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一天, 叶桑榆想明白一个道理。
古人说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这其中的另一个意思,是世间各人有个人的居所, 各人有个人那片雪。
雪, 看起来一样皎洁, 但雪下藏着不同的晦暗。
那年冬天,向非晚把她送进去,那日她还小, 只看见同样的雪,同样的恋人, 未曾看见雪下是何等翻滚的风暴。
能怪向非晚吗?叶桑榆站在窗边问自己。
不能,时至今日, 这个答案很确定了。
临出门前, 叶桑榆把电脑关于GEU的网页全部关掉。
她破天荒去了一次公司,周副总颇为惊讶, 但见她手上缠着纱布, 脸上和手臂上都是红痕,不由得叹口气。
叶桑榆笑:“叹气干嘛?你这眼神不对。”
周副总耷拉肩膀,垂头给她倒杯水:“说句冒昧的话,叶总您也不大,脸又长的小,现在看起来, 更像是任性叛逆的小姑娘, 我闺女最近到了叛逆期, 也时常到处是伤, 作为长辈看着心疼却又没有办法。”
叶桑榆不挑他以长辈自居的理,听他汇报完工作, 点点头说:“周总发的邮件我都有认真看,你处理得很不错。”
周副总谦虚,说是得益于各位管理层,以及各位股东的抬爱和照看,末了话锋一转:“说到底,多亏叶总,毕竟我是代表您,他们表面上支持我,实际上都是支持您。”
周副总算是华信集团的元老级,当初要不是向非晚空降,年纪轻轻的他差点坐上执行总裁的位置。
这次要不是叶桑榆,周副总也很有希望当选执行总裁。
可偏偏向非晚和叶桑榆,都是让他钦佩的人。
向非晚短时间把公司做到前三,而叶桑榆,从销售到催收,再到GEU的海洋研发项目OD,虽然没有对外公布结果,但已经有风声,华信集团的方案最优。
有能力,自然就得臣服。
叶桑榆道谢,这段时间,她一直缺席,靠的是周总这类兢兢业业没私心的人。
“京商大会马上召开,后续还得周总费心。”叶桑榆起身,准备回总裁办公室,“要是有什么问题,您随时找我。”
周副总叮嘱她注意身体,关爱的眼神跟老父亲看女儿有几分相似,心疼地盯着她的纱布:“叶总,好好保护自己。”
叶桑榆回到总裁办公室,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粉尘味道,到底是有日子没待人了。
她让GEU项目的人,把GEU的资料整理一份发到她邮箱。
从公司出来,她又去了医院。
这次她主动找老教授问向非晚的情况,一再恳求下,教授露出愁容,却还迟疑不语。
当她说出昨晚向非晚脑袋撞墙的情况,老教授揉了揉泛红的眼角:“桑榆,既然你说了,我就告诉你,她原本是不允许我说。”
向非晚头部的情况,比较严峻。
虽然后续检查结果好了些,但坏的根儿还在,最后长出来,必定是一枚腐朽阴暗的果实。
“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日手术,但这孩子执拗,我劝不听,我想告诉你,她也不让。”老教授每周会给向非晚检查一次,各项指标勉强达标,“就是很勉强的达标,感觉下一秒就要不行了,你明白我的胆战心惊吗?我真怕她下一秒就倒下了。”
老教授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她讲:“就是她的症状,按照正常来说,应该是越来越糟,但是她却相反,像是离世前的回光返照……”
老教授很费解,向非晚的身体情况和病情走向,按理说都不该是这样:“她处于一种及格状态,也以此为由不手术,我又劝不动。”
话语最后,老教授连连叹气。
叶桑榆给她提示:“她现在的情况,之所以看起来还不错,会不会是因为她在服药?”
老教授矢口否认,她没有开过药,叶桑榆嗯了一声:“我从不怀疑您,但是别人不会给她开吗?”
