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太子吐血深度昏迷两个时辰,凌晨灌了药,醒来之后就勉力支撑,给康熙上了表疏,言辞恳切,句句泣血,深言自己不孝,将在皇父之前早逝,不能侍奉皇父左右。
想康熙立弘晳为皇太孙,让儿子替自己孝顺康熙。
太子在表疏中没有陈述立弘晳为皇太孙的缘由,表疏里字字句句,都是一个儿子临终前对父亲殷切的恳求。
太子重病垂危之下,用笔自然不如往常,字写得不好,却已是他目下能写出的最好的字了。
康熙能够辨认,却从这些字迹中看出深切的痛念。
看着太子熬红了的双眼,形容枯槁的模样,康熙亦是痛彻心扉。
他失去过很多的儿子,很多儿子有名字,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很难记起那些小孩子的模样了。
很多都是不足一岁就夭折了的。有些在他这里,甚至只记得一个名字。
就算是仁孝皇后的长子承祜,他也只记得那个小孩子模糊的样子。那时候他很忙,和承祜的接触并不多。
可胤礽不一样。胤礽是他放在身边手把手养大的儿子。
甚至他长大了,他都要将胤礽放在身边,生怕他会照顾不好他,让胤礽受了委屈。
这个倾注了他很多心血的儿子要死了,康熙根本难以承受。
看着胤礽的目光,康熙就想起仁孝皇后临终前的模样。
他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小小的胤礽,给他的妻子看刚出生的儿子的模样。
仁孝难产失血过多,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向她保证,一定会好好的将他们的儿子抚养长大。
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不成了呢?
“保成。”
时隔多年,康熙再度喊出了太子的乳名。已不记得有多少年了,康熙很久都没有喊过太子的乳名了。
康熙老泪纵横,太子亦是含泪应了一声。旁边只有一个梁九功侍立,梁九功实在是感触,忍不住悄悄抹泪。
康熙无法答应太子,又无法当着太子的面说拒绝他的话。
太子精神不济,说完这些后又昏睡了过去,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
康熙甚至不敢离开,只能在儿子榻前枯坐。
太子上了表疏,这件事外头也都知道了。
太子临终前请立皇长孙为皇太孙,引起朝中一片哗然。
原本就不满康熙立皇太子的八旗勋旧,因为之前的事情沉寂了一阵子,这会儿因为这个消息全都震动起来。
当初立皇太子就是皇上一意孤行的,他们无法阻止,这会儿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利用皇上的感情,再将皇长孙立为皇太孙呢?
皇长孙和他们早就结仇了,以皇长孙的性子,再要是被立为皇太子了,那他们还有活路吗?
偏偏八阿哥失势,直亲王离京,剩下的几个亲王贝勒阿哥们没法出头,他们生怕康熙悲痛之下真的要立弘晳为皇太孙,是以匆匆进宫,想要在御前痛陈危害,不要立皇太孙。
康熙现在心情不好,挂念太子,根本没有心情见这些人。
况且听见他们进宫,就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见不见都是一样的。
当初立保成为太子,就是考量诸多下的决定,是必须要立这个皇太子,也是为了保全这个儿子。
汉臣,包括汉大学士们,对仁厚温雅聪慧的皇太子都是非常认可的。
皇太子的威望很高,而即便太子的长子有些不着调,可皇长孙的聪慧,和他的能文能武,也是汉臣们看在眼里的。
太子重长子,他们其实看皇长孙也挺好的。
何况前头还有一个立皇太孙的朱元璋在。如今皇长孙的性子与朱允炆大不相同,依着皇长孙这样嚣张跋扈的性子,叔叔们也是很难欺负他的。
汉臣们不大有意见,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支持什么,他们的沉默就是对太子最大的支持。
若非汉臣不愿,早就直谏。而太子临终前的表疏,已经能够让皇上震撼了。
他们也不能做些什么,否则会引起皇上的不满,那就适得其反了。
闹起来的,也就只有八旗勋旧。
八阿哥都没许他进宫。
九阿哥身上还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没交代清楚,这会儿也只能跟十四阿哥两个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的,就琢磨着怎么让康熙见一见八旗的人。
底下的小阿哥们因为弘晳的关系,又因着太子曾在宫里住过那么些年,心里都是很喜欢这个病弱却很温和的太子哥哥。
一个个都哭天抹泪的,看的康熙也是心疼,就都叫带走了。
诚亲王恒亲王两个心里倒是有点对立皇太孙有意见,可看见皇父一心一意念着病危的太子,也不敢出来说什么。
就是想,指望着康熙再多思考思考,多想一想,最好多拖延些时候,太子眼看着就不行了,只要拖死了太子,弘晳尚未立皇太孙,那这事儿在太子死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太子没了,皇长孙又不是皇太孙,到时候储位空虚,他们几个皇子阿哥,自然就有机会去争一争了。
康熙吃不下什么东西,可他这个年纪,不吃东西肯定是不成的。就这么熬着,就要把一代帝王给熬垮了。
梁九功不敢劝,劝了康熙也不听,这时候谁也不好使了。
弘晳端了膳食,来寻康熙。
康熙回了乾清宫也是枯坐。
这两日为太子的事闹的心力交瘁,他这里有些公务要处置,也是没法耽误的。
只好一面心痛,一面批阅奏折。枯坐总是不成的。只是心里不舒服,身上也是哪哪都不舒服了。
右手不好用了,康熙改用左手写字。
“玛法歇一歇。用点膳食吧。”
康熙抬眼一瞧,是弘晳来了。
太子病重这几日,这孩子一直陪着,也是短短时日就瘦了,如今瞧着哪还有平日里那个模样呢?
