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四那年,圣安德跳楼死了个男学生,你是否听说过这件事?”
静默许久,沈宝寅忍不住还是开了口。他的语气轻飘飘,像只被剜去保护壳的贝类,带着惶然和不确定。
这是桩大丑闻。
圣安德男女中学开设于一九五五年,由一所教会学校发展而来,作为本埠以严格教学出名的贵族学校,却不仅招收富家子弟,也对贫困的优秀学生开放录取并给予贫困金及奖学金等等多项补助。
因为一视同仁的严格教学模式,该校的教学一直备受赞誉,而这桩事件里死去的男学生,恰好是名贫困学生。
死亡方式如此凄惨决绝,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该生是否在学校受到非人对待。
圣安德焦头烂额,于舆论爆发后第三日登报声明:该生系因父亲近期病逝,加之学习成绩下滑错失奖学金等各方面因素而轻生,同时经警务处同青少年保护组织介入调查,排除欺凌的可能性。学校出于人道主义,对该生的母亲已予以经济赔偿。
丰霆不知沈宝寅为什么提起,他当然知晓,他是本校荣誉校友,即使不自己打听,也有好事的人会来告诉他。
他在沈宝寅头顶轻轻点头。
“法医尸检发现他有严重肛裂,是生前遭受侵害。你知道吗?他是替我去死。”
话音刚落,沈宝寅身体一轻,丰霆把他翻过来朝向自己。
沈宝寅抬头,对上一双震惊的眼,琥珀色眼珠,里头含着痛楚和不可置信。
“什么意思,阿寅,我不明白,你在学校遇见了什么?”
真奇怪,看到丰霆痛苦,沈宝寅居然觉得快乐。
他微微一笑,心里的委屈和难堪顿时少了许多,道:“他叫梁家圆。”
说什么秘密似的,声音很轻。
“我中三的时候就发现他老是在学校悄悄跟在我身后,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突然很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有次就在转弯的地方把他拦下来。他的脸突然很红,支支吾吾半天,说看我总是一个人走很孤单,想同我做朋友。他长得瘦鸡一样,动作也唯唯诺诺,但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很亮,我看出来,他喜欢我。我不喜欢他,就警告他别再跟我。”
沈宝寅从小好看到大,情窦早开的男女学生爱上他,太轻易。丰霆神色凝重,牙根紧咬,却隐忍着没有开口,静静等他说完死者故事。
沈宝寅却暂时停了下来,歪着头看向丰霆一秒钟,被他可怖神色吓到,没忍住伸手用食指摸他挺拔鼻梁。
丰霆鼻梁下的嘴唇在轻轻颤抖,沈宝寅的手指下滑,安慰似的也摸摸丰霆单薄嘴唇。
“很久一段时间,我再也没看见他,再后来,中四开学后的几天,他突然又出现,脸色很差,结结巴巴说要我注意安全,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单独一个人走。我就知道,他还是在偷偷跟踪我,只是比以前隐蔽很多,没有让我发现。我那时候觉得他更可怕,不肯相信他。后来有一天,我进教室,看见他在我桌子里翻什么东西,我更加觉得他这个人像个变态。我当时非常生气,走过去推了他一下,将他赶离了我的座位,又叫他把偷的东西交出来。他一句话也不说,表情很悲伤,大概是看出来我的敌意吧,他又跟我反复讲了几次,不要一个人走,然后就跑走了。”
“没多久上课钟响,同学陆陆续续回来。我的同桌跟我讲,之前下课时有个女孩子到我桌里放了封粉红色信封。我没看到那封信,心想,肯定是被梁家圆拿走,他不想我和女孩子有瓜葛,所以拿走。我很生气他侵犯我隐私,心里下定决心下次再遇见他一定痛骂他一顿,然后将他扭送教导处师长的手上。可是我们永无下次见面了。第二天,我听见他坠楼死亡的消息。学校说他不知为什么去到艺术楼,并在楼顶滞留,最后坠楼。”
“其实他是被那封信吸引去。他早知道校内另一伙不良学生也在偷偷跟我,那伙人和校外帮会有交集,所以他才会来提醒我。可是我没有理会他。后来,就是我撞见他偷我东西那日,他亲眼看见那群不良学生其中的一个,笑吟吟请了我班级上一个女学生给我送信。梁家圆确实做了次小偷,他把信从我座位里拿了去看。写信的人用女孩口吻约我夜晚到艺术楼一会,若我不来,她会心碎地即刻从楼顶跳下去。梁家圆怀疑他们是想对我不利,可又怕真的闹出人命,所以一个人去看。天很黑,艺术楼电灯很暗,几个守株待兔的古惑仔把他当成我,轮流侮辱了他……”
沈宝寅讲到这里皱了皱眉,停顿几秒,似乎主观上,很抗拒复述其中细节。
他也确实没怎么讲这段,只模模糊糊带过了。
“阿寅,这很不对。既然他到死都把真相瞒在鼓里,那么这些来龙去脉你后来又是怎么得知?”丰霆目光黑沉,牙关紧闭,牢牢盯着他。
天知道,他真想把这一切当作是沈宝寅编出来的故事,因此,他努力地寻找着破绽。
沈宝寅假使真经历过这些……
丰霆耳朵里嗡嗡作响,觉得心跳时快时慢,已经无法冷静。
沈宝寅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我原本确实不知道。”
“他死了一个礼拜,那些人发现奸错人,在我独自走在路上时把我强行掳去了校内一间废弃的体育室。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二三十岁,是个练家子,很自大,连绑都不绑我,只把我摁到地上,单手将我裸绞,另只手上则拿根注射器,抓住我一个手臂要往我身体里注射东西。边控制我,边骂‘赚你几分钱还真不容易。五十万,害得兄弟们背上条人命,真他娘划不来!’我听了心里一惊,当时就猜到,他嘴里的那条人命,是梁家圆。梁家圆并不是像校方公布那样,是失足跌落。那时我才想明白,梁家圆跟踪我那么久我都未曾丢过东西,如果不是看见特别的事情,他不会翻我东西,一定是信里写了什么,梁家圆才会突兀地去到从不踏足的艺术楼,在那里送掉命……”
丰霆听不进任何事情,只觉得脑袋似乎被一根钢针猛地扎了一下,咬牙切齿道:“那个混蛋强迫你注射毒品!”
