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老大是第一个找上门的, 却不是最后一个。自打贺兰定在沙陵县露了面,上面的客人便络绎不绝。一时间,寂寞荒辽的沙陵县热闹得像是过大节。
众人找上门的目的很一致, 希望能够跟着贺兰家混口饭吃。从前, 贺兰贵为八大姓之一, 那就是云中之月, 看一眼都是亵渎。如今, 那天上的月亮却自己走下云端,走进了老百姓中。
贺兰定来者不拒,承诺道, “过些日子, 我便送一批羊毛制品到沙陵县, 给大家的成品价,转手一卖就是赚。”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在朔州打造一个仓库中转站,以此为跳板逐渐挺进中原地区。
“啊?”然而,这却不是沙陵县老百姓想要的。
图老大爽朗笑道, “如何要贺兰家多跑一趟,行路艰难, 我们自己去怀朔运货就行, 只要您能给订单。”
图老大是个精明的。他的打算却是自己去怀朔拿货,然后一部分在沙陵县售卖,一部分则可西行卖往雍州。届时,图家马帮则可借此掌握整个沙陵县。
谁也不是傻子,都知道如何才是对己方最有利的选择。谈判、拉扯、你来我往必不可少。
“那恐怕不行。”贺兰定态度坚决。
图老大一下子冷了脸。
贺兰定也不怕。虽然这里是对方的地盘, 但是自己可是能下金鸡蛋的母鸡, 谁能舍得宰啊!
“您也知道我们怀朔羊毛大联盟规矩甚多。”贺兰定开始胡扯借口。
“商家的信用等级不同, 拿货次序和价格也不同。甚至……”贺兰定声音拉长, 淡淡道,“您可以去打听一下,某些商户在怀朔是拿不到货的。”卖方市场,就是这么牛。
“盟主五人,相互监督,相互遏制。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图老大沉默了,他不知道信用等级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自家马匪出身,怎么说都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怪不得自己上回去怀朔根本拿不到货!
“我是信图老大你的为人的,顶顶的英雄好汉。”贺兰定无奈道,“可是,规矩不能坏啊。”
“但是,我把货物运过来。放在贺兰杂货铺售卖,谁也说不出个不行。”贺兰定装做不知道图老大的目的,“老哥尽管放心,价格绝对优惠。还省得你们跋山涉水去运货。”
两种合作方式,从眼前看,图老大都能弄到货,算是殊途同归。
然而,从长远看,两种选择必将导致沙陵县势力不同的走势——按照贺兰定的路子走,不久以后图老大就要变成图掌柜,而沙陵县则会多出一个贺兰老大。
图老大沉默不语。
贺兰定再添一把火,淡淡道,“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主动权在贺兰定的手里,同意合作方案,起码还能搞到货。不同意,那就什么都没有。
图老大如何听不出贺兰定的威胁,想要拍案而起——他自是有办法让那贺兰食肆在沙陵县开不下去!
然而,他也只能在脑子里想象体验一番拍桌子走人的爽感——掀桌子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大家都没饭吃,同归于尽。
“老哥,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啊~~”谈判进行至此,贺兰定越发淡定——最差不过打一架,打服了,就什么困难都没有了。
思索酝酿许久,图老大才再次开口,“那就依贺兰兄弟所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行!”贺兰定是个说干就干的,承诺道,“最多一个月,会有一大批羊毛制品送来沙陵县。在入冬前,你们还能将货运到雍州。今年就能赚上一笔。”
说到这儿,贺兰定冲图老大扬眉一笑,“给您的价钱成本价再打八折,算做保护费!”
“?!”图老大没想到贺兰定竟然如此直白、赤。裸,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贺兰定给图老大满上茶水,“我年岁小,行事多有不周,大哥您多担待。”还开始卖惨,“阿英和青云小两口不容易的,人离乡贱。他们在沙陵县,还望图老大多多照应。”
图老大:……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点头同意,那岂不是做实了“保护费”之称?!
“保护费怎么了?!”贺兰定不以为意,“没有图老大您坐镇,沙陵县能这么安稳?大家能安心赚钱?”
