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唐周在外面,也隐约听得了这位新任县令的事情。有人说他不苟言笑,有人说他克己复礼,有人说他兢兢业业,有人说清正肃然,也有人说他斤斤计较。但没有说他不是一个好官。甚至还听闻,他之前本是京里的大官,曾经位高权重,此时虽然贬至兰泽县当县令,那也是被今上看重的人。
今日唐周见了这位大人,只觉得与那些人口中说的,倒是没什么区别。那深沉的目光看过来,似乎什么蝇营狗苟在他这样犀利宛若猎鹰的目光下,都只会无处遁形、销声匿迹。
唐周迎着他这样的目光,倒是没感觉有些什么怕的,毕竟他从来未做过一件坏事,也不会心虚害怕什么的,于是就这样直直去看那坐在那里的县令大人。
身边的一个衙役说道:“怎看见大人还不跪?”
原主这身份,本来就没有什么功名,也没有什么地位,看见官员本身就是要跪下行礼的。唐周知道这一点,正打算弯了膝盖,却听闻那边的县令说道:“不用了。案件要紧。”
只见那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深青色在他身上,显出几分端正斐然、肃正淡然。不过也应当是因为他本身长得便是如此,形貌是极为端正英俊的,自然他穿什么,也都算好看。
不过这样看来,他这样的气质,这样的性格,在那朝堂之上应该是那刚正不阿的人。朝堂风云诡谲,这样的性子,被党争弄下来倒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不过他来到此地,也不见任何怨言,别的人还想攀附他,他也概不出席。倒真是和人们口中说的,没有什么区别。
唐周见他朝自己走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也只得先看着他了。这县令大人站起来,才发现这人虽然是文官,竟然身体这样健硕高大,一身官服穿得宛若青松一般挺拔。
站在唐周面前,唐周不仅仰视他不说,还直接能被他身躯的影子笼罩。这县令的目光落在唐周的脸上,他说:“你且跟我来。”
唐周点了点头。县令迈着步子过去。他走起路来,竟然如此风风火火,气势凛然,一步要跨出好长一步。唐周不喜欢跨得太大,他认为那样容易累。这样跟着县令走了两步,唐周竟然只能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了。
大约是唐周那急促跟随的脚步声有些清晰,走在前面的县令停顿了一下步子。唐周察觉到他放缓了脚步不说,还迈小了步子。唐周赶紧小跑过去跟在县令的身后。
唐周知道这是县令为了他考虑而做的,于是唐周就在县令的身后说了一句:“谢谢大人。”
县令似乎侧头看了唐周一眼,唐周倒也是没注意。只跟着县令走,他发现别看这只是一个兰泽县的县衙,这路还回环曲折的,唐周担心跟不上迷了路。
不久之后,唐周跟随着县令到一间屋子外面。这间屋子没有关门,只是在门檐处垂下来一道深色的门帘。唐周走近几步去,嗅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说特别难闻,但却也奇怪。其间还感觉阴冷,不过县令用手指将门帘挑开带唐周进去之后,唐周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仵作的验尸间。
在唐周跟随县令进来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先将那撩起来的帘子放下,让唐周走过去。没想到这位大人竟然这样亲切,唐周又轻声说了一声:“谢谢大人。”
唐周本身就是跟随在县令的身后,两人一同进来,县令帮唐周撩着帘子,两人之间的距离本身就近,唐周也没用很大的声音。他那声音本就清润,现在这样小声喊一声大人,这样的柔和动听。
县令大人帮他掀帘子的举动倒是被听到动静从里面出来的仵作看见了。
仵作是个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看见这场面,他彻底呆愣住。让唐周和他惊愣的目光刚好对了一个正着。
这仵作的性格似乎很是爽朗无畏,他回神过来之后,竟然直接调侃起县令来。他说道:“头一次见沈大人给人掀帘子,这是哪位权贵?”
他说着,那带着笑意的目光看着唐周。唐周身着朴素,虽然气质非凡,但也能够看出他生活清贫,手上有常年执笔而出现的薄茧,还有常年作画而在手上沾染洗不干净的墨迹与染料。
这仵作说道:“这样一看,也并不是什么贵胄,只是一位长得好看的小郎君。沈大人从来不做恭维他人、亲近他人的事,怎么今日这样亲切。难不成,我们沈大人这么多年来,竟是春心萌动了?”