康熙倒觉得,还是喜欢弘晳神采飞扬的模样。
“你阿玛可醒了?”康熙问。
弘晳亲自给康熙布膳:“没有。”
谁劝也不想吃,弘晳把膳食送来了,康熙不忍辜负他一片孝心,还是用了些。
康熙本来还有点怀疑他,这点怀疑本来也只会放在心里不会说出来。
可遇上太子这事,康熙忽然想好好的和弘晳聊一聊。
他说:“太子回京前,京中就有传言,说太子若是病死了,朕就会立你为皇太孙。这传言朕找不到源头,也不知是谁说的。”
弘晳见康熙用的还不错,也知道这时候,康熙用这些已经很好了,便又亲自收拾了,然后让人将东西拿出去了,服侍了康熙净手。
他才说:“孙儿也听见了。纵然是现在,外头也有许多人说,这个传言怕是要应验。也有人说,这是传言,不足为信。更有人说,这是孙儿与阿玛联手放出来的传言,就是为了谋夺皇太孙之位。”
“胡说!”康熙下意识的就否认。
或许他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他自小宠爱的皇孙,怎会是个用父亲性命谋夺这些的人呢?
胤礽也不是这样的品性。
这只能是有人栽赃嫁祸,为的是什么,还是想害他们父子么。
就和之前那些人联起手来,想要害了弘晳是一样的。
只是太子重病,他们还来不及动手,就直接将这件事安在他们父子身上。
自从太子重病垂危,康熙心里就一直非常的内疚自责懊悔。
他知道太子寿数难永的事,却始终下意识的忽视这一点,哪怕太医西医都与他说过了,他还是认定只要好好医治就能医好太子的病。
一方面他知道太子的病要好好休养,一方面又不得不起用太子牵制皇子阿哥们与八旗勋旧的势力。
甚至将太子当成个健康人一样去用。
太子操劳成这个样子,回京就吐血晕倒,康熙觉得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
康熙心里难受,就不忍苛责太子,更不忍苛责弘晳。
倘或……倘或还有一线生机,太子能好好的活,他绝不让太子再如此辛劳了,一定让太子静静的安养。
弘晳抬眸,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的玛法。
刚重生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婴儿。
爱恨都要巨大的能量,他恨不动,也爱不起。他必要先好好的长大再来谈这些事。
他小时候,总是不爱见康熙。见了喜欢的人就给抱给笑脸,见了不喜欢的人扭头就走了。
偏康熙喜爱他,喜欢把他带在身边教养,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反而觉得这个长孙特别的有意思特别的有个性。
反倒比起旁的皇孙,更喜欢亲近他一些。
后来他长大了,更爱太子,爱他的额娘,为了他要守护的人们处处周全,这心里头对害过他的人们,当然恨意灼烈。
对康熙这个皇祖父,可谓是感情复杂。
对他的爱与生俱来,对他的恨难以磨灭。
可渐渐的,他也会发现,这个皇祖父还没有走到那个皇祖父的时刻,他就长大了,避免了他阿玛与玛法之间的隔阂和深刻的矛盾。
似乎祖孙父子之间的感情,反而要更纯粹一些。
皇祖父,他或许也是重情的。
弘晳说:“玛法,让孙儿把阿玛带走吧。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孙儿照顾他,让他静静的养身体,或许还能有好转。阿玛还是太子,只是远离京城,与这里的人事都不再有任何的牵连,他或者能好起来的。孙儿愿意侍奉在阿玛身边。孙儿可以什么都不要。”
但是真的无法眼睁睁的再一次失去父亲。
康熙哽咽:“你这话,说的叫朕心痛。”
他怎么可能放太子走?怎么可能放弘晳走?
