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宝寅被绑架的第二十一个钟头。
下午一点,SEAN酒店顶层总统套房内门窗紧闭,自然日光连同外部声音全被隔绝。屋内灯火通明,客厅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离电话最近的是丰霆,坐在一个单人的欧式高靠背黑色丝绒沙发上,两条腿分开而立,总是挺拔展平的宽阔背脊,打断了似的弯下去,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呈拱形抵住额头,低垂的面部毫无表情,眼神空洞,眼睑发青,好似长时间没有睡觉,姿势像发呆,又好似在等待。
从昨天下午三点钟,接到韦奇电话,得知沈宝寅在糖厂如厕途中突然消失,他就变成这个样子。
靠在窗边安静沉着脸擦枪的是况争,丰霆在昨天下午三点多打电话告知他沈宝寅失踪,他跟沈宝寅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没有任何交情,因此接到这个电话时惊愕不已。惊愕过后很快又感到疑惑,不明白沈宝寅失踪,为什么着急的会是丰霆。
这两个人不该势如水火?怎么关系突然这么密切。
不,或许也不是突然,他有私人的秘密瞒着沈宝寅,沈宝寅当然也有私事不会告诉他。
说完最基础的事实,丰霆又告诉他,沈宝寅的失踪,大概率不会是好消息,希望他先发动帮会力量帮忙寻找踪迹,不要声张,也不要惊动警察,悬赏金额不限。
这是况争第一次跟丰霆通话,这个沈宝寅明面上的仇人之子,电话里似乎镇静万分,见到面了,况争才发现,不是丰霆冷静,而是人恐惧到一个地步,连身体语言也会迟钝麻木。
他也是那一刻确定,沈宝寅同丰霆的关系,确实比他想象中要亲密得多,也古怪得多。
躺在沙发上休息的女人是黎兰君,昨天下午四点,她按往常习惯同相熟的太太们搓完麻将,坐上车准备去中环的会所做瑜伽。
刚关车门,包里的大哥大响个不停。她这个人,最赶时尚,BB机小巧但不够方便,大哥大一面世她就叫沈宝寅买来送她,重是重,拿出去好有面子呀。结果今天第一次带出门,就接到一个重磅噩耗。
绑匪做了变声,鬼啸一样的语气听得她头皮发麻,很多内容都吓得忘记,只记得对方要她准备四个亿现金,准备好了就回电话。在第二天同样时间,他会告知交易地点,钱到,人自然会放。
屋里最后一个人是陈巢,他是最茫然无措的那个,黎兰君尚可以哭泣几声表达害怕,他也怕,但不能流眼泪,还要强撑精神,坐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安抚濒临崩溃的母亲。时不时地,他会抬头,担忧的目光在其他三人中间转来转去。
“现在可以打电话了吗!”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陈巢终于忍不住开口。
昨天,黎梅君一接到电话即刻叫了他回家,他也吓得脸色惨白,过了好半天才勉强恢复冷静。他妈妈六神无主的,只能他来想办法,他想了几个方案,但统统觉得不够安全,包括报警,电话都已经拨出,响了三声,刚接通,被他挂断。
一旦找了警察,等同于向绑匪挑衅,万一被察觉,他表哥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决定按绑匪所说,尽快筹钱去把人赎回来。
母子两个正要出门去银行拿钱,房间门在这时被敲响。他谨慎地打开门缝看,来人竟然是丰霆,身后还跟了个他不认识,但气质十分凶神恶煞的男人。
丰霆进来第一句话,扫视他们母子一眼:“什么时候接到的电话?有没有听到沈宝寅声音?”
第二句是骂:“蠢货!报警!警察做事要层层审批,动静一大,你是否想替沈宝寅收尸!”