这话倒是让老教授愣了愣,处方药,按理说没那么好拿的。
叶桑榆摇摇头,无奈道:“您还不知道她的本事,这点处方药不算是个事。”
老教授的心,再次悬起来:“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她弄来医院了。”
她凑到叶桑榆耳边,嘀嘀咕咕说几句,叶桑榆眸光闪了闪,不太确定道:“能行吗?”
“暂时我只能想到这样。”
“可这样也是违法的吧……”
“命都没了,管不了那么多,”老教授对她寄予众望,“而且她对你不一样,你担起这个责任,她干生气也没辙,什么法不法的,你说是不是?”
“……”
看来,大家都知道她是向非晚克星这件事了。
既然如此,她临走前有些犹豫:“她以后会不会恨我?”
“换位思考,”老教授循循善诱,如果对方是为她好,做了一些特殊的决定,“你会生气吗?”
叶桑榆毫不犹豫地点头:“会。”
“啊……”老教授显然没料到她这么想,劝道:“但是你想想,不这样做,你命都要没了,她这是救你命啊。”
“可是我当时又不知道。”叶桑榆很深刻地记得那天被送进去的感觉,那时她不知道她不进去大概率会死,“我当下只会感觉欺骗与背叛,恨她都是轻的。”
老教授抿抿唇,捋顺耳边银白的发丝,郑重地问:“那你说,一个是她的命,一个是她对你的恨,你该怎么选?”
没有生命,万般都虚无,叶桑榆点点头:“我知道了,到时候还得麻烦您。”
“还有个关键问题。”老教授突然拍脑袋,“她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我不行吗?”叶桑榆脱口而出,老教授没做声,淡淡地望着她,她慢慢垂下头,她确实不行,挫败道:“那我联系秋水。”
早知道,她那时也应该和向非晚做意定监护。
她从教授这边出来,去看冬青的路上,给秋水发信息。
秋水最近期末考试,7月底放暑假。
叶桑榆站在楼底下,太阳晒得人昏沉,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一切都赶得那么巧,秋水的考试,向非晚的秘密任务,京商大会……所有事都赶在一堆,似乎只有7月底,大家才会闲下来。
她折回来和教授商量:“能不能再错开一段时间?我现在联系秋水,怕她会崩盘直接回国,考试都顾不上了,而且我马上要参加京商大会,向非晚也有事要忙……”
“什么事?”老教授之前听向非晚提过,现在满是狐疑,“到底什么事,比她命还重要?”
换了以往,叶桑榆也会这样想,但昨晚听完监控的记录,向家两代人为此把所有都压上,向叔华更是付出生命代价……
“你说说看,什么事那么重要,什么事儿非得向非晚去做吗?”眼看着她们各个破事都把生命排在前头,老教授气得红了眼圈,“命没了,什么都没了,这世界离了谁都照样转,但是活着的亲人呢?”
不说亲人还好,说到亲人,简直是另一根刺扎在叶桑榆心上,她们都没有亲人了。
她没做声,低下头,老教授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重重地叹口气:“我的建议是越早越好。”
老教授走了,留下叶桑榆一个人。
她乘坐电梯,被拥挤的人挤到最里面,耳边聒噪喧闹,她却还在努力回想: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做重大决定的?
大概是父母过世后,向非晚教她,面对一件事,一个人,该如何抉择。
可是向非晚从来没有教过她,这件事的中心是向非晚,是她最在意的人,她该怎么办?
她去看望了冬青,陪护的人如实汇报,冬青期间掉过几次眼泪,哭得挺伤心的,但是还没有醒过来。
按照医生的意思,冬青是能听见外界的声音,最好是多和她聊天,多刺激她的脑部神经,叶桑榆有些后怕地问:“你的意思,她现在是植物人吗?”