可是不放……若太子真的……他如何承受?
康熙挥了挥手,说:“你先下去吧。不要出宫。去守着太子。朕要好好的想一想。”
弘晳依言退下了。
太子还在昏睡,还是气息微弱的模样,却还算是平稳。
雍亲王见弘晳两天没合眼,强制让人带着他去了东三所休息,太子这边便是他在守着了。
太子有那么一会儿清醒的时候,见了是雍亲王在跟前,雍亲王见他醒了要去禀报康熙,太子轻轻摇头,不让他去。
“皇父尚未有决断。别去寻他。让皇父好好的想一想。”
雍亲王转头又坐下了。
细算起来,雍亲王跟着太子也有些年头了。他见到过太子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太子这样,他心痛又心酸。
先前顾不上也不敢说,这会儿见了人,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胤禛说:“二哥若好好休息,或许也不至于此。二哥为了弘晳,真要将自己都搭进去吗?”
太子是真拿胤禛当手足兄弟的。兄弟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很多事他不说,胤禛应当也都猜到了。
太子轻声说:“若易地而处,你是孤,你会怎么做呢?”
“弘晖八岁那年病重,咱们把他救回来了,你那么高兴。若是弘晖真的有什么万一,你该有多心痛啊。父母之爱子,都是一样的。”
“孤与弘晳如今的境地,若再往下,就是深陷被动的死局。死局,唯有以死破之。孤远遁边地,是为孤也是为弘晳挣得一线生机。待孤走后,老四,你要替孤看护好他。不能让人欺负了他。”
太子提起弘晖,胤禛就明白了。
弘晳虽非太子妃所生,可他已然在太子心中是最重要的儿子。
胤禛简直不能想象,如果弘晖这个他看重的儿子真的病死了,他该有多疯。
胤禛不问其他,他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太子身边轻声说:“二哥,你放心,谁欺他,我就和谁拼命。”
“等有一日,我们……总能再将你接回来的。”
太子浅浅一笑:“好啊。”
康熙终归还是见了那些人。
一直避而不见,这不是个办法。
太子尚未断气,可后头的事都要有所准备,若无事当然是好,若有事,提早有所准备,也不至于临场忙乱。
康熙头昏脑涨的,还要处理太子的丧事准备,他强忍悲痛,事事都要如意,都要高规格。
为这个还要和大臣扯皮。
八旗勋旧趁着这个机会疯狂反扑。
这个人进言,说太子表疏是违制,太子不能够这样。
那个人说,皇孙弘晳尚未有子嗣,不能选定为皇太孙。
又有人道,皇上还有好些个皇子阿哥,纵然太子病逝,也不应当在皇孙中择后。而是应该在几个成年的皇子阿哥中选定一位为皇太子。大家共同推举,这样更显朝廷公正。
七嘴八舌,各有各的说法,却没有人一个人问一声太子如何了。也没有人体会顾及康熙将要的丧子之痛,都在告诉他不可,不能,不许。
为什么不可、不能、不许?
康熙当初做了那么多的决策,他们总是这样,不可不能不允许。
立太子如是,撤藩如是,收/复taiwan如是,桩桩件件,他做错了吗?
康熙几乎可以想象,如果太子真的出事了,这些人将来会如何的逼迫他,要他按照他们的意思行事。
太子还没死,他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就已经在暗中想要推举联名举荐新的皇太子了。
他们以为,这还是四大贝勒共政的时候吗?
他亲立的皇太子,是他们想废就可以废的?
如今西北将要有战事,这会儿不是撤藩的时候了,西北之事不会影响整个大清的政局,但朝廷动荡,绝非好事。
趁着这个机会,怕是去西北的直亲王也要动心思了。
若是太子没了,又不曾有新的承继人,那么接下来,他们只怕会真的要逼迫他选立他们看中的人了。
那这么些年,他费尽心思的抑制旗权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那将来想要改置八旗,又从何谈起呢?
他不决断,太子必死无疑。他若是满足了太子心愿,或者太子尚有一线生机。
罢了。当初这些人伤弘晳甚深,若他再不处置,只怕将来将这些人惯的都要剑指帝王了。
“够了!”
康熙抽出御案旁的天子佩剑,将写有太子丧事预备的奏章砍了个稀烂,对着明显被震住了的群臣说,“朕已决意,立皇长孙弘晳为皇太孙!”
