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谁都想恨你, 但是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一道无解的题目,叶桑榆曾经抗拒承认,今天亲自说出口, 她反倒有些解脱了。
从海边回来, 她半路转弯去了俱乐部。
教练已经在等她, 看看时间,夜里11点。
这一次,叶桑榆练习了一晚上。
教练在旁边打呵欠, 昏沉沉地瞌睡,天蒙蒙亮时, 他伸了个懒腰:“今晚工资别给我了,我睡得不省人事了。”
叶桑榆擦擦额头的汗, 全身也没力气, 坐在椅子上休息,眯着眼说:“速成的代价。”
“你这不是速成, 是飞升。”教练打了个呵欠, 说:“早上请你吃饭吧,看你一晚上,不要命似的,靶子都被你扎烂了,到底仇人是谁,让你恨成这样?”
叶桑榆拎着飞刀尾巴的红绸, 转着圈地甩:“你确定你想知道?”
教练立刻抬手护住自己:“别, 我不想被自己射出去的飞刀, 射中自己。”
叶桑榆简单洗了个澡, 和教练一起吃了油条和豆腐脑。
金色朝阳,照亮蔚蓝的天, 今天也是个好天气。
她依旧没回家,调转车头,开往云林寺。
上午云林寺门口,香客来往,香火气正旺。
叶桑榆先去功德坊上香,之后去找寺庙的住持,问及寺庙里,能涉及到外人的场所,又或是能寄存物品的地方。
云林寺是座历史悠久的寺庙,也意味着它还没有太多的科技化,很多资料是人工记载,少不了会有些纰漏。
所以想要查和姜黎相关的,还得靠人力,她拜托住持授权:“我不会乱动,只是去看看。”
住持面露为难,她一再央求,他重重叹口气,算是同意了。
一整天时间,叶桑榆在云林寺走走停停,奈何云林寺太大,入了夜还没走完,天也阴沉,刮起大风,仿佛药下一场暴雨。
她求个歇脚的地方,能住一晚就行。
可惜最近住寺的人,供大于求,平日里的居士寮房全满了。
她望着黑沉沉的夜,阴云密布,她不再多说,转身往外走。
夜风很凉,裹挟着香火气,好像有雨点砸到脸上。
昨晚一夜未睡,今天又走了将近一整天,此刻身体疲乏,头脑昏沉,困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方向。
她站在原地发蒙,雨点渐渐密集,云林寺的小沙弥追上来,告知有一间禅房空着。
住持送她到禅房门口,沉声告知,这本属于向非晚的禅房,从不对外,考虑到她们关系甚好,所以让叶桑榆代为跟向非晚说一声再住进去。
叶桑榆道谢:“您放心,有事的话,让她找我。”
她关上房门,编辑信息,删删写写,最后赌气地想:就不告诉她,不是喜欢隐瞒吗?
