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座加多利山豪宅,沈宝寅终于彻底甩掉钟完立这个大麻烦。
说实话,钟完立的问题其实未得到处理。
但那不是沈宝寅该思考的事情,落到这个下场纯属姓钟的自己贪心,关他什么事,他送上了至关重要一杯凉水,替钟完立解决了燃眉之急,作为一个老朋友的儿子,临危济难洒出两千万,沈宝寅觉得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有情有义之人了。
要不是还给钟完立留两分面子,怕人老了不顶用看到气吐血,做了这么大个慈善,他早登报加粗两千万三个字彰显自己仁善。正好又遇上公司动荡时期,顺便还可在市民心里替自己同申港塑个金身。
简直一举多得。
但他没做,因他懂过犹不及道理。钟完立应当也会懂。
但韦奇好像不太懂。
替他去银行办完手续回来,韦奇一言难尽来回报,肉疼提起自己签支票时手都在抖。
沈宝寅笑他没出息。
韦奇面红红被他笑完,问:升米恩斗米仇,这次钟完立来闹,给了钱打发。下次呢?送了屋,下次送什么?
沈宝寅莫名其妙看他,说:“当然是拦住他不准再进来,我花那么高年薪请保安都是吃素的?”
韦奇面色纠结望住他。
平时好聪明一个人,看到那么多钱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沈宝寅轻笑一声:“不要说两千万,就是一个亿,这钱我也要花。”
人活一世什么都不怕,就怕遇到破釜沉舟没后路的人,钟完立的命倒是不值钱,但他沈宝寅的命金贵,至少贵过两千万,因一时痛快留下隐患,那是蠢人做事。
没希望,他就给一点希望,不用太多,足够维持生命信念就好。
“登过高再摔跤的人最要尊严,今天来,他搬出我爸的面子,下次来,难道还会有谁的面子比我爸大?”钟完立最要这张脸,所以沈宝寅断定这是桩一锤子买卖,韦奇认为不划算,他倒觉得物美价廉,“公司里谁不识他,讨一次饭人家还可怜他英雄末路,天天来讨饭,不必你我厌烦,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他。放心吧,他但凡还打算让他儿子在香港商界立足,就不会再来私下找我。”
韦奇表示了然,悄悄看眼沈宝寅平静轻松神色,算了,他想,沈宝寅自己都不在乎钱,他心疼什么。
沈宝寅分析得头头是道,其实心里想到钟完立当时绝望眼神,背后仍然冷汗涔涔,当时他多么冷静温和,全是装模作样,很怕钟完立一时偏激,扑上来打他。
虽然不是他害了钟完立,但受益的却是他,这世上道理就是这么无稽,恨你有,笑你无。即使你不笑,人家要觉得你可恨,你有什么办法?
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沈宝寅找人盯了钟完立一段时间。
丰霆听他说办公室那段经历,想了想,严肃道:“我明天找几个保镖跟着你。”
沈宝寅干巴巴笑:“用不用这么大阵仗,港督出行啊?”
丰霆一票反驳,沈宝寅嘀咕说:“我带保镖,那你也得带,怎么,只准你关心我安全,不准我关心你?”丰霆无语。
沈宝寅虽然牙尖嘴利,但让丰霆这么一吓唬,自己内心也惴惴不安,丰霆要给他安排四个保镖,他觉得四个太多,还价到两个。丰霆同意了。
两个保镖全由丰霆掌眼,沈宝寅一开始不太适应,被夹在两个人高马大面无表情鬼佬里面,顶着四面八方视线,路都走不直。
当然有习惯那天,半个月后,周围员工还是时不时地投来诧异目光,可是他甚至可以目不斜视,淡定吩咐保镖按电梯。
两个月过去,风平浪静,钟完立似乎真的一蹶不振,日日龟缩家中不出。沈宝寅有次遇见钟沿,隐晦打听了一下。
钟沿早不比当初同沈宝寅针锋相对时意气风发,更不要说那时向丰霆争夺上司宠爱时那么趾高气扬。
开会时候,一个沉稳坐最前面决策,一个则捧着文件夹坐在末尾,汇报时很专业,但看上去好像肩膀好重,神情即使带着微笑,也有种强打精神的萎靡。
同样年纪,同等家世,因缘际会,如今云泥之别了。
听他问,钟沿下意识躲闪他目光,下一秒,又勉强自己直视沈宝寅,故作轻松笑一笑,说:“负点债而已,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日子,没道理轮到我们家就过不下去,谢谢沈董关心。”
说完,也不等沈宝寅反应,做了个在旁人看来颇没有眼色的举动——昂着头快速走了。
沈宝寅望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发现钟沿的西装似乎是去年的款式,衣摆还有少许线头。
他并没有什么同情,只看到一个年轻人花儿似的谢了,余下势单力薄的一根铮铮傲骨,唏嘘罢了。
但人生际遇,不到死那刻,哪里说得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对钟完立说,钟沿会有自己造化,并不是安慰。只要挺下去,日子总不会难过到底。
进入十二月,身上衣物逐渐增多,三个人前后岔开站在电梯里都显得有些拥挤时,沈宝寅忍无可忍,终于获得丰霆首肯,撤掉了两个保镖。
生活貌似风平浪静,一个乌云天,空中偶尔滚过几道闷雷,九龙塘吵闹市场里,闭门不出将近四个月的钟完立,苍白消瘦地低调出现在了一家普通茶餐厅。
红色圆桌,桌上一杯乌龙茶,钟完立时不时往窗外看,两道细长眼睛飘忽不定,直到续上第二杯茶,对面椅子悄然坐下一个左顾右盼戴着顶黑色鸭舌帽的瘦矮男人,才缓缓转回头。
一抬头,是张平凡到没入人流就再也认不出面孔的脸。
好普通,但如果沈宝寅出现在这里,一定马上能叫出名字。
卢毫,曾经申港财务部的副组长,沈宝寅继承公司后,将财务部好吃懒做的人全部裁掉换一批,面前这位就是其中一个。
“钟董,我把资料带来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
好熟悉的称呼,钟完立露出怀念之色,想到如今际遇,眼底又浮现一丝不甘,摆摆手,亲切道:“早就离开公司啦,不要再这么叫。”
卢毫说:“当初是钟董第一个提拔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只认你做我老板!钟董请不要同我客气,你有吩咐,我一定为你肝脑涂地!”
