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霆所说的,沈宝寅在八岁那年主动爬上他的床,在事实上确属无误,但存在一定的歧义。在沈宝寅看来,丰霆完全是给一件单纯的行为,故意冠上了成人色彩。
不过有件事丰霆倒也没有说错,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要爱沈宝寅。发现这个道理的那天,同丰霆所说的爬床事件是同一天,也就是他同丰霆第一次的见面,而这个道理,正是丰霆亲自启发他。
那是他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
丰姗要求丰霆带他参观植物园,他记得自己摔了一跤,在植物园中心的儿童乐园。
具体地点是在儿童乐园里一个半米高三米长的儿童独木桥。
黄漆的桥面,红漆的支柱,因为没有穿长裤,掉下来以后他的左边膝盖直接接触到做了强化的水泥地面,很不幸地擦伤了。
伤口上沾了泥巴,他其实潜意识知道不该去碰,可太疼了,就坐在地上笨拙地拿手掌轻轻地揩,像揩掉一片树叶,希望足够小心就不会痛。
湿润的泥巴当然揩不掉,反而渗出了血。他生出来皮肤就白,沾了血丝,此刻膝盖上红白交错,显得不太严重的伤口看上去十分可怖。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痛。
这天应该是工作日,周围没有游客,不远处的冰激凌餐车里倒是有个拄着下巴打瞌睡的员工,看情形几乎已经沉入梦乡。
沈宝寅只能转过头,求助插着兜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就那么冷眼看着自己的丰霆。
他的眼睛哭得通红,可怜得像只漂亮的兔子:“阿霆哥哥,我摔倒了。”
丰霆却好似没听见似的,淡淡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孩子。
又或许他听见了,只是希望他自己能爬起来。
所有人一见到沈宝寅就笑容盈盈,丰霆做了第一个用冷漠目光打量他的人。沈宝寅就是在那时,懵懂意识到,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人不喜欢沈宝寅。
沈宝寅的回忆带有痛苦色彩,关于这段,如果让丰霆来说,他认为沈宝寅的摔倒纯属是咎由自取,不值得那么委屈。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沈宝寅一路上都好奇而神气地和他交谈,谈吐举止很有豪门少爷落落大方的气质,但家境再如何好,总携带部分孩子天性,他很吵,叽叽喳喳,丰霆不喜欢沈振东,也很难喜欢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孩。
一路走来,他一直将手插在口袋里,沈宝寅一直想挽住他,或者让他抱,因为个子太矮统统未能成功,后面又屡次提出要求。
“阿霆哥哥,我的脚有点不舒服。”
“阿霆哥哥,你猜你把我抱起来我能不能摸到那片叶子?”
丰霆充耳不闻,甚至低头轻斥:“不要吵。”
沈宝寅安静了一会儿,表情有些伤心,等终于走到儿童乐园,游玩的器械色彩缤纷,很能吸引人,这才重新开心起来。
得意忘形了吧,他单独一个人走上了那段独木桥,早上大概刚下过雨,铁皮包制的独木桥上既湿且滑,沈宝寅刚张开双手严肃地保持平衡走出两步,看样子想炫耀自己出色的过桥能力,不出意外地跌了下来。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沈宝寅趴在地上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坐在地面上,抱着两条肉嘟嘟的白萝卜腿抽噎起来。
丰霆目睹了全过程,他其实从小是个比较善良的人,经常把攒起来的塑料瓶子送给一个固定的老人卖废品,还会喂养流浪猫。
但今天,因为私心,有点冷眼旁观的意思。沈宝寅受伤,他是第一责任人,可非但没有内疚和良心不安,甚至有点希望回去以后沈振东因此责怪丰姗,那样说不定两个人会就此分手。
他就能重新回到平静、贫穷的日子里。
他不喜欢贫穷,但渴望平静。
沈宝寅至少喊了三声,丰霆才回过神,他慢吞吞走过来,没有抱沈宝寅,也没有任何安慰,甚至,他只愿意伸出一只手提着沈宝寅的背带裤的肩带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沈宝寅就像一个有形状的垃圾袋一样重新站在了地上。
沈宝寅从小到大路都很少自己走,在家里,如果摔倒了,即使是摔在柔软的地毯上,也起码会有三个工人紧张地跑过来抢着抱他。他认为,这种时候就是应该有人心疼地将自己抱起来,揽在怀里轻声地哄。
孩子也是会看眼色的,他扁着嘴,很想哭,但知道丰霆不会在意他的眼泪,所以坚强地忍住了痛。
泪珠在他的大而漂亮的下眼睑打转,他礼貌地小声凑到正半蹲下身查看他膝盖情况的丰霆耳边说了声:“谢谢,我请你吃Ice-cream好吗?”