医生摇头,严格意义来说,不算是。
冬青的昏睡,更大程度上来说,可能是对自我受伤的一种保护手段;当然也有可能是过于劳累,抗拒醒来。
“说到底,还没有唤醒她最想要的,她最关心的,所以她能安然地躺在这里,”医生希望家属和朋友能积极地配合院方,“她这种情况,睡得越久,越对她后期恢复不利。”
叶桑榆站在窗边,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
她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冬青,她很怕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人,像是失去了生命,再也没有未来。
如果躺在这里的是向非晚,她简直难以想象。
任何病情,显然都是越拖拉越不好,向非晚是头部问题,更甚。
她当下做了决定,给老教授发信息:我会把她带过来。
她拉上半个窗帘,替冬青挡住强烈的光,其他人暂时退出去,她一遍遍叫冬青的名字,说:“冬青,向非晚有危险了,怎么办?我需要你,我一个人救不了她,你醒醒吧,她有生命危险是会死的,你希望向非晚死吗?”
仪器上的线,开始起伏大了些,显然是有了效果。
叶桑榆凑到冬青耳边告诉她:“向非晚有危险了,再不去救人就要死了,冬青,你快醒醒,你快去救向非晚。”
起伏的线条,更活跃了,但人还是没醒,但至少证明方向是对的。
于是,叶桑榆酝酿好情绪,让自己身临其境,仿佛向非晚真的处于危险境地,她的惊慌,不安和恐惧,伴随着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冬青眉头微微蹙起,手努力动了动,她似乎全身都在使劲儿,但还差最后的“会心一击。”
叶桑榆立刻拨打的向非晚电话,简单说明情况:“你就跟冬青说,冬青,你来救我,我需要你,你多说几遍。”
向非晚不明所以,但也按照她说的去做。
手机开了免提,向非晚叫冬青的名字:“冬青,救救我,我需要你,冬青,听见了吗?睁开眼睛,我现在需要你来救我,你听见了吗?”
冬青几乎是下意识张开嘴答应了,很轻但也听得清楚,她说:“听见了。”
向非晚“乘胜追击”,大喊一声冬青。
冬青身体像是被电击,抽动了下,人猛地坐起身,泪流满脸地喊了声:“向总!”
遇此良友,夫复何求啊?向非晚的重要性,在冬青这里再一次得到证实。
医生连忙给冬青做了检查,生命体征平稳,只是过于虚弱,总而言之,需要静养,再不能有任何刺激。
替叶桑榆办事的林映棠也来医院探望冬青,左右歪头看看她,想起那日神兵天降的林映棠,冬青心有感慨,哑着嗓子道谢。
这次叶桑榆不允许冬青乱跑,周围的保镖早已布置好,叶桑榆三令五申:“必须按照医生的要求来。”
从病房出来,叶桑榆拿着林映棠带回来的硬盘回了家。
她根据交警队提供的监控录像,分析秦熙盛的路线,及最终落脚点。
而与此同时,林映棠也给她带回确定性的消息,秦家变卖家产,看样子随时要跑路。
而看秦熙盛乘坐那辆车的走向,最终像是朝着鲸鱼岛去的。
那边早有顾所长安排警方的人,估计,那条路也走不通。
如此一想,叶桑榆又有了些胜算,现在全京州很多地方都是警方的人,某个程度来说,都是帮她完成复仇计划的分支力量。
昨晚是没能打到秦熙盛出气,但三只飞刀刺破秦熙盛的身体,她心里有些暗爽。
她提前给顾所长电话说明秦熙盛的情况,顾所长也不意外,表示知道了。
一番安排妥当,叶桑榆回了家,买了一堆吃喝,林映棠帮忙拎着上楼。
向非晚颇为诧异,在她后面跟着,壮壮跟着向非晚,一行进了厨房,向非晚咂咂舌:“小叶,你这是要给我做大餐吗?怎么都是我爱吃的。”
“对啊。”叶桑榆开始处理加工,挡开向非晚的手:“今天就做个白吃。”
向非晚从身后抱住她撒娇:“那我就做你的白吃,做你的挂件,赖着你。”
“听话可以考虑,不听话丢出去。”叶桑榆意有所指,向非似乎没意识到其中深意,嗯嗯两声乖巧得很,“你说的我都听。”
叶桑榆撇撇嘴,就知道说好话哄人。
林映棠一旁帮忙,时不时被塞几口狗粮。
向非晚压根没有避讳的意思,一会抱着,一会偷亲,一会故意说自己被螃蟹舀了,让叶桑榆帮着吹吹。
林映棠暗笑,你把手指头塞进蟹钳,人家不夹你夹谁?