钟完立愣了愣,露出感慨神色,两人又寒暄几句,钟完立开始翻看卢毫带来的账本。
沈宝寅掌权后大刀阔斧改革,但沈振东在时许多毛病哪里一时纠得完,这几个月,钟完立在家中休息,却没错过任何外界消息。
银行的账缺口太大,他用股权卖出的钱全部填进去,还差了七千万。四个月里,他每月变卖一座铺子来还银行催款,日日盼东帆远洋能死灰复燃,等到的却是几天前东帆远洋破产清算的消息。
如今,剩下的资产只剩下沈宝寅为他赎回这座屋。
如果就这么惨淡收场,他到死还留下一堆债务给老婆同仔。
钟完立日夜煎熬,不甘同愤怒简直煎得出三斤心头血,钱是肯定还不完了,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从前在申港,他完全是搭上沈家大船才有这点家产咸鱼翻身,靠自己,他连东山再起的资本都没有。
走到这个地步,要想不被银行逼债,只能逃到海外。
钟完立从股票被套牢那天就做好逃跑准备,走,一定要走,但在这之前,他必须以绝后患,否则他的债务以钟沿目前薪水要赚多少年薪水才够还得起?
他最心疼就是这个独生苗,因他走错步棋,谈的好好婚事也告吹。
他缺钱,离他最近有钱人是谁?沈宝寅。
一想到上次几乎就差跪下来舔沈宝寅鞋底才赚回一座屋,钟完立是绝不会再做这样丢脸的事,要钱嘛,何必那么难看。
沈家树大根深,里头不知多少坏账,挖点出来,如果沈宝寅不想官司缠身,那就掏钱咯。替他买屋时眼都不眨,几千万,洒洒水了。
“不够,小打小闹,不够!”卢毫带来好大一本,钟完立还以为一定大有所获,结果看到头也未看到有用信息。
“还有没有?重大偷漏税,或者走私贿赂,有没有这样的账?”
卢毫为难道:“我进公司的时候是丰霆管事啊,他出了名阎王手段,真账比别人的假账还干净,我有这几本,还是当初从丰朝宗那里偷偷看来。”丰朝宗?丰姗……
钟完立一愣,是啊,他怎么把丰家忘了。
要说最想看到沈宝寅出丑,他还排不上第一呢。
匆匆地,钟完立把卢毫带来账簿抱走,连句再会也无,快马加鞭杀到浅水湾。
傍晚时分浅水湾别墅区,高耸梧桐在夕阳下恬静可爱,钟完立没料到沈宝寅都没敢给他闭门羹,丰姗竟然敢把他拒之门外。
他敲过几次门,都是菲佣出来回话,用市侩的目光好奇打量着他,咬着略带口音的粤语:“太太两天前进佛堂为中东因战争失学的儿童祷告,说要闭关一周,现在没空接待客人,你回去吧。”
“她信耶稣的!什么时候开始信佛!”
找借口也不找个好的,钟完立气得两个鼻子喷火,原地转了一圈,再回过头,听到“啪”一声,菲佣面无表情关上了铁门,差点撞到他鼻梁。
不死心,他过了一会儿又再敲门,门缓缓开了一条小缝隙,这次来的是另一个工人,隔着门缝问他还有什么事。
钟完立咬牙命令自己冷静,从缝隙递进去一个文件袋,说:“里面的东西她一定感兴趣,去,给你家太太看!”
几乎才过了十分钟,一个连粗略翻一遍都不够的时间,工人折返回来,依旧是条窄缝,那个文件袋原封不动退到钟完立手里。
“太太说,她同申港已经没有关系,无论你所求何事,她全都无法帮上你。还有,我们老沈先生刚去世不久,希望你不要再来拜访,假如传出闲话令她一个寡妇难做,她会考虑采取法律手段。”
钟完立动也不动,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死死盯着手中文件袋,袋口的线圈还是那个蝴蝶结,证明文件袋没有被动过。
他都叫佣人带了话,讲可以有办法帮她拿回股份。假如丰姗看过,他不信丰姗会对扳倒沈宝寅失去兴趣,可是丰姗居然真的看都不看。这个利欲熏心的女人,居然会放弃争名夺利,这件事简直比她改信佛还要离谱。
几乎是气急败坏的,他驱车离开了浅水湾。
沿路,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面色扭曲一阵,他拨出一个电话,甫一接通,低声开口:“是我。我记得当初你阿妈病重,沈宝寅还是将你开除……此刻有个机会又可以报仇,又可以赚钱,只看你愿不愿意拿住……好,好胆识,那么还是老地方,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