耳边热乎乎的,鼻尖甚至能闻到沈宝寅身上奶香和清香洗涤剂气味混杂在一起的香气。
或许是终于看到了这个娇气小男孩身上除了好看之外的第二个优点——脾气好,丰霆施了善心,把他抱了起来,带到公园里的长椅上,给他买了冰激凌。
沈宝寅高兴极了,把嘴唇吃得水汪汪的,大方地掏出前襟口袋里的大张钞票给丰霆,着急地说:“再买一个,你也吃。”
丰霆瞥了一眼,假装抽了一张,然后把钱全部整理好放回沈宝寅的口袋,并且系上了扣子。
沈宝寅就笑开了,眼睫毛很长,脸颊上的腮肉随着笑容舒展开,柔和蓬松,令丰霆想起工厂里刚完成消毒烘焙的崭新棉花。
如果换成成年的他来形容,大概会用舒芙蕾或者其他更昂贵的面包,但那个时候,他见过最柔软洁白的东西就是棉花了——他曾在棉花加工厂里做过小时工,后来被丰姗发现,抱着他哭了好久,不准他再去。
在沈宝寅的催促下,他为自己买冰激凌去了。
他去到了冰激凌餐车面前,但没有如沈宝寅要求的那样,要一个甜筒,而是请售货员帮忙看一下沈宝寅,然后去了公园里的门卫室借来消毒水和纱布为沈宝寅做了简单的处理。
他仍旧不喜欢沈宝寅,但回程已经愿意牵着沈宝寅的手——他伸出了一根食指,任沈宝寅握在手里。
沈宝寅走了十米就走不动,丰霆转头,低垂眼皮,与他大眼瞪小眼沉默对峙三秒钟,最终认输,蹲下来。
沈宝寅两只手试探着搭到他单薄的肩膀上,问:“阿霆哥哥,你是不是想背我?”
丰霆不说话,觉得很烦。
沈宝寅于是又问一遍。
丰霆不想和他就这个问题僵持,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几秒钟后,他的脖子被一双柔软的小手环住了,后背有一个小小的胸膛贴上来,很热,接着鼻子可以闻到股奶香,是沈宝寅的头轻轻贴在他的脖颈。
丰霆没有带沈宝寅直接回家,因为沈宝寅的肚皮在他背上咕咕响了好几回。他偏过头问:“你是不是很饿?”
沈宝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一会儿才嘟囔道:“是啊。”
于是丰霆把他带到了山下的一家茶餐厅。
他没有询问沈宝寅意见,点了最便宜的A套餐,内容有一杯冻柠茶和一碗猪油粉。沈宝寅似乎很不喜欢猪油的味道,老板刚端上桌,粉嫩的鼻子脸蛋就挤在一起,苦巴巴望住他,说:“好想吐。”
丰霆面无表情,说:“只有这个吃。”
沈宝寅只好拿起筷子,只夹了一根进嘴巴,很艰难地咀嚼完,做出呕吐的动作,但在丰霆注视下,最后没有吐出来,抱着旁边的冻柠茶喝了好大一口,把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
丰霆看到小朋友忍气吞声的模样,突然好像出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
沈宝寅以为他是赞许自己吃得好,更卖力地吃了起来。
他的食量好小,即使有心想要丰霆夸赞,也只吃完三分之一,冻柠茶倒是全喝完了,剩下的猪油粉全由丰霆吃掉。
还没到家里,沈宝寅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哭了一场,他太累了,但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朝丰霆撒娇要求他抱自己,只是努力倒腾着两条腿跟上丰霆的脚步。
到了家里,他们发现丰姗和沈振东不在家里,丰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找,倒是沈宝寅,各个房间,包括卫生间都去转了一圈,整个房间里传来他幼稚的腔调,喊:“爸爸,你在哪里?”
丰霆没有阻止他,小孩子哭了容易脱水,他去给沈宝寅倒了杯水,倒完水出来没听见沈宝寅的声音,过了会儿在他房间的床上找到了沈宝寅。
小小的一个,大字型趴在他的床上,睡姿很乖很安静,嘴巴微微张开,很长的眼睫毛还湿着呢。
丰霆看了他一会儿,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给他把被子轻轻盖好,然后坐到一旁的书桌边开始看自己的功课。
大概半个小时后,传来门锁响起的声音,然后是一男一女交谈。
丰霆站起身出门去看,这时沈宝寅也醒了,懵了几秒钟后,大概是认出沈振东的声音,欣喜地跳下床去找爸爸了。
沈振东很快发现了沈宝寅的伤口,丰姗愧疚得抬手要打丰霆,丰霆站在原地低着头道歉,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沈振东看了看泪眼朦胧为丰霆求情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沈宝寅,又看了看丰霆,说了没事,小朋友受伤很正常,然后带沈宝寅去了商场买了一条新裤子换上回了家。
当然,是长裤,遮住了腿上的伤口,直到伤口掉痂前,一直是沈振东为沈宝寅沐浴,家里的佣人们用生涩的粤语夸:“沈生真是绝无仅有的好Daddy。”
而沈宝寅,因为一份价值三十蚊的A套餐和一个笑容,也很轻易地就原谅了丰霆在自己摔倒时没有伸出的那只手。
后来想起来,沈宝寅意识到自己人生第一次打击教育,似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从遇见丰氏母子开始。丰姗伪善,丰霆沉默,沈振东和稀泥,这几个人后来每次同出一个空间,扮演的角色也再没变过。
不过还好他有机会长大,并且拥有了英俊睿智且健康的身体,小时候遭受过的愚弄和轻视以及利用,都还可以有怨报怨,这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