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东大会听上去严肃,实际并不循规蹈矩,一张可容纳十几人坐的大圆桌,身价亿万的股东各自挑位置坐下,边饮茶边谈工作,好似亲戚聚会。
这种模式起自二十年前。
那时申港员工加上清洁工人也才两百多号人,管理起来比较简单,和现在全球几万家糖厂,随便一个种植园就有上万名员工的巨大规模不可同日而语,但喝茶聊天的会议模式却保留至今。
恐怕登到报纸上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这样大的一个集团,那么多重大决策竟然是这么随意的场合下做出。
沈振东来得不早不晚,集团共有九个大股东,进会议室的时候已经到了四五号人。会议室很开阔,四角各摆了一人高的发财树盆栽,右面一扇大落地窗可以俯瞰半个港岛,会议室正中央一张黑色核桃木开放长桌,桌面正中一尊苍山虬立的沉香木摆件。
典型中式茶室。
股东们三三两两散坐长桌四周,面前摆了精致下午茶,见沈振东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沈生,快来,我新得一块劳力士,你眼光最好,来帮我看看!”
先说话的是钟完立,有个弥勒佛的身材,头脸却是瘦的。
只看着那双丹凤眼,沈宝寅一眼认出来,这是钟沿父亲,申港股份占比前三的董事会成员之一,地位不容小觑。
“你的表都够开展览啦。”沈振东笑眯眯地走过去,看沈宝寅站在原地,伸手拉了一把,揽着儿子单薄的肩膀介绍,“来,叫钟伯伯,你小时候常常喜欢爬到他肩膀上骑大马,钟伯伯不抱自己儿子都要抱你,现在还记得不记得?”
“当然记得。”沈宝寅露出天真得体的笑容,“每年过年钟伯伯的利是都是最大。”
这时候旁边来了个人和沈振东寒暄,沈振东朝钟完立点头示意一下,含笑往边上走去了。
沈宝寅没走,还留在原地和钟完立谈话。
“今年来给我拜年,今年的更大!我和你老豆十几年兄弟,你同我儿子都没区别。”钟完立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沈宝寅的肩膀,打量他一圈,“没想到阿寅都长这么大,你念书回来伯伯还没来得及给你洗尘,听说你这半年踏实做了很多大事,现在都能帮你大哥分担。”
沈宝寅谦虚了一句,钟完立想了想,又说:“钟沿也在丰霆那里,你们见过面没有?他表现好不好?”
沈宝寅昧着良心笑说:“特别好。”他喊钟沿的英文名显示亲近,“Ethan好优秀,也很善良,教会我很多。不过他最近要升职,大哥把他调走,以后一起吃饭都不方便。”
“一个公司,总见得到面啦。”
“那怎么一样,等我干到大哥一样的位置,我就把他要过来。当初钟伯伯你和我爸爸一起打拼,现在我又和Ethan一起共事,子承父业多么好。”
这就是在要一个表态了,你把儿子送到丰霆手上是选了他,现在我再给次机会,要不要选我。
沈宝寅笑眯眯地观察钟完立的表情。
“再说,阿寅,再说。”钟完立笑着按下了这桩事。
说话间,陆陆续续所有股东都到齐,有男有女,年纪和沈振东不相上下,部分已经退休,只在股东会时露面,目前还活跃在公司的只有三四个人。
沈宝寅一一打招呼,在其中一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短发女士面前停了停。
这是沈振东的义妹,叫陈山,年轻喜欢留一个三七分的油头,爱穿黑色大西装,总是瞪着眼睛嘴里叼根烟。名字大气,做事风格也好粗犷,风风火火,气质不像做生意,倒像帮派红棍。
独身半辈子,听说去年老房子着火,和隔壁街坊,一个留学回来的年轻华裔拍起拖,不到半年就结了婚。或许同文化人相处久了,浸润了高知气息,总算不把别人祖宗十八代挂嘴边,但一双眼睛依旧犀利。
“山姑好。”沈宝寅主动伸手,礼貌招呼。
陈山同他握手,又亲切摸摸他头发,朝着沈振东嘻嘻说:“阿寅越来越有你年轻时候派头。”
沈振东听了真高兴,说:“什么派头?”