未等得及话说完,手掌颤抖着沿着沈宝寅手臂摸去,还没摸到手掌边缘,又改变主意,掀开被子,两只手托住沈宝寅腋下,要把他抱起来亲自视检。
就算真被注射成功,过去这么多年,小小针孔哪里能留到现在。沈宝寅心说,你真是昏了头。两只手推丰霆胸膛,推不动,干脆一巴掌打到丰霆左脸,不重,有个警告的意思。
丰霆似乎被这巴掌打醒,他确实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但呼吸依旧好重,下眼睑轻微泛红,牙关咬得很紧,目光直直望着坐在他大腿上瞪着他的沈宝寅,好似一个发现妻子受到欺负的莽汉,沈宝寅每说一句,都像割下他一片肉,沈宝寅还未叙述完,他已经被凌迟殆亡,只攒着最后一口气,等待着寻人去拼命呢。
那眼神好可怜,侧脸浮现出的五个粉红指印更加让人不忍,沈宝寅心里一软,只好说回丰霆关心话题:“他没得逞。那个人长得很高,力气特别大,我拼命挣扎,他很生气,扇了我一耳光。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我不信梁家圆的话,但也做了准备,我用电棒电他,他捂着下面吱哇乱叫,我就趁机跑了。可是还没有跑出多远就被追上,我那个时候才发现,我走进了一栋正在修建的教学楼。不过我运气还不错,撞上了况争。”
边说,沈宝寅轻轻靠过去,脸颊贴住丰霆下巴,捞过丰霆的两只大手环在自己腰后,用一个毫无间隙的拥抱,试图把丰霆高高悬起心脏拽落下来。
“况争是梁家圆发小,两个人同在九龙城寨出生,同时上学,梁家圆头名考进名校,未来之星。况争早早进入社会,年纪轻轻,已经在堂口做红棍。况争当时也是来找我寻仇,见到我被人夺命似的追着跑,马上也跟了上来。那个歹徒见到有人出现,况争又长得年纪小,很可以以假乱真充作学生,大概也是怕引来更多人吧,就跑了。我于是落到了况争手上,他拿一把刀架我脖子上,说梁家圆是为我做替死鬼,要我说出到底跟什么人结仇,又到底是谁害死梁家圆。我虽然心里有猜测梁家圆的死有蹊跷,可真的听到,还是受到惊吓。他想问的事情也是我疑惑的事情,再说他也算阴差阳错救我一命,于是我再三同他保证,一定帮他查出真相。况争告诉我,梁家圆常常对他说少男心事,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没把我的名字当回事,没想到梁家圆会为我送命。”
沈宝寅说到被男人压住,丰霆的脸色已经难看像要杀人,又听他三番两次提到梁家圆是为他送命,知道这一定是沈宝寅心内一根伤筋动骨的刺,并且已经成为长期创伤。
他沉声插嘴道:“一个年轻生命就那么枉死,再可惜也没有。但你难道不是受害者?”
那意思,是叫沈宝寅不要过度愧疚。
沈宝寅瞥了丰霆一眼,按道理来说他确实可以不愧疚,但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他如何能不愧疚。
他曾经看过一个新闻,两个人驾一辆车出门游玩,遇见车祸,罹难一人,存活一人。
剩下来那个人,直到二十年后接受采访,还是讲:“我无有一日好过,我很痛苦,我总想,其实我一直坐在那辆车上,没有死亡,但也未活下来。”
十五六岁时,很长一段时间,沈宝寅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即使过去再多年,也未能下车的幸存者。
他的灵魂在那时生了病,他自己心里明白,却没办法彻底痊愈。只能看着自己同那个萍水相逢的、欲说还休的、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年,永恒地绑在一起。
这么多年来,唯一知情人况争虽然没责怪他,但也从来未安慰他一句,不是你错。
只有丰霆,除了今日为了套他话而刻意指责他自甘堕落的几句话,似乎他经历任何事,丰霆都认为他是无辜受殃及。
他在外面“狂嫖滥赌”,丰霆闻到他一身酒气,气急败坏之时也只责备一句:“你怎么不长记性,又交坏朋友!”
