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没顾得上问,但弘晳晓得他们兄妹在巴勒多尔济的书房里见过面。
苏玳轻轻点头:“妾见过了。”
弘晳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带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缱绻温柔:“那是爷闲来无事随手弄的。不代表什么。”
“你既瞧见了,正好这会儿厄鲁特蒙古有了异动。也是爷的先见之明。”
“爷不打算让你哥哥跟着十三叔去。跟着十三叔去的另外有人。爷知道你哥哥将那些东西都记下来了,记着它自然是有大用的。爷要用你哥哥调度后方。”
“现下,他还不能离开京城。西北之地对他也不安全。”
巴勒多尔济这个人要是现在送去地方上就有些屈才了。弘晳有私心,想把人先留下,还是要在京城,在朝堂上先历练几年,等合适的时候,再送他去合适的地方。
意识到弘晳是在给自己解释,苏玳忙道:“妾不是,妾没有找爷要哥哥差事的意思。”
她以为她和巴勒多尔济在书房的话又被亲哥哥卖给弘晳知道了。
弘晳亲亲她,笑得很温柔:“紧张什么。爷是同你说,爷对你哥哥另有安排。是怕你误会爷只想着别人的前程,却叫你哥哥留在京城当差。”
听这话的意思,哥哥没卖了她?
苏玳放松下来,弘晳身上有点热,她不想要贴着了,轻轻一推,倒是把人推开了:“妾相信哥哥的能力。爷心中自有考量,这些事妾就不插手了,爷觉得怎样合适便安排就是了。”
她又没有他纵览全局的谋略,这些事,肯定还是弘晳自己做主的好。
弘晳追过去,两个人在躺椅上躺下,又贴一块儿了。
苏玳想起弘晳和十三阿哥方才的对话,心里头来回想着。
若将她放在弘晳的立场上来看这次的事情,总觉得不仅仅是弘晳有先见之明那么简单。
他像是什么都有准备。
但具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苏玳也说不好。
毕竟她从小又不是作为皇子阿哥教养长大的,人家学多少东西,她学多少东西呢?
这里已经和她所知道的大清大大的不一样了。很多事情,连她自己都是拿不准的。
弘晳瞧着怀里的小美人,冰肌玉骨,连额头上缓缓渗出的一点点细密汗珠都可爱的不得了。
弘晳拿了手帕轻轻给她擦汗,小福晋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他脸上,看的弘晳一阵意动:“怎么这样盯着爷?”
绵长的一吻后,苏玳揉了揉有点发麻的嘴唇,嗔怪的看了一眼弘晳,才说:“妾是在想方才爷说的话。”
“什么话?”弘晳含笑问。
苏玳清凌凌的目光中藏着许多许多难言的情绪:“爷总说废太子,方才与十三叔说话,说起圈禁的事,爷也是满不在乎。爷当真知道废太子和圈禁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不是狂妄自大的人。他也不是自信到自负的人。
在他身边这几年,与他日间亲密,苏玳看见他想要做的事都慢慢的一样一样的做成了,他正朝着他最终的目标前进。
他或许不想要失败,或许什么样的后果都想过了,可是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的皇长孙,哪怕将一切都谨慎张狂的做到最好,但他没有经历过,他真的能知道失败之后的结局吗?
如果他知道,他还会不顾一切不顾自身这样凶野的蛮干吗?
弘晳垂眸轻轻笑了一下,果然方才和十三叔的话,把他的小福晋吓到了。
“废太子,就是阿玛从此后再也不是太子,只是获罪的二阿哥。太子轻易不会被废,阿玛是昭告天地祖宗的皇太子,要想废掉,必须有足够的能够说服臣民的理由。而一旦被废,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废太子之后,当然不会就这么无事。二阿哥会被圈禁起来。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或者封闭的宫殿里。不许出入,吃喝从一个小口子里送进去,几十年都不能出来。”
“要么,就是高墙圈禁。只能在圈定范围内活动,想出来要报告,不能随便出来。日日浑浑噩噩,以为日子会这么永久的过下去,可突然有一天,铡刀落下,你就会突然发现,原来圈禁也不会让他们放心,只有死人才会让他们放心。”
弘晳不想吓到他的小福晋。
可是小福晋的目光太清澈太明亮,他栖居其中,总是贪求那么一点温暖。
这些话放在心里太久了,重生以来无人能说,小福晋是他心口唯一的一点柔软,他想说与她听,如果她害怕,那以后就不说了。
苏玳没想到他了解的这么清楚,简直像是亲历过。
她只是从记载中了解的,可想想真实经历过这些的人呢?那该多难受。
“真是生不得死不得。生死都握在别人手中。”苏玳轻叹。
弘晳轻轻笑了一下:“那你怕不怕?”