丰霆确实是气急败坏了,在来酒店之前,他一直待在警署。一是为查道路监控,二是同交好的一个关姓警督通气。
关警督知道丰霆的意思,同他保证,一旦收到关于沈宝寅的报案电话,如果情况不好,不会先上报,而是先通知丰霆这个家属,以免事态闹大。
雪中送炭难,丰霆感激他的慷慨,但连一个礼貌的微笑都挤不出来,只艰涩说了多谢。
什么时候见过丰霆这么急迫狼狈,关警督摆摆手,说找到人最要紧。
香港虽然繁华,但监控也并非全城遍布,只在主要通道同场所安装,糖厂门口倒是有,但经过查勘,线路早被恶意剪断,沈宝寅是怎么离开糖厂,依旧是个未解之谜。
得到这个消息时,丰霆正在打电话给他妈妈,沈宝寅亲缘浅薄,亲人只那么几个,如果真是遭遇绑架,绑匪如想勒索,说不定他妈妈会有消息。
结果监控这条路断了,而丰姗电话接通,也说,今天没有接到其他电话。丰霆一颗心高高吊起,听到这句,当真是心如死灰。
听出他气息不对,丰姗敏感地问了句,丰霆什么也没说,挂断电话,外套也忘记拿,抬脚准备离开。
关警督从后面追上来把衣服还他,拍拍他肩膀:“时间太短,不能立案,一旦确认实际证据……”比如收到要挟电话。多年经验告诉他,沈宝寅大概是出了大事,可望着老朋友脸色,他不忍心挑明,“立马来找我!”丰霆点点头。
外头冷风呼啸,丰霆脸色苍白,没有穿上衣服,只揽在臂弯内,高大背影微微佝偻,慢慢走向车。风霜刀一样割他的面颊,他想:天气好冷,不知道阿寅有没有受冻,他怕热又怕冷,好娇气,这么长时间过去,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想到这里,喉头难以控制地发酸,觉得未知的煎熬真是令人生不如死。
线索一条接一条断,况争那里也没有好消息传来,丰霆只有最后一个人可以找。
沈宝寅的小姨长住在SEAN,丰霆厌恶她,因为每次同她见面都没好事,所以从未去拜访过。谁也没料到,再次见面,依旧是碰到倒霉事。
去的路上,丰霆接到关警督电话,说从沈家位于中环的那家酒店在五分钟前拨出一通报警电话,打电话的人什么也没说又挂掉了。
陈巢和黎兰君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望着丰霆阴沉暴怒的脸色,居然一个都不敢反驳。尤其陈巢,拨出电话他就已经觉得不应该,否则他也不会挂断。
事关沈宝寅性命,他心虚,只能低着头接受批评。
况争当时冷眼旁观这对母子,心头也愈发火大。
半个钟头前,他正带着人沿糖厂那条路四处寻找线索,丰霆第二次给他打来电话,告知他得到了消息,沈宝寅确实是遭到绑架,绑匪要挟赎金的对象则是沈宝寅的小姨。
对于绑匪,丰霆似乎有了个猜测,没有直接下定论,而是要他找几个人去钟家看看。这个姓钟的他知道,沈宝寅公司里面一个倚老卖老的刺头,沈宝寅想拔除很久,也确实顺利拔除了。
手下的消息还未传过来,他没办法坐得住,听说丰霆要来问话,先过来同丰霆汇合。
接下来就变成丰霆一个人话事。
他先问了黎兰君来龙去脉,详细到对方说话的口音,还有语气;背景声音是否空旷,有没有特殊声音,比如汽笛声;有没有确认沈宝寅的健康和安全。
黎兰君越回答越崩溃,接到电话以后她就全然懵在原地,哪有神智想那么多,绑匪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的精神原本就紧绷,被丰霆一逼问,更是觉得自己错过一个很重要的通话窗口,或许耽误了最佳救援时机,话还没说完,伏在沙发上呜呜哭了起来。
问话被迫中断,剩下的由陈巢复述。
听完全部过程,丰霆沉默半分钟。思考完,他抬头,要黎兰君回拨劫匪电话。
第一告知四亿现金太多,她需要时间,但一定在规定时间内筹出来,在此期间,对方不能伤害沈宝寅,也不能让沈宝寅挨饿受冻;第二,她要听一听沈宝寅声音。
劫匪果然做了变声,尖利地问:“你现在有多少钱?”
黎兰君下意识看向丰霆,丰霆比出一个手势,她即刻说:“一个亿,银行已经下班,现在只能拿到这么多钱,明天一早我就去筹钱,你不要步步紧逼。”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说:“不要提要求!什么时候筹到钱,什么时候就能见到他!”