“所有人赚的每一个子儿,都有图老大您的功劳啊!”
图老大:竟然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贺兰定却不知自己随口一扯的彩虹屁给图老大带来了怎样的震撼,从而导致图家马帮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搞定了图老大,沙陵县的其他人就都不成问题了。当得知一个月后会有大量低价的羊毛制品运到沙陵县后,所有人都期待起来,似乎看到了沙陵县富得流油的那一日。
又在沙陵县逗留了几日,见了不少村老,敲定了最终合作方案,贺兰定准备启程了,“大家放心,咱们早去早回。大家准备接货便是。”
图老大却提出同行,“贺兰家没骆驼吧。”
贺兰部落还真没养骆驼。
高山放牦牛,荒漠养骆驼,草原牧牛羊。贺兰部落一直生活在敕勒川草原,用不上个头大又难放牧的骆驼。
如今打通了沙陵县的商路,骆驼就必不可少了。
图老大道,“我的这只骆驼队就送给贺兰兄弟了,我领着他们走一遍认路。”
“这如何使得!”贺兰定警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不过是些骆驼,相比于贺兰兄弟带给沙陵县的机遇,又算得上什么呢?”与贺兰定几番交锋,图老大多次被乱了心神,被贺兰定带了节奏。
等到合作最终定下,图老大的脑子也冷静清明下来。
作为一帮之首,图老大不仅练兵有一手,还有识人之明,迅速摸清了贺兰定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手黑心不黑。
果然,被硬塞了二十头骆驼的贺兰定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还这份大礼了。
“无功不受禄。”就是一穷二白的时候,贺兰定也没想过沾谁便宜。
看着贺兰定苦恼的模样,图老大笑意更深,蒲扇般的大手拍在贺兰定的肩头,“你我兄弟,不必分得这么清!”——谁不希望自己的合作者是个有良心的傻甜白呢。
到了出发回程的日子,阿昭和阿暄却哭唧唧的有些舍不得。一是为了可爱的阿大宝宝不与他们一道回去了,二则是为了要和刚刚认得的小伙伴分离。
贺兰定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小伙伴让两小孩儿如此牵肠挂肚、依依不舍呢?
“阿鹤哥可厉害了!”阿暄两眼冒光地描述着自己小伙伴的厉害之处,“他跑的比马还快!”
贺兰定:.......滤镜厚到开挂了吗?比马快,咋不飞呢?!
阿昭在一旁补充,“阿鹤哥还会说好多种话。”小丫头扒着指头数,“汉话、鲜卑话、突厥话....”
“他说,汉话和汉话也不一样哩。”才出门几天,阿昭的发音已经染上了他乡音色。
阿昭是个骄傲的小姑娘。从前,在她心目中,这世上除了自家阿兄,再也没有谁能比自己还聪明了。如今,这排序却要变一变了,“阿鹤哥比我要厉害一丢丢的。”
“阿鹤哥还叫我怎么认星星。他说,天上的星星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星星分布代表着不同的季节、位置、气候.....”
如此听来,那个叫阿鹤的孩子倒是个文武双全且学识渊博的。这荒芜贫瘠的沙陵县竟能孕育出这样钟灵俊秀的孩子?
“要不,问问阿鹤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贺兰定起了爱才的心思。
“不行。”两小孩儿小脸一垮,齐声道,“我们邀请了阿鹤哥被拒绝啦。”一脸的遗憾。
阿昭解释,“阿鹤哥要在家照顾妈妈。”说着,阿昭小手指向一边,“那边的客栈就是他家开的,阿鹤哥要是走了,客栈就开不下去了。”
“是那个少年?”看向客栈所在的位置,贺兰定才想起这叫阿鹤的少年是谁。
正是贺兰车队刚刚抵达沙陵县碰见的,那个问他们要不要住宿用水的少年。
“怀朔和沙陵县这边的商路就要打通了,到时候你们可以和阿鹤相互写信。”贺兰定安慰两小孩儿,“天气好的时候,或者你们随着商队一起过来,或是邀请阿鹤去咱们家做客。”
一听还有这种办法保持联系,两小孩儿一下子就高兴起来,烦恼全无,两人手拉手跑向不远处的客栈,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伙伴。
不多时,两人又手拉手跑了回来,脸上却不见喜色。尤其阿昭,一脸的纠结,小眉毛拧成了汤包褶子。
“这是又怎么了?”贺兰定问。
阿昭撅着嘴,欲言又止。
阿暄则一脸丧气,嘟囔道,“阿鹤哥竟然不会写字的。”榜样的滤镜一下子就碎了——跑得那样快的阿鹤哥竟然不会写字!