“我怕也没有用的。”暑热的夜,明明一动就热,苏玳却觉得心头有点凉,她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弘晳的腰身。
弘晳立刻将她抱入了火热的怀抱中。
苏玳想,她不想弘晳受这样的苦。
弘晳想,若真有这么一天,他不会让小福晋跟着他受这样的苦。
康熙最终定下了直亲王与十三阿哥同去西北。
弘晳还是不大信任年羹尧,这个人品行太轻浮,从前雍亲王用年羹尧,是因为年家是旗下属人,所以才重用年羹尧。
这西北之功要是再落在年羹尧身上,回头他要是再起来,还得想法子应付他。
弘晳是想法子叫岳钟琪去的。
倒也还好,康熙先前就另给了年羹尧差事,雍亲王因为在外陪同太子办差,加之如今太子还没有被废,他不需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就没有为年羹尧筹谋去四川的事。
康熙的身体调养了些时日,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只是右手的毛病是落下了。他常年劳思伤神,所想所行的事太多了,每天除了批阅折子见大臣,还要经筵日讲,还要挑灯夜战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还要临幸妃嫔。
一直这样,劳神到了这个年纪,哪怕精力再旺盛,也是气虚。
何况康熙从小就勤奋,这气虚的毛病也是从小就有了的。
康熙还是很放心十三阿哥的,原本看着跟着太子的老四和老十三都好,这回十三阿哥去了一趟西北回来,历练的倒是出乎康熙的意料了。
这个儿子能文能武,性子也比老十四好些,康熙对他的印象很好。
老十三能用,就不用老十四了。
再者,有老十三跟着直亲王去西北,康熙也能放心些。
军政大事,也不完全由直亲王做主,三个人互相牵制,只要不贪功冒进,西北的事慢慢处置就好了。
直亲王与十三阿哥离京后不久,太子与雍亲王就回京了。
弘晳难得闲下来一段日子,苏园还在修缮,也不好游玩。
就带着弘晖几个往郊外去跑马,这会儿还带上了几个人的嫡福晋,都是会骑马的,还有巴勒多尔济的郡主福晋,还有十五十六两位阿哥的福晋。
都与苏玳关系好,一路说说笑笑的很热闹。
雍亲王府的郡主,弘晖的妹妹宜尔哈,不喜欢端静公主的女儿迪雅,却和苏玳很谈得来,也很喜欢和苏玳接触。
苏玳也很喜欢这个灵透漂亮的嫂嫂,她们相处的很好。
晌午稍歇,原本在当差的巴勒多尔济忽而飞马来寻弘晳。
众人都玩去了,就弘晳带着小福晋在树下坐着说话,巴勒多尔济见身边没有外人,过来便急道:“大阿哥随我回宫吧。太子……太子有事。”
太子出事了。
太子走的时候好好的,太子这数月以来的表现,总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个正常人。
又或者他的病正在渐渐的好转,身体正在慢慢的康复。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太子看着是好,可这些时日的办差都在掏空他的精神,他的气血。
他是在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回京后,在康熙面前,他终于支撑不住,吐血晕倒了。
当时太子雍亲王,另几位亲王皇子阿哥们都在,还有些朝中得用的大臣们。太子就在众目睽睽下吐血晕倒了,所有人乱作一团,康熙更是心急如焚。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所有人才真正意识到,啊,原来太子病得很严重,是真的活不长久了啊。
太子被安置在毓庆宫中。原本康熙是要将太子安置在乾清宫的,但悠悠醒转的太子不愿意,康熙只能按照太子的意思开了毓庆宫,将人安置到了毓庆宫中。
太多人都看见了,消息根本瞒不住。
但康熙手腕果决,将所有人留在宫中,不许走动。
让巴勒多尔济寻弘晳回宫,不许再使外人知道。
弘晳在太子回京时就见过,早上出府的时候还去请安了,他阿玛都好好的,也不像是那个样子,怎么入宫不久就吐血了?