爱情面前,成熟的人,变成了幼稚的小孩子,还有人宠着,那就难怪喜欢做小孩了。
一切准备妥当,满桌菜色上了桌。
叶桑榆终于等来了GEU的邮件回复,宣布华信集团中标,公示日期没有异议就敲定了。
她从今早听到向非晚的诸多录音,就一直盼着等着,生怕有了变动,这会儿她松口气,她也分明注意到,向非晚也轻轻松了口气。
但是邮件结尾话锋一转,表示需要华信集团前任执行总裁向非晚,做最后的交接。
向非晚自然没问题,让叶桑榆回复可以,GEU很快回复:具体的交接内容及方式,将会发邮件给向非晚。
因着这件事,向非晚开心地想喝几杯。
按理说头疼不该喝,叶桑榆有伤口也不该喝,但今天破例,她们两一人一小杯,林映棠不肯喝,写下原因给她们看:我需要保护叶总的人身安全,喝酒会影响我发挥。
于是两人碰杯,叶桑榆准备仰头喝掉,向非晚勾住她的腕子,笑吟吟道:“我们喝个交杯酒,这也是第一次体验。”
叶桑榆脸颊窜上一抹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绕过向非晚的手臂,两人手臂勾着手臂,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度数很低的甜酒,甜爽入喉,口感细腻,向非晚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叶桑榆手有伤没贪杯。
向非晚喝着酒,她给帮忙倒酒,每次只倒一点,向非晚哼唧蹭她:“多倒一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嘛。”
最后一次,叶桑榆的心沉了沉,便又给她倒了酒。
一来二去,向非晚脸颊红扑扑,开心的人有了点醉意。
叶桑榆张开手臂,示意道:“过来。”
向非晚带着笑靠近她怀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着她,写满了不该写的东西。
叶桑榆让她闭眼睛,问她乖不乖,听不听话。
这画面,真像以前的她们,区别是她被向非晚抱着,像是个粘人的小孩,索要糖果。
向非晚很乖地点头后,也指了指脸,意思是我很乖,你得给我奖励。
成熟高冷的人醉了酒,别有一番味道。
叶桑榆被引得忘了情,下意识凑过去,林映棠默默转头。
画面看不见,但声音很高清,林映棠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头一次见琴嘴儿这么使劲儿的。
其中的迫切和渴望,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向非晚意乱情迷,有意往非和谐的道路上带偏她,叶桑榆此时理智在线,愣是推开错过来的脸:“既然这么听话,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你需要呆上几天?”
“那样就可以琴琴了吗?”
“嗯。”
“抱抱呢?”
“爱爱呢?”向非晚大言不惭,叶桑榆红着脸,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乖。”
向非晚立刻乖巧靠在她怀里嘀咕:“我乖,去哪都行。”
“我可录了音,不能说话不算数。”叶桑榆说什么向非晚都点头。
这一晚,叶桑榆挺开心的,喝了点酒,躺下很快睡着。
向非晚却偷偷下了床,她吃了药,缓解额骨的痛,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那封邮件。
和她预想的一样,事情远没有GEU写给叶桑榆邮件里那么简单。
重担在她这头,虽然秦熙盛已经接近下线,于情于理都该轮到她上位,但她一直想见的X先生,对于她担当重任还持有怀疑,并表示如果她希望走到最核心的位置,她需要完成一项重大任务。
如果向非晚确定同意,会有专人事后联系她。
如果不同意,那或许公示期会有些不确定的问题。
路,已经走到这一步。
开工,哪有回头箭。
向非晚选择了同意,并希望对方给与她最后一项任务的提示词。
对方用手机回复了三个字。
叶桑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