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叶桑榆接纳了一件事。
她们相爱这件事,注定无法改变,那她“报复”这件事, 需要换一种方式。
敞开门, 她们是一体的, 她们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做的,一致对外,解决外部矛盾。
关上门, 她们是独立的,她要当家做主, 所有事都不能由着向非晚,内部矛盾内部解决。
向非晚隐瞒诸多事情, 确实为她好, 任谁看了都会感动。
叶桑榆看了也感动,但更生气。
气的是她不够信任自己;
气的是她从没想过依赖自己;
气的是她们明明相爱, 向非晚只想着与她同甘, 从未想过共苦;
最气的,是向非晚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又要留下她一个人。
向非晚之所以如此,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她们原来一起,都是向非晚做主, 她是乖乖小孩。
后来现她长大了, 她有独立自主的人格和能动性, 向非晚却坚持用原来的方式和她相处, 近似偏执,从未想过改变。
然而为了避免将来在发生类似的事, 也避免她拿命拼的行为,叶桑榆必须让她意识到,这一点得改。
光靠说教很难让成熟睿智的人改变,所以叶桑榆心里已经在谋划,她需要以身示范,给向非晚创造相应的环境。
曾经,向非晚无条件陪她往前走,现在,该轮到她领着向非晚了。
也是这一天,叶桑榆认识到另外一件事。
现在的向非晚,不是她的对手,她的体力以绝对优势取得胜利。
所以,这位想作风流鬼的家伙,被她活捉摁住,质问:“服不服?”
向非晚确实没劲儿了,瘫软在地上,抬起手摆了摆,意思:我服了。
两人都倒在地上休息,叶桑榆眯着眼,脑子里片刻不歇。
耳边渐渐传来舒缓匀称的呼吸声,向非晚睡着了,她歪头看了好一会儿。
向非晚又瘦了,颧骨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包裹,但依旧不影响她的美。
她的骨感漂亮,自带高级感,皮肤白皙的人哭红的眼尾格外惹眼,眼角还湿润着,有种破碎的美。
叶桑榆用指腹轻抿向非晚眼角的泪,当她不再与本性抗衡,当她允许爱意释放,当她甘心承认,她爱这个人,所以她的情绪注定要受向非晚的影响……
当她从云林寺了解并全然接纳一切后,她知道,这730天,她在高墙之内煎熬,向非晚在高墙外,看似身体自由,但灵魂早已同她一同囚禁了。
该感激的,叶桑榆都感激,就像过去向非晚做的每件事,让她无法彻底抹去她的好;
但是该罚的,叶桑榆也没办法略过,她用指尖戳向非晚的脑门,一下一下点着,喃喃道:“我的惩罚就是火焰山,你过得了,那就重修于好,过不了……”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过不了也得过,听见没?”
睡着的人哼了一声,像是答应她了。
叶桑榆倒杯水放桌边,从卧室取来毯子给她盖上,然后轻手轻脚关上门,走了。
她困得走路都想闭眼,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强撑着到家,倒在沙发上昏沉沉入睡。
只是没多久,手机嗡嗡震动,她跟触电似的,迷瞪瞪睁开眼。
向非晚打来的。
她接通,听见那头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小叶,小叶,小叶。”
“别叫魂。”她哑着嗓子,向非晚抓到救星一般,“小叶,你没事,你不会有事的,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叶桑榆打了个呵欠,侧躺,手机放在耳朵上,闭着眼低声说:“我没事,你睡迷了?”
“迷?”向非晚愣了愣,“睡迷了,嗯,肯定是睡迷了,你在接我的电话,这不是梦,你等我验证下,啊!”
向非晚叫了一声,叶桑榆睁开眼:“你干嘛?”
“我咬我自己,很疼,这不是梦,梦里不会疼的。”
“……”
叶桑榆依旧很困,偶尔回答几个问题,声音越来越小。
向非晚低低地说:“你今天不大一样。”
“嗯。”
“对我这么好。”
“嗯。”
“肯定是你还爱我。”
“嗯。”
好一会儿,向非晚听见那头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她低低地问:“你睡了么?”