弘晳心中诸多疑虑,可没有见到人也不好乱猜。他怀疑在宫里有人气到太子了。
弘晳要赶到宫中去,来不及与苏玳多说,见苏玳脸都苍白了些,就匆匆亲了亲她,说:“回府等爷消息。不要怕。”
巴勒多尔济也没有时间与妹妹多言,匆匆和苏玳点了点头,露了个安抚眼神给她,然后就与弘晳飞马回宫了。
苏玳自然没了游玩的心思。
她也不能将实情往外说,就推说天气热身体不适要先回去了。
这边人都回来,自然是没一会儿也散了。
原本心中就有狐疑,知道皇长孙匆匆进宫,而宫里的亲王阿哥们又不让出来,似乎戒严了许多,很多人心中又猜测,纵然猜不出是个什么事情,但直觉是宫里出事了。
来打探消息的不少,太子妃遇事就躲都习惯了,侧妃出面做主都挡了回去。
李佳氏是最周全的,苏玳待在东院没有人来骚扰她,她也不能去李佳氏那里说什么,只能如弘晳所言的那样,在府中安心等待。
也幸而平日里管得严,侧福晋格格侍妾那里都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赫舍里氏倒是想打听消息,但没有人理会她,她也不敢闹起来。
弘晳进宫,先见到了康熙。
他倒是没想到,康熙跟老了十岁似的,整个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似乎太子吐血晕倒的消息,给康熙带了很大很重的打击。
弘晳心中唏嘘,当年废太子,旨意下后,祭告过天地祖宗,皇上也是重重的病了一场,身体之后就大不如前了。
如今他阿玛吐血晕倒,皇上也是这样,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说他爱儿子吧,却又那么狠心,说他不爱吧,偏他又这般伤心。
康熙没什么力气,受了一场惊吓,连带着差点旧病复发,这会儿只能听太医的话先养一养,也不敢去见太子,怕伤心。
方才太子在他面前吐血晕倒的模样,把康熙给吓到了。
太子的血扑在他手头的折子上,淋漓惊人,康熙周身顿时冰凉,差点眼前一黑也跟着晕过去了。
“去看看你阿玛。”康熙挥了挥手,叫弘晳自去毓庆宫。
康熙这里伺候的人多,人都留在宫里不让走,康熙现在也顾不上他们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太医的话,太子这回,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毓庆宫久不住人,便是宫人们打扫过,也还是有一些味道。
这儿自然是远远不如太子府好的。
可这儿到底也是住过十多年的地方,弘晳一进来,便觉得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的叫人心里又起了压迫的逼仄。
太子还安置在他从前的屋子里,身边伺候的是太子身边贴身的宫人。
此时都不敢打扰太子安歇,都静静候在外头,弘晳进去,他们都很守规矩的侍奉在殿外。
这都是太子自己的人,有他们在,他们父子能安安心心的说话,这话也不会叫乾清宫的那位知道了去。
可越是这样的阵仗,越是叫弘晳心惊。
这是什么意思?弘晳甚至拒绝去深想。
当初太子圈禁在咸安宫中,他领着家眷们住到了离京城不远却不能随意回来的郑各庄‘王府’。
太子生病,临终,他都不知道。
或者知道,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亲生父亲病重了,要死了,他不能服侍在跟前,为了保全废太子二阿哥的血脉,他被远远的圈禁起来,而太子至死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咸安宫的门一关上,父子俩从此生人远离,阴阳相隔。
这是弘晳终身的遗憾和愤恨。
他不能去想,一想就会失去理智,会冷酷到失控。
“你来了。坐。”太子一脸病容,还似从前那般温雅微笑,唤弘晳坐在他床边说话。
“阿玛。”在至亲的父亲面前,弘晳没有忍耐,他一声呼唤出口,眼泪就滑落下来,哭不出声,但泪如雨下。
太子伸手慢慢给他擦眼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呢?孤没事。”
弘晳忍下泪意:“你吐血了。还晕倒了。快马叫我回来,还骗我。”
太子轻轻笑起来:“先前瞧你老成稳重,现在这样看你,倒是像你这个年纪的行事了。”
“吓着你了,是孤的不是。可若不这样做,孤也没有办法。”
弘晳定定看着太子:“阿玛此番,有隐情?”