沈宝寅永远是好孩子,都是恶毒坏人带歪了他,都是糟糕环境陷害了他。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他已不再责怪自己,也好多年不做噩梦,更加不需要任何慰藉,甚至可以当个故事平淡讲出,但丰霆那样说,他心里还是好过没人安抚。
“况争说,拿到那封信以后,梁家圆也感到害怕,他是先回家,和况争说了原委,又问要不要报警。况争骂他傻,要他不要参与有钱人的恩怨。梁家圆嘴上说好,晚上却回到学校。我和况争对完手上的信息,气得全身发凉。况争说,梁家圆坚强独立,如果不是遇到非人折磨,他一定不会轻生,也或许他根本不是轻生,而是遭人推下楼。那时梁家圆还未下葬,我和况争去到他家,劝了好久,梁家圆妈妈终于同意验尸。我那时还不知道他临终时受到是那样的侮辱,只当他同我一样,被歹徒用了同一个手段来欺负。我想着,我虽然躲过了那针毒药,梁家圆却不一定,他的死,说不定就同毒瘾发作有关。法医验完,说梁家圆确实符合自杀高坠。虽然排除他杀,但剩下的报告多么触目惊心,我和况争甚至连梁家都不敢回去。他发誓说一定要替梁家圆报仇,我亦向他保证,一定把罪魁祸首抓出来,到时任凭他处置。”
头次下手是强奸,再次下手是迫使人染毒。受到奸污,身体尚能慢慢恢复,染上毒……这辈子,便算是到头了。
丰霆不敢想象,如果那针毒剂真的进入沈宝寅身体,沈宝寅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他此刻又还能不能像这样,把沈宝寅抱在怀里。
这伙人,简直穷凶极恶。
丰霆感到齿寒,忍不住将沈宝寅抱得更紧,又伸手将他头抬起,迫切紧盯他的眼睛,要从沈宝寅目光中确认对方确实健康、平安。
“这么大件事,你当时才十五岁,为什么不告诉叔叔?”
沈宝寅被迫仰头,下巴颌叫丰霆大手捏得轻微刺痛,却不挣扎,软软地任他摆布,微笑说:“告诉爸爸,爸爸会报警,警察来调查,查完发现那些老鼠一般的渣滓早逃到埠外,警察又能怎么办,全天候贴身保护我?别逗了,丰霆,你也知道不可能。然后爸爸会替我转学。再然后呢,谁来查背后真凶?谁又来为梁家圆报仇?我暂时安全,以后再有别的方法害我,我又要转去哪里?还能有一个梁家圆替我挡灾吗?”
丰霆的手松开沈宝寅下颌,沉默了。
他完全不知道,沈宝寅少年时期竟然有过这样生死危机。
沈宝寅如今回忆起来面无波澜,可当时他该多慌张无助,他记得沈宝寅中学时瘦得穿衣像披面粉袋,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那样一个羸弱的身躯,面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而身后,整个香港,居然无一人值得他信任。他不相信任何一人可以为他撑腰,宁愿独自怀揣重金去向另一个年轻的亡命之徒寻求庇护。
他有多硬的命,多大的胆子?
丰霆感到后怕和愤怒,两种极端情绪平静以后又感到锥心的痛苦,他常常觉得沈宝寅对他全然无知,可他对沈宝寅,又何尝不是。
沈宝寅的风声鹤唳和尖锐戒备,居然是这样的缘故,这可真是个叫人痛彻心扉的真相。
“你忍着谁也不告诉,最后是否得到你满意的结果?”
“当然。你知道我的,我怎么会吃亏,有人花钱请人来害我,我不查出是谁,哪里睡得着觉。对方可以花钱买命,我也可以。况争是和盛的人,和盛是做蛇头生意起家,那几年虽然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手艺还在,管他天南地北,就是埋在土里,也能将骨灰挖出来。古惑仔的命比我的便宜太多,我拿两万英镑让况争去悬赏,不到一周,参与梁家圆事情的五个人,除了那个给我送信的无辜女学生,全都被逮了出来。”
“阿寅。”
沈宝寅看他担忧眼神,微笑:“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动什么私刑,我没那么傻。扇我耳光那个,我原本预备亲手扇回他二十巴掌,打到五个巴掌手就痛起来,况争代我抽完剩下的,牙都打落几颗,一张脸肿成猪头,我看完才离开。其他几个,我不知道被况争带去了哪里,但他应承我,绝不会叫梁家圆白死。况争如今是和盛大佬,够胆走到这步的你觉得会心慈手软?”
已经不必多问,那几个人渣即使没有早登极乐,也一定受到应有惩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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