无视众人呼喊不可,康熙让梁九功去传旨,他则大步往毓庆宫去了,他要亲自将此事告知太子。
——保成,朕遂了你的心愿。你就得给朕长命百岁的活着!
殿外暮色四合,黑夜即将来临,毓庆宫内灯火通明,太子缓缓睁眼,对着康熙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太子大安。未再吐血。
之前灌进去的药总算是起了作用了。
康熙心神一松,所有关心着太子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太子府来了人,将太子妃和太子侧妃接到了毓庆宫陪伴太子。
苏玳作为弘晳的嫡福晋,在弘晳为皇太孙后,她也跟着成为了太孙妃。
旨意传下,弘晳在东三所接旨。苏玳在太子府接旨,然后苏玳也被接到宫中,陪伴皇太孙。
太子在毓庆宫中生死未卜,苏玳在太子府里亦是满心愁绪,夜不成眠。
太子和弘晳将会如何,他们都不知道。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太子妃瓜尔佳氏,太子侧妃李佳氏,还有苏玳,还有太子府里这父子俩的女人们,其实都是一样的心。
都是迷茫未知,不知将来如何。
而接到太子大安,弘晳为皇太孙的消息后,大家的心情就都不一样了。
太子妃瓜尔佳氏心神惴惴多日,得到太子安好的消息她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弘晳被立为皇太孙的消息,却让她心神俱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子已有嫡子,却立了庶长子为皇太孙?
那弘暎将来该如何自处呢?
可这个结果已是下了圣旨,无法更改。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甚至不敢说些什么,更不敢做些什么。
她心中不满,也只能克制隐忍,以待来日。
终归弘暎还是太小。不然皇上不会丝毫不考虑太子这个嫡子的存在啊。
太子妃看着与她一同进宫陪伴太子的李佳氏,心中只余冷笑,这对母子如今什么都有了,那么下一步,如果她与弘暎再默默无闻的,是不是他们某一天也会干掉她和弘暎,成为新的太子妃和太子‘嫡子’呢?
太子醒来后,稍稍有了一点点精神,不再总是昏睡后。
便请求康熙准他去德州养病。
最开始的那场重病,太子经过德州,也是在德州养病的。
那儿的行宫就给了太子暂住。
“那里安静。可以让儿子好好的静养。”太子说,“阿玛若去热河行围木兰秋狝,也会经过德州,儿臣也可以和阿玛见面说话。”
对于太子所请,康熙无有不准:“都听你的便是了。”
太子又说:“四阿哥弘暎还小,不好跟着儿臣去德州。儿臣想将弘暎留在府里。太子妃留下照料弘暎。侧妃李佳氏与两个格格侍妾跟儿臣一起去德州。孩子们都留下,让太子妃与两个侧福晋照料。”
康熙说:“好。”
太子妃本来就不想去德州。
德州那儿除了安静,没什么好的。远离京城陪着太子在那儿隐居,那算什么?
她是太子妃,怎能离开京城呢?何况,皇太孙不走,她也不要走。
幸而太子将她和弘暎留下了。虽然带着李佳氏去,让太子妃很是不高兴,可两害取其轻,太子妃还是愿意在京城待着,暗地里看着弘晳。
康熙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见太子好了,他就忙去了。
太子妃借口照顾弘暎,也回府去了。
太子看着她的背影,默然片刻,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跟弘晳说:“你是皇太孙,将来有你的太孙府。孤的府上,你要多照应。你弟弟妹妹都在府里,两个侧福晋会照看好。但,孤要你照看他们,不能被人暗害了去。也不能给养废了。”
这话就很直白了。
弘晳沉沉道:“儿子知道。阿玛安心。”
太子握着李佳氏的手,温柔笑道:“要累你跟着孤去德州受苦了。那儿不比京城,咱们悄悄的去养病,不能太张扬,不然对他也不好。这回就是你和孤,咱们好好过一过日子。”
李佳氏也笑,含着眼泪笑:“太子爷知道的。妾就愿意跟着太子爷。妾这辈子都不离开太子爷。”
太子还有心开玩笑:“黄泉路上也跟着啊?”
李佳氏却哭了:“妾跟着。”
太子又问:“孤要是被废了,被圈禁了,你也跟着?”
李佳氏哭得厉害:“跟。爷被圈禁了,妾伺候爷,不离不弃。”
太子也哭,而后又笑了,还替李佳氏擦眼泪:“逗你呢。不会有圈禁的,就是安安静静养病。快别哭了,孩子们都在,看他们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