太子的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便是病重,却也不至于此。
太子说:“没有隐情。但也确实,有缘由的。”
太子的病,原本是需要好好休养的。搬出毓庆宫,搬到宫外的太子府去,确实是有助于太子病情的恢复和身体的调养。
但这是需要静养的,就是慢慢的养神,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操心,这身体就会好起来。
可康熙一心要用太子,太子也一心想要为儿子撑腰,免得儿子太过辛苦。
这一面操劳一面调养,倒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身体上的平衡。
但还是不利于身体的恢复。太子看着好好的,但因为康熙拿他当个好人似的用,这肯定是很伤身体的。
这回出去办差,太子听见京中传闻,就觉得事情不妥。
他的身体也确实是坚持不下去了。他深怕操劳一场,用到不能再用的时候,什么都没给儿子挣来不说,反而叫皇上丢弃了,结果还是一场空。
太子慢慢说:“孤想歇一歇。能歇多久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许有一线生机。但这时候孤这一病,能为你带来转机。”
“拖上数年再死,对皇上的冲击太小了。皇上不会内疚自责,不会觉得对不住你。他们怕你成了气候,那孤就非要让你成个气候。”
“叫你来说这些,是叫你不必害怕,孤要做什么,你也不用管。你只管做你自个儿的事。孤要是做得好,兴许还能陪你许多年。若做不好……孤还是,想做好的。”
弘晳忍了又忍,还是克制不住眼眶中的热意,他狠狠抹了抹眼睛:“儿子不要阿玛拿命去拼!”
太子笑了,叹息道:“你也是拿命护住孤和赫舍里氏一族的。”
“你是孤的儿子,是孤最看重的长子,孤是一定要护你周全的。”
太子病弱这么些年,可骨子里,从小浸养出来的皇太子的威仪从未消散过。
“好孩子,”太子微微笑道,“听孤的话,孤亦暗中有些安排。那十年蛰伏,这三年办差,孤也没有闲着。孤曾对你福晋说过,孤能护得住自己的孩子。今日这话,也说与你听。”
弘晳不说话。
瞧着儿子倔强通红眉眼,太子揉了揉儿子的脸:“你别总以为孤的病是因你才有的。你也不用心中自责内疚。这心思就太重了。小小年纪,对阿玛要那么重的心思干什么?”
“皇家生存不易。你做的特别好。孤也想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孤给你一句实话,孤还想看着你弟弟成亲生子呢。指望你是不成了。”
“对了,”太子揪了揪弘晳的耳朵,“孤心疼你,交代实底。你外头可得给孤演好了,别给孤把事情办砸了。”
弘晳笑了一下:“儿子真心实意心疼阿玛。不用演。”
怎么演呢?他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太子嫌弃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别笑啦。”
康熙深通医理,身边西医中医应有尽有,假的是骗不了他的。
太子把自己搞得奄奄一息,他是存了必死的决心,但也有强烈的求生意志。
他就赌,赌一个将来,赌一个他胤礽此生命不该绝于此。
弘晳两天没出宫。宫里的消息也终于传了出去。
太子病重,命在旦夕,一天吐血两三回,康熙几近晕厥,全靠皇长孙和几位亲王阿哥们在宫里撑着。
太子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寿数难永是夸张的说法。
毕竟太子先前还同雍亲王一道去外头办差,谈笑自若处事利落,也就是精神稍微差了一些。
谁能想到太子回京后事情产生了变化,太子的病情急转直下,甚至……病危了。
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惶惶不安有,深感迷茫有,甚至暗中高兴的人更是有。
太子死了,太子府就没人做主了。区区一个皇长孙,又能如何?
被皇长孙压制的一干人等巴不得太子早点死了算了。
康熙年轻的时候,与他少年夫妻的是仁孝皇后,当初失去这位皇后,康熙是很心痛的。
再后来的几位皇后,有感情,但总没有少年结发的情意。
他以为他早已经淡忘了这种心痛,直到他五十多岁的这年,康熙四十四年夏,他最爱重的皇太子,最喜爱的二阿哥病重濒临死亡,让看惯了生死的康熙痛不欲生。
那种心痛的滋味难以言说,总是很难受的。
他手把手教养了十几年的皇太子,怎么能就这样丢下他潦草这一辈子呢?
尤其是,这是仁孝皇后唯一留下的儿子,这么年轻就去了,他怎么跟仁孝交代?
这不是夭折。这是英年早逝。是病死啊。
康熙不能接受。
太子看着他心急如焚的皇父,眼中有泪,却还在轻轻的笑着:“阿玛,儿子不想喝药了。药好苦,就让儿子去了吧。”
康熙咬牙:“你休想!”
太子气若游丝:“阿玛,儿子大限将至,迟迟却咽不下这口气。除了不放心阿玛,就是不放心弘晳。”
“阿玛叫那么多人给儿子瞧病,可心病难医,他们不是都说了么?儿子尚有心愿,或许阿玛实现了儿子的心愿,儿子尚有一线生机。儿子愿意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调养身体,儿子要是活下来了,再来侍奉皇父。儿子都是甘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