大概这仵作本身只是调侃打趣,等着县令反驳甚至冷嘲热讽,今日却不见他冷着脸说些什么气死人的话。那目光自进来之后也没放在仵作身上,只是放在站在他身前的唐周的身上。
然后这位仵作真的惊愣住了。
唐周站在两人中间,也不知为何这两人站着不动,唐周也不知现在要干些什么。就先看看前面的仵作,又看看身后的县令。这样县令才说:“等会儿要让你认尸。你看一眼,若觉得怕就别眼过去。”
唐周听到认尸这词语,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遭遇的事情来。心中一沉,他听着县令的话点了点头。唐周垂下目光来,开始想昨天晚上所见的事情。也只能进去看一看,里面那尸体是不是打更小哥的,才知道唐周昨晚所见到的是不是错觉。
他这样垂眸下去,也就实在没看见仵作那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的神态了。
“你跟我进来。”
县令这样说,又带着唐周走入里间去。
唐周走入里面去,只远远地就看见一具男尸躺在那里,身躯完全是如此恐怖的苍白。唐周却不怕似的直直盯着,甚至走上前去,去看那人的样貌。待看清他的样貌,唐周的心脏是彻底地沉入下去了。
没想到那竟然是真的。那总是晚上与他打招呼、对他关切、给予他微笑的打更小哥竟然真的死去了。他总说他家娘子怎么怎么的,他们夫妻如此恩爱,要是得知他再也回不去,那是何等的悲哀。
唐周一时间忍不住,脸上出现难过悲伤的神色来。
唐周觉得眼眶热热的,唐周知道这是哭之前的征兆,他低头按了按眼尾,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这时眼前却出现一块洁白的手帕,唐周抬起头来去,看见县令的面孔。
他身后的窗户透出几抹太阳的光亮,让县令的脸掩埋在这影子当中,却将他的身躯镀上一层暖融融的亮色。唐周和他说:“我没有哭。”不过他却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导致声音有些发颤。
他没有反驳唐周,他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声:“嗯。我知道。你先拿着。”他那手一直抬着,唐周也不好让他一直抬着,就将他那手帕接过来拿在手里。
唐周又听到他说:“你昨晚可是见过他?”
唐周点了点头,唐周说:“我昨天看到他死了。”
唐周本来想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他,但是他却先说道:“我们出去说。这里空气不好。”他这样说着,却是先自己出去与站在验尸房门外的两位衙役说些什么。
此刻那已经回神过来的仵作,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不明所以地笑着看着唐周。唐周觉得奇怪,不过这仵作笑盈盈地看着唐周,他和唐周说:“我们家大人叫沈俞安。‘俞俞和气淡四体,安用辟谷求长生’的俞安。”
唐周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和自己说起这件事,只能呆愣愣地点了点头。这仵作又说:“我们大人今年二十有五,虽被贬官至此,却是最为年轻的御前红人了。”
唐周又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于是那仵作又说:“沈大人的生辰八字是——”这仵作还没见话说完,那边就传来一道声音说:“潘正,你若将你这心思花在验尸上,哪里现在还找寻不到死因?这样喜欢多嘴,怪不得牙齿掉得这样快。”
仵作听沈俞安这样说他,不乐意了。他说道:“我这不是给你介绍一番,你怎么一来就说我掉牙的问题。你这嘴毒得很,这样冷面毒嘴,即使有心上人,随便几句就能见将人气走啰。”这样说着,仵作偷偷睨了一眼唐周。
不过唐周现在还在看打更小哥的状况,哪里有时间去看他们的神态。唐周只听沈俞安说了一声:“我们现在过去吧。”唐周才抬起头来,又重新跟在沈俞安的身后。
离去时,感觉那仵作的目光还是落在自己身上,唐周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后跟随沈俞安离去。沈俞安带着唐周又回到之前的审讯处,沈俞安去那上面坐着,却又听沈俞安说了一句:“成二,将那椅子挪来此处。”
原来那个壮衙役叫做成二。听到沈俞安这样说还颇感疑惑,但到底还是将那边的椅子挪到中央,最后却又听上座的县令说了一声:“坐吧。”他的目光是看向唐周的。
之前来的那些人,都只是站着或者跪着在这回话,这次竟然让人先坐下?所有人都抬头去看坐在那里的沈俞安,他头顶上还有着“清正廉明”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