“风流倜傥咯。”
沈振东哈哈大笑:“俊有什么用,男人太帅了又有钱,就怕被人骗!”
“阿寅有梅君姐的聪明机灵,你就放心好了,不会吃女人的亏。”
后面那句是看着沈宝寅讲的,沈宝寅和陈山对视,大型鱼池的光影游动在他和陈山的脸上,遮掩了面目,看不出彼此高不高兴。
可不需要看对方的表情,心里也都有了数。
陈山比黎梅君年纪轻一些,差个几岁。
听说,是个孤女,二十岁挺大个人,也不做事,和年轻的同龄人们嘻嘻哈哈,整日游荡在街头巷尾。曾来沈记糖点偷过东西,三四回了,才被他爸爸捉住,本来要送去警署,他妈妈发了善心,听说她身世,留她在店里做个小帮闲。日子久了,叫沈振东认了做妹妹。
虽然说是认在他爸爸名下,可比起爸爸,她同妈妈似乎感情更深,吃喝玩乐样样要拖妈妈一起,总是讲很羡慕东哥和阿梅姊的感情,但是要她结婚,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还很喜欢逗弄沈宝寅。沈宝寅记得,自己童年时,她常常挽着他妈妈的手臂跟他争着叫妈咪,把五岁的他气得小肥脸通红,眼泪汪汪抓着妈妈的衣袖揩泪水,陈山必须把他抱起来绕着屋子转圈哄很久才肯重新得到他带着湿漉漉口水的一个吻。
后来沈振东同丰姗结婚前夕,陈山还跑来家里同沈振东大吵一架,讲他食完饭反碗底,阿梅姊尸骨未寒,阿寅萝卜点大就给他娶后妈,忘恩负义、薄情寡幸。
或许是被这个书也没念过几年的小义妹突然爆发出来的文化气息震慑住,沈振东气得脸发白也没能讲出一句话。陈山骂完就跑,后来好几年都待在乡下未跟沈振东来往,但每年都有给沈宝寅寄压岁钱,直到沈宝寅去澳洲。
当时陈山特地找到他替他送行,叼根烟讲他:“没出息,这就待不住啦,那是你家,怎么是你往外逃?”
沈宝寅那时候,很有点傲气,没有承认自己是叫人逼走,有气无力讲:“是去念书,长见识。跟你讲你也不懂,ABC都不会念。”
陈山倒也没理会他一个毛头小子的挑衅,问:“我是不懂ABC,但我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喂,小孩子,出去了,还回不回来?”
沈宝寅当时脸色苍白没有神采,但讲话的语气很坚定,说:“一定回。”
陈山便笑了,也不做什么承诺,只讲:“小孩子,好好长大!”
