翘望金芒破空。

是消亡,也是新生。

今时今日,他们见到同一轮春阳。

永和四年,春。

灾变消弭,邪祟落败,永封玄牝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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