阿昭不可思议,“明明阿鹤哥会说那么多种的话!”
贺兰定顿时明白过来,那叫阿鹤的少年应该是天赋不错,但是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
然而沙陵县来往客商颇多,阿鹤家又是开客栈的,他的各种学问本事应该是习自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客商们。
“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贺兰定决定见一见那个叫阿鹤的孩子。
少年目如星子,肤色古铜,四肢修长,裸露在外的肌肉线条柔和而结实,宛若一只机敏不失力量的丛林猎豹。
“贺兰首领好!”少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顿时多了三分傻气。
“阿昭和阿暄说你很厉害,但是会说不会写。”贺兰定开门见山地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怀朔,我家开了个小学堂,去学本事。”
“哈?”阿鹤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你阿母也一起去,可以在贺兰家的工坊做工,包吃包住有工钱。”
“哈?”阿鹤正想着怎么拒绝,毕竟如今他可是一家顶梁柱,家中是离不开他的,却没想到贺兰首领连自家阿母的去处都安排好了。
贺兰定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正好贺兰食肆需要扩张,你家的客栈或是租给我,或是卖给我,都成。价格绝对让你满意。”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阿鹤:“???”怎么说着说着连自家的房子的归贺兰啦?
“还是租吧。”贺兰定体贴道,“这毕竟是你家祖宅。”
“以后沙陵县会越来越繁华热闹,你家的宅子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的增值。”贺兰定觉得自己真是个体贴无比的老板,为下属考虑则为之计远。
“额.....”阿鹤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贺兰首领抬爱,可是,我真担不得的......”
说到这儿,少年苦笑,“我连一天学都没上过,更没读过书。”
“那些个....都是哄小孩儿的。”什么看星星辨方位,看云朵预测天气,都是长久以来的生活经验而已,唬唬小孩儿还行。
“要不.....”少年挠挠头,“我得问问阿母。”说不心动是不可能。
不提对方是贺兰,但说一个读书的机会,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梦。
“你自己愿意吗?”贺兰定再问。
少年却不说话,但是沉默已经暴露了心迹。
“我明天早上出发,等你给我答复。”少年的犹豫反而让贺兰定更希望能将这人捞走为自己所用。
如今的贺兰部落虽然不缺人——流民营,也不缺人才——工匠组,以及被流放的官员。但是,贺兰定缺心腹。
阿史那虎头、可单鹰、阿塔娜等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但是他们的能力有局限性,只能打理一些专项领域。
祖敬之等工匠能力不俗,但同样是术业有专攻,让他们改良器具没问题,去做其他的事情就不合适了。
再有当初的流放犯中也有不少读书识字之人,原本是些小官吏,也粗通律法吏事。但是,这些人有家族牵挂,心思不纯,做些小管事还是可以的。当不成贺兰定的心腹。
所谓心腹,其实和秘书差不多。贺兰定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为自己分担些琐碎的事物,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人选。
眼下这来自荒漠的少年,天赋不俗,有情有义,吃苦耐劳,背景还简单。简直是天选的六边形秘书人选。
虽然时间仓促了些,但是先把人捞回去,慢慢考察也是可以的。
贺兰定慢慢踱步走回食肆,准备向青云和阿英打听下那少年的具体情况。
另一边,阿鹤在目送贺兰定离开后,拔腿就往家跑。
“赶急赶忙去投胎吗!”阿鹤的阿母是个泼辣的,外号俏罗刹——顾三娘。否则孤儿寡母也没法在沙陵县支起一家客栈。
“阿母!”阿鹤两眼冒光,“刚刚贺兰首领找我了!”噼里啪啦将贺兰定的话原封不动地倒了出来。
“阿母,你说怎么办?”阿鹤是心动的。他是个好强的孩子,否则也不会在连一天学都没上过的情况下却精通多种语言。他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提升自己的机会。
顾三娘美目一瞪,“世上能有天下掉馅儿饼的事?!莫不是诓你小子的。”
阿鹤道,“我能有什么值得诓骗的!”