“嗯。”很轻很浅的一个字。
“我爱你,你爱我么?”她重复问了两次,那边慢吞吞嗯了一声。
“如果我还有将来,我还能拥有你么?”这次她反反复复问了五次,叶桑榆哼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向非晚之后再没吵她,爬到沙发上,听着她的呼吸声,也跌回到梦里。
刚才梦里血肉模糊的人,现在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冲着她笑,说她看起来傻乎乎的,撒娇忸怩地凶她:“还不过来抱我!”
向非晚扑过去……扑通,人没抱到,扑到地板上,摔得骨头生疼。
她索性躺地上,揉揉闷沉肿胀的脑袋,她重新拿起手机,通话已经断了,但确实有通话记录。
她掐自己的脸,看手腕上的咬痕,不是梦,小叶没事。
冬青接到向非晚的电话,受宠若惊,恨不能拿出接圣旨的架势来接。
向非晚让她做好该做的,冬青秒懂:“您放心,我已经准备好晚饭,就等她醒了回我电话,我直接送过去,您这边……”
“我不用你管。”向非晚挂了,冬青激动的心还没平复,就被重新打入冷宫。
叶桑榆一觉睡到晚上10点,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躺着缓了好一会,翻了下手机,下床给冬青开门。
冬青上下打量她,脑门红,眼睛红,小脸红,不禁担忧:“你这……”
“没事。”叶桑榆闪身,冬青无奈地叹口气:“你这是去哪了,怎么从那边回来的,还遇上车祸,哪个不长眼的。”
冬青絮絮叨叨痛斥一顿,叶桑榆听得倒挺过瘾,半开玩笑:“你可以搞个代骂服务,我听着挺解气的。”
她一本正经:“我只为你服务,其他人算个球?”
“那向非晚呢?”
“啊,”冬青嘿嘿笑,“向总,向总是金球。”
夜渐渐深了,冬青等她吃完,替她把狗溜了,让她锁好门再睡觉。
“你好像老母亲。”叶桑榆守在门口,打了个呵欠,“要不然你别走,在这睡吧,大晚上来回折腾,也不安全。”
冬青求之不得,她一个人回家冷清又无聊,喜滋滋回来:“那我陪壮壮玩会,它刚回来还精神呢,你先睡。”
后半夜,冬青刚躺下没多久,听见卧室有哭声。
她以为是梦,壮壮已经扑棱跳起来,脑袋拱开门缝。
叶桑榆咬着被子呜咽地哭,光听声音很像是恐怖片里被人勒住喉咙,用力才能发出细如丝的声音。
冬青听得后背冒冷汗,一瞬间让她回想起曾经深夜离家出走,走到乱葬岗,听见哭坟声。
就是这般哀婉断肠,至今她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哭出来的。
冬青硬着头皮进去,撞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床头,吓得她魂不附体,倒退撞到门框。
慌乱间,她摁了主动的开关,壮壮趴在床头,叼着纸抽,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叶桑榆本就红肿的眼,红得更加厉害,此刻还在抽泣着。
冬青轻摇肩膀,叫了好几声,用力推了一下,叶桑榆长出口气,终于压抑地哭出声来。
那口憋闷的气,顺过来了,冬青也松口气:“做噩梦了?”
叶桑榆揉了揉眼角的泪,泪汪汪地望着她,怔怔道:“好像是梦魇了。”
“好像?”冬青看她脸红得厉害,“我摸摸你额头,感觉你有点发烧。”
冬青又摸摸自己脑门,热归热,好像没发烧。
“桑榆?”冬青看她呆愣愣的,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梦都是假的,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梦见什么了?”