她太疲倦,好奇心也蔫了,倒在木板床上,就着呼呼风雨声,昏沉入睡。
或许是寺庙的威严和沉静起了作用,这一晚,叶桑榆难得地没做梦,一夜到晨钟敲响,她迷瞪瞪睁开眼,才4点。
她打了个呵欠,闭眼打盹,直到5点半闹铃醒了。
晨斋是6点,叶桑榆简单洗漱,吃了个斋饭。
周围一片清静,这顿素斋吃得也不错,饭后由小沙弥领着,挨个地方走动。
一夜暴雨,路有些泥泞。
她的双脚比昨天疼,走路也慢。
所以原本计划半天走完,愣是又走了一天。
她晚上照例又住在那间禅房,她这次坐在床边休息,环顾一圈,才有心思细细观察。
按理说禅房是不允许休息的,只能用来坐禅,向非晚算是特例,会在这里吃住坐禅。
禅房内部简单,大件是墙边的陈旧木质书柜,里面放的好像都是经书。
她坐了会儿,慢慢起身过去,意外发现有个柜门是锁着的。
方方格子很多,唯独这个锁了。
叶桑榆左右瞅瞅,除了柜子,也就一张方桌,一个蒲团,还有一张木板床。
她蹲在地上,看最下面的柜子,说是锁,其实是最陈旧的老锁,稍微用力好像都能拽开。
叶桑榆左右看看,没看见任何细的东西,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冬青发来信息:秦熙盛和董正廷这两狗东西,又见面了,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叶桑榆回了个“嗯”字,冬青又发信息:你让我联系的媒体,国外的是最好解决的,国内的话,华信集团本身有合作的主流媒体,但是他们不敢冒那个风险,我在想,实在不行,找相对小一点的媒体,但多找几家。
主流媒体不止华信合作的,她让冬青再找找。
冬青又问:大会那天,全程直播这件事,我觉得你要是有想法,最好提前申请,这是很重要的事,意味着华信要公开很多秘密数据,股东和高层们都未必能同意。
叶桑榆:我知道,已经在沟通了,至少半数的股东已经同意了。
当然,这半数以上,就是董正廷那部分人。
冬青倍感惊讶,连连称赞她厉害。
冬青:你这两天去哪了啊?没来公司,也不回家。
叶桑榆:你还跟踪我?
冬青顾左右而言他,她表现不满,冬青实话实说:我也就派人蹲着公司和家这两个地方,为的也是保护你的安全,等到30号之后,我已经考虑给你安排随身的保镖了。
叶桑榆指尖摁着手机壳,摁了摁去,她想起来,手机壳里放着一枚卡槽针。
她如获至宝,拿着卡槽针,试探着往锁里捅。
从俯身,到蹲着,再到坐地上,她卯上了。
她甚至在网上搜索开锁的方法,巧劲儿最重要。
叶桑榆捅得手都麻了,终于听见咔哒一声,她差点哭出来。
借着手机的亮光,里面放着一个铁盒子。
她很熟悉的苏格兰饼干的铁盒,是她用压岁钱给向非晚买的。
叶桑榆抱着铁盒放到桌子上,又觉得自己偷窥的行为不该放在禅修的桌子上,她跟被烫到似的,连忙抱着铁盒放到木板床。
她打开之前,喃喃地跟向非晚道歉,跟佛祖道歉。
“我不是为了单纯的偷窥,我是真的怕,这里面还藏着更加罪恶的证据。”叶桑榆走到今天,无法否认向非晚的变化,不管是为了什么,向非晚都不是以前那个温柔爱笑的人,她骨子里的冷和厉,她满腹的心事,她极力遮掩的所有……
叶桑榆深吸口气,用力打开,啪的一声,铁盒掉床上,里面放着一个文件袋。
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沓纸张,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个U盘。
叶桑榆从头到尾,逐张翻阅,看到最后,她的视线已经模糊。
这里面有向非晚所有不动产的公证书,她也做了所有的财产公证,她更早早地立了遗嘱,而遗嘱的受益人,全部是她。
她还签了器官捐赠和遗体捐献;
她更在遗嘱公证的后面附上了两个信封,一个写着她的名字,一个写着向秋水的名字。
更为离谱的,她还发现了自己从没有签署过的器官捐赠,而最后签字那里写着的竟然是母亲的名字。
后面紧跟着一张她的撤销登记,签字的是她本人。
她脑子有点蒙,怔怔地看了半晌。
她意外地发现,众多资料的时间,都集中在向叔华死亡后。
很显然,向非晚是在那时做了某些决定,近似于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她也买了高额保险,受益人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叶桑榆。
叶桑榆抹去眼泪,压着心口缓解痉挛的疼痛,又拿起笔记本。
笔记本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她强忍的泪水,再打开扉页看到夹在其中的照片时,已经泪流不止。
照片一共有三张。
第一张是全家福,穿着警服的向叔华,一身优雅贵气的许云苓,还有尚在襁褓的婴儿,眉眼之间能看得出来是向非晚,打小就很好看。