“难不成是看上了咱的屋子?”顾三娘环顾一周——自家这屋子破破烂烂的,躺床上都能看星星,从来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下雨。这样的屋子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阿鹤摇头,“不像。他是后来才说起租房子的事情。”
阿鹤心里是想去的,他道,“阿昭和阿暄,阿母你也是见过的。都是谦逊有礼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不会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兄长的。
“你想去?”顾三娘问。
阿鹤被母亲看得心虚,禁不住缩缩脖子,垂着脑袋低声嗯了一声。
“那就去吧。”
“哈?!”阿鹤眼中迸发出亮彩,他没想到自家阿妈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不过我不去。”顾三娘有自己的打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阿母还要继续开客栈?你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阿鹤着急。
“不开客栈。”顾三娘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这几日沙陵县的热闹她也听了一耳朵,本来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该怎么开客栈还怎么开就是了。
可如今听儿子这么一说,顾三娘心里有了计较。
“树挪死,人挪活。”顾三娘鼓励儿子,“你是男人,该出去走走。”
“就算贺兰家不靠谱也没关系,且还有我守在沙陵县。”
“阿母......”阿鹤感动得不行,没想到平日里对自己凶巴巴的阿母竟然这般通情达理为自己的前程考虑。
“啊呸!”顾三娘一巴掌呼在儿子的后脑勺上,“别做着恶心巴巴的姿态。去了怀朔好好学本事,赚大钱,以后孝敬老娘!”
“一定一定!”阿鹤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后根,又追问阿母留在沙陵县要做什么生计。
“我有主意,你小子还管不着老娘呢!”事情没做成,顾三娘连儿子都不告诉。
“还傻笑着做甚!”顾三娘揉揉傻小子的脑门,催促道,“还不快去收拾行李,贺兰家明天就上路了。”
另一边,贺兰定也打听到了阿鹤少年更多的信息。
“是个灵巧的孩子。”阿英极擅交际,食肆附近人家的情况早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顾三娘泼辣了些,但是个讲义气的。他家男人死的早,后来招了个男人回来搭伙干活。结果那男人不是个好的,喝酒发疯打婆娘。”
“顾三娘就趁着他喝多了,打断了他两条腿。”阿英一脸得佩服,随即发现自己这样似乎有些不对,飞快瞥了一眼自家郎主。发现自己郎主脸上只有吃惊,没有嫌恶,这才松了一口气。
“嗯...反正那男人不好,但是顾三娘一直养他到死的,真是有情有义了。”阿英赶紧找补。
贺兰定:......果然是女中豪杰......
“阿鹤那孩子却真正是无一处不好的.....”吃苦耐劳、聪明听话.....巴拉拉一通,阿英向往道,“我家阿大要是有那孩子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贺兰定又问阿鹤与顾三娘有没有什么亲戚人家。
“那是没有的。”阿英道,“能来沙陵县的人家大多是躲灾避祸的,哪里还有个亲戚家族。”
顾三娘要是还有亲朋可依,也不至于胡乱捡个男人回来顶门立户,白添了不少麻烦。
了解情况后的贺兰定对于带走阿鹤少年没什么希望了,毕竟顾三娘听着是个强势的,肯定不愿儿子离家的。
谁知,第二日天光未亮,护卫队们正整理马匹为出发做准备,开门儿就见着了包袱款款等在外头的阿鹤少年。
“大哥们好,我在这儿等贺兰首领一起出发呢。”夜色稀薄,天边即白,瑰丽的霞光中,少年开启了人生新的旅途。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人我要!房子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