黎兰君立刻说:“你总要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对方没有回答,径直挂断电话。
黎兰君呆呆拿着听筒,转头看向陈巢:“他不敢让你表哥说话,怎么办,你表哥是不是已经被……”
剩下的话变成呜咽,因为丰霆突然沉声打断她:“不可能。”
母子俩都抬起头双眼赤红望着他。
丰霆还未解释,不远处况争开口:“钱还没到手,劫匪不敢杀他。”
丰霆闭了闭眼,说:“去洗把脸,不要让银行的人看出不对劲。我们马上去提钱。”
银行当然会下班,但筹不到钱却只是缓兵之计。
四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字,四个人分头进行,拿着丰霆的支票跑遍多个银行,短短五个小时就筹措完毕,银行押解的警察得到上峰命令加班运送,按丰霆要求全部放在临时买来的一辆小型货车里。
中途,丰霆接到况争电话,况争的手下潜入钟完立的别墅去察看,没有任何钟完立的踪迹。
猜测得到了验证,丰霆挂断这边电话。银行的贵宾招待室只有他一个人,安静昏暗的空间,他静默两秒钟,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又狠又重的巴掌。
他怎么会就听了沈宝寅的话,把保镖撤走。
他很有心忏悔,然而时间不等人,咽下喉头酸涩,他转头拨通一个好久未联系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边迟疑两秒钟,才开口:“霆总……”
丰霆滚油煎心,强行按捺下来,平静地说:“钟沿,好久不见,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钟完立名下的房产大多被再次抵押出去,但一些偏远的,不值钱的,比如仓库、祖屋之类,一定没有卖出去。
钟沿太年轻,太高傲,经过钟完立投资失败事件,同父亲产生嫌隙,自此搬出钟家,不久前,辞职离开了申港。
钟沿似乎对家里很多的事情不太清楚,比如他父亲早已离家,但家里还剩下几斤几两,他还是有数。
得到想要的信息,丰霆立马找到况争,要他找几个不显眼的人,去钟完立有可能藏身的地方秘密查探,不需要接近,只要打听是否有陌生车辆及人出入即可。
况争默不作声去办了。
按绑匪要求,筹完钱就该回电。
丰霆却没有这么做,他说:“阿寅被绑架,煎熬的不止是我们,还有绑匪。回复太快,证明银行现金流充足,会让绑匪觉得要得太少,我们一定要让绑匪认为这笔钱筹得不容易,他才不会第二次勒索!”
在场几个人多多少少在此之前因为沈宝寅对丰霆有些偏见,但赎金全是他筹措,借不出钱的银行也是他去同高层疏通,他没有表现得多么紧张,也不恐慌,全程镇静理智,把控大局,大家都在乎沈宝寅,可也知道,他最在乎。
于是到了此刻,都有点信他了。
丰霆又说:“都去休息,无论多么着急,都要天亮了才有结果。”
其余三个人听话解散,早上重新见面,所有人都看出来,没有一个人昨晚真正能安心闭眼。
然后又是难熬的半天过去,陈巢问出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打电话时,墙上挂钟正好响起两点钟的报时,所有人都抬头看过去。一击。两击。两响落定。
丰霆抬眼,看向黎兰君,轻轻颔首。
黎兰君睁开眼,马上从沙发上坐起来。陈巢凑过来,蹲在电话机旁。况争擦枪的动作也慢下来。
丰霆动也不动,该怎么说,怎么回复,他早已经教过黎兰君。
黎兰君拿起丰霆身旁电话的听筒,手指颤抖,紧紧攥了一下拳头,冷静下来才开始输入号码。
七位数字,从黎兰君按下第一个按键,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电话上。
对面接通得很快,如丰霆所料,确实不止被绑人的家属心焦如焚。
“四个亿,凑齐了吗?”
黎兰君颤颤巍巍道:“凑齐了,凑齐了。在哪里交易?”
“你现在去开车,先过海,过了海我再告诉你具体地点。”
对方很谨慎,也很狡猾。
黎兰君迟疑了一秒钟,抬头看向丰霆。
丰霆指向陈巢。
黎兰君立即说:“我不会开车,我让我儿子送,你要是不放心,我跟他一起去!”
“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招!”
“好,好,你不要生气,我全按你说的做……现在可不可以以让我听听阿寅的声音?我要知道他还活着,否则我无法同你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