也是这张唯一的照片,叶桑榆第一次看见许云苓的模样,向非晚很大程度随了她,连同那股子清冷矜贵的气质也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许云苓的眼眸有深邃,看似清醒克制,但又给人一种:谁都可以爱,但又只会浅尝辄止。
她的眼神也有明亮璀璨,有桀骜不驯的野性在里头,哪怕是和丈夫合影,眼眸深处也带着疏离。
反观年轻时的向叔华,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单看眼神也看得出是军人才有的坚毅。
叶桑榆头次看他们的合照,怎么看都不搭配,她以前问过向非晚,父母间的爱情,向非晚表情冷漠。
后来再提及母亲,向非晚都是平静到冷漠的语气说:“我妈失踪了,你知道的。”
那是向非晚提都不愿提的人,没有任何情感,似乎这么多年,早已经耗光了。
第二张照片,是一身西装革履的向叔华,他的手搭在年少的向非晚身上,向非晚怀里抱着的是向秋水。
与上一张截然不同,向叔华眼神深暗,仿佛藏了很多东西。
那双黑亮的眼睛没了光,连同眼底深处的坚毅也不见了。
向非晚年少便出的落落大方,眉眼英气俊秀,不似一般女孩的柔情。
那时的人便是肃着一张脸,高冷淡漠,眼尾低垂,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厌世感。
第三张照片,是她和向非晚的合照,她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给向非晚过生日。
她在小小的花园里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向非晚,她烘焙了小蛋糕,笨拙却也用心地制作了一张手工的贺卡,上面贴满了可爱的胶贴,还有她手工画上去的,贺卡中心是向非晚的脸,她偷偷画了很久,还用母亲的口红涂抹小小的嘴巴,在漂亮的美人脸上印上唇印。
照片里,向非晚搂着她,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眉眼间是清明媚的笑。
她坐在向非晚的腿上,脸颊红红的,那时是向非晚刚刚亲了她的脸,她心跳得很快,整个人要熟了一样。
而这张照片后面,放着的就是她制作的贺卡,被向非晚用塑封给封存起来了。
唯一不同的,是向非晚在贺卡上贴了她的大头贴,大头贴也有一个鲜红性感的唇印,那必定是来自于向非晚的。
叶桑榆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抱紧怀里的本子,低着头,让泪水砸在地上。
这一晚,她抱着向非晚的笔记本,看到了天亮,也哭到了天亮。
她也终于知道,向非晚藏在心里那些不可言说的事,无论哪一件,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让她痛不欲生。
日记中间夹了为数不多的几张个人照,是向非晚特意拍照留给她的。
面容憔悴,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而那双明亮如辉的眼眸,暗沉如深海,没有半点生机。
向非晚最后一张,是端午节之后写的。
写着:
我曾经梦想着,和你生活在一片绿荫和鲜花之中,我们朝夕相对,一日两人三餐四季,共享无尽的清晨与黄昏,但这终究只能是个梦。
分开后的日日夜夜,我终于明白,漫长岁月让人思念成疾,死亡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我日思夜想的人,成了我人生的伤口,每次想念你,就像是给我的伤口上药,痛且让我短暂地苟活着。
这两天,是我这两年来最为开心的时光,人生大抵就是度过这些开心幸福的瞬间的,所以我告诉自己,我没有遗憾了。
我做好所有准备,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也只愿,我离开后,你重获新生的岁月,能够葳蕤生香。
我爱你啊,我的小叶。
惟愿有来生,我如星来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2019年6月15日向非晚绝笔
向非晚说,我爱你,但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哭得不能自已的叶桑榆,这一刻,手按压心口,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叶桑榆,你确实不知道,她有多爱你,也正如向非晚不知道,你有多爱她一样。
这一刻,晨曦穿透薄雾,洒进禅房,也照进她黑暗的心渊。
也从此刻起,黑夜乌云正在飞速向后退去,她清晰地看见那道迈不过的门槛,也像离弦的箭,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世界,开始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