那一年的春节,陈山破天荒去给沈振东拜年,两个义兄妹,这样又重归于好了,陈山也顺理成章重返申港领导席位。
“男孩子肖母嘛。”
只要黎梅君和丰姗的名字不出现在同一句话里面,并且不带有褒此贬彼的倾向,沈振东一般心情都还能维持平静。
八点三十,股东会开始之前,沈宝寅想起有份重要合同需要拿给他爸爸签字,开完会沈振东一定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说不定来不及签字。
他离开会议室,飞快回了一趟总裁办。
今日董事会,总裁办所有职工都抽调去了东楼做事,办公室空无一人,静悄悄。沈宝寅拿好合同,正要经电梯上楼,不经意瞥见走廊尽头一个熟悉身影,是丰霆。
沈宝寅散漫的目光瞬间集中起来。
马上要开会,丰霆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只是丰霆一个人,他不会在意,但丰霆身后跟着又跟着两个白皮肤鬼佬,同样的西装,像是保镖,表情严肃,成犄角之势站在丰霆两侧。
更奇怪的是,他们走过来的那个方向,没有任何办公场所,而是货梯间,是个闭路监控系统的死角,直通地下车库,几乎无人会通行,只有工人运输大宗办公用品时才会开启。
如果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走那里最好。很显然,这两个鬼佬就是从货梯上来,打算替丰霆干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情。
很快,丰霆引着两个保镖进了他的办公室,门一关,脚步声都消失了,整层楼彻底安静下来。
沈宝寅干脆又等了会儿,他想要看看丰霆究竟想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还没等到那两个保镖出来,走廊尽头,没几分钟,又出现一个人影,瘦长身材,大个子。这个人不再是悄悄出现的了,从正经电梯走出,脚步十分轻松,看起来对自己将要奔赴的处境很茫然呢。
两个鬼佬沈宝寅从没见过,这个大个子,沈宝寅倒是认识,非常熟。
丰朝宗,丰姗的亲哥哥。在丰姗嫁到沈家之前,听说也是给人做会计的,不过三年就换了四家公司,可见不是人品欠佳就是业务能力欠佳。
如果不是丰姗承认,其实沈宝寅不太会认为他们两个是亲兄妹。
丰朝宗的两腮紧缩,鼻子又红糟糟,再怎样的好面孔,也因这样诡异猥琐的气质而显得无韵味,要很仔细分辨,才能从那张不忍直视的脸上找出一点丰家基因的风采。
沈宝寅曾见到他跟丰霆同时出现,丰朝宗每次的姿态都非常畏缩,明明是舅舅,倒有点把丰霆当舅舅尊重的意思。
磨刀霍霍的保镖,一无所知的丰朝宗。
有意思,真有意思。
沈宝寅若有所思远远扫了这么一眼,接着装作无事发生,悄悄回到了会议室。
九点,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丰霆皱着眉头行色匆匆,终于姗姗来迟。
他似乎是刚处理一个棘手的事情,走近了表情才有所舒展,恢复工作状态,夹着会议流程表和资料大步流星走到沈振东和沈宝寅中间的位置,微微俯身问:“沈董,是否现在开始?”
沈振东点点头,说:“去吧。”
丰霆从两人中间离开。
短短几秒钟,沈宝寅却好像经历漫长几小时。
他的举止也有些奇怪,背脊僵硬地直起来,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嘴角轻轻抿了一下,带着点双眼含春的意思。
他根本不想在这种十几双眼珠子的注视下露出异常的神色,但是谁叫丰霆刚刚趁机悄悄摸他的大腿,第一下轻,第二下重,撩拨一汪水面似的,手飞快地撤走了,只余波澜不断。
他差点吓傻啦,哪里控制得住表情。丰霆在公司永远正襟危坐,同他说话语气硬邦邦,什么时候敢这么放肆热情?
最近丰霆对他很好,手把手教他,事无巨细,只要他肯问,一定有答复,加上刚才看到画面,沈宝寅心里有个好的猜测,因此也不免投桃报李,有点对丰霆好一点的意思。
他从来胆大包天,丰霆都敢和他调情,不甘示弱的,他马上也摸了丰霆一把。
丰霆敢撩拨他,却好像没想到他会回应,大腿肌肉一下子绷得很紧,铁块一样。
这样你来我往地互相摸了两把,沈宝寅感觉隐隐有些按捺不住。幸好丰霆立马离开了,否则他在接下来的会议里只能拼命地夹紧了双腿,以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深呼吸两口气,他努力令自己平静。
沈振东转头看到沈宝寅脸色,奇道:“脸怎么这么红?”
沈宝寅摸了一把脸,淡定道:“爸爸,太热了。”
“是不是屋里人太多?”关心完,沈振东脸色突然变得严肃,提醒道:“在公司,只许叫职称。”
其实哪里是热的呢,是臊的。沈宝寅听话地点点头,说:“好吧,沈董。”
其实按资历他坐不到沈振东身边,可谁叫他是沈振东唯一儿子,身上又有黎梅君的股份,出身是他最大的王牌,他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