她梦见向非晚死了。
她被追杀,她躲进一个房间里,向非晚来救她。
开门那一瞬,她看见了枪口,随后是枪声,向非晚应声倒地,血流了一地。
向非晚死在她眼前,她眼睁睁看着,根本无力阻拦。
那种无力感让她浑身发软,她想动却又动不了,血泊蔓延到她的身下,她已经感觉到温热湿黏的血,她张嘴呼救也张不开嘴发不出音。
一切都太清晰逼真,她坐在床上,仍觉得在梦里,心有余悸。
那种无力感仍然让她难受,内心失重,空落落的,整个人像是无处附着的浮萍,飘忽摇摆让她难受。
“桑榆?”冬青抬手又挥了挥,“喝点水。”
喝水也没用,她整个人发冷,身体有点哆嗦。
“你的脸色怎么白成这样?”冬青连忙探手摸摸,刚才温热的额头,现在湿冷得吓人,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桑榆,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去医院吧。”
她捧着杯子,心脏狂跳,熟悉又难熬的感觉又来了。
或许是因为她睡前整理了在云林寺看到的内容,比如说:向非晚当时亲眼看见父亲死在面前,这听起来已经很悲伤了,但更让人痛苦的是,向非晚和向叔华在死亡之前,都预感到危险的存在。
向非晚用尽所有的方式想要保护的父亲,最终倒在她面前。
她亲眼看见那个人举着枪,也亲耳听到枪声,但一切都太快了,她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倒在血血泊里。
就像刚才的梦,向非晚倒在血泊里。
她很怕,现在的一切也是梦,就像向非晚那时无法接受父亲死亡,每次醒来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但事实却是,父亲已然死亡,她清醒时面对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地狱。
“我梦见她死了。”叶桑榆半晌吐出这句话,喃喃道:“很真实,很清晰,就像是我在现场一样,会不会……”
会不会一切都是真的,她后怕地想,眼神蒙上一层死灰。
“是梦!”冬青急忙打断她,“桑榆,你看着我,我可以证明一切都是梦。”
冬青说起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叶桑榆茫然地望着虚空,像是又进入梦魇的空间。
她没办法,掏出手机拨给向非晚,那边秒接。
冬青打开免提,向非晚低沉的嗓音,有些焦急:“喂?怎么了?她出事了?”
叶桑榆立刻扭头看她手机,冬青忙把刚才的梦魇简单说了,向非晚轻轻唤了一声:“桑榆?小叶,我是晚晚,我没事,梦都是假的,我真得的没事。”
叶桑榆盯着手机,眼神有点直,看样子还是不太相信。
“小叶?”向非晚叫她,她不应声,感觉那一声声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冬青边举着手机,边敲字给向非晚:向总,我感觉她状态很不对,有种从梦里抽离不出来的感觉。
“小叶,小叶,只要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你就应我一声,你能听见我的声音,是不是?”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冬青发信息:她点头了。
“我们一起数100个数,数完你就来开门,我一定在门口。”向非晚和她一起数:“1,2,3……”
叶桑榆没数,但却分明看向门口。
冬青拿来鞋子,轻声道:“桑榆,我们去门口吧。”
她不动,冬青帮她穿好鞋子,扶着她下地,那边向非晚数到了30。
冬青扶着叶桑榆,惊觉她浑身都是凉冰冰的,脸色苍白,时不时会干呕两声。
哎,冬青心疼够呛,她站在叶桑榆前头,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也以此挡住她的视线:“到门口,我让开,你开门,就能看见向总了。”
冬青对这事儿很熟,向非晚以前没少大半夜在叶桑榆楼下逗留。
向非晚数到50时,冬青听见她那头传来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响。
数到70时,那边安静了,她估计向总已经在门口了。
叶桑榆走得很慢,身体有些不稳,手抖得厉害。
这绝不是单纯梦魇造成的,不过另一个层面也说明叶桑榆足够在意向非晚,冬青暗暗庆幸着。
终于数到100,冬青闪身让开,把叶桑榆的手搭在门把上。
她的手冰凉,没有半点力气,冬青握着她的手,把门打开。
迎着光站在门口的人,确实是向非晚。
叶桑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碰了碰她的肩膀,是真实存在的。
向非晚张开双臂,勾起浅浅的笑:“过来,姐姐抱抱。”
她的腿依旧不怎么听使唤,艰难地迈了一步,被门槛绊到,扑进了向非晚的怀里。
温暖紧致的怀抱,弥散持久的冷香,叶桑榆埋在她的肩头,紧绷着的身体松散开,泪水闸关也松了阀门,呜咽着哭出声来。
冬青听见了叶桑榆的哭声,看见了向非晚的眼泪。
这两人啊,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让她心疼。
她站在旁边,看着向非晚抱起叶桑榆,身体微微摇晃,但还是站稳了。
向非晚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冬青看在眼里,心如刀割。
她看着她们一起进了卧室,她将门虚掩。
透过门缝,她看见她们拥抱彼此,依偎彼此,一瞬仿佛回到旧时光。
冬青泪水充盈眼眶,曙光啊,您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