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只闹腾了一阵,便似被抽去骨头一般软绵绵地倒下,人事不省。他本就是伤患,如此一番大闹耗了不少气力,众人将他重新放回榻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小椒拿古怪的目光打量着郑得利,道:“郑少爷,想不到你是衣冠禽兽,爱同男人咂舌头。想必这人是被你淫辱了,记恨在心,方才咬你的罢!”
郑得利怕楚狂诈昏,若自己说出其身份便即刻取他性命,一时吞吞吐吐:“我……这……”
方惊愚闷声不响地拾起铁链,将楚狂的手脚缚住,拴在榻脚,才发话道:“阿利,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郑得利心里一喜,像个落水的人牵住了救命稻草,扭头望向方惊愚。
“你连姑娘家的小手都不敢摸,若是真成了事,你爹能把你的三条腿都打断。”方惊愚说,拍拍郑得利的肩,示意他到僻静处说话。“说实话罢,你是不是被那人胁迫了?”
郑得利随着他走过来,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抬眼时正恰与方惊愚四目相接。那是一对寒泉山雪似的眼眸,仿佛能将神魂涤净,于是他也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你在醉春园里曾见过他?”方惊愚紧接着问。
“见过。他约莫是那里的相公,可却举止古怪。”
“怎个古怪法?还有,你为何要去醉春园?”
“他的气力很大,像是个武人。还有……他说玉鸡卫是他仇家。”
郑得利犹豫片刻,还是将这话吐出了口。方惊愚目光一凛,这與隶果真是在醉春园里自己碰上的那位刺客!郑得利又支吾半晌,总算是将小凤被陶少爷欺侮、而自己去醉春园是为寻仇的事说了,方惊愚听了,点点头:
“那陶少爷欺淫良家女子,是应流放。这事不应由你出手,我会去捕他。”
“但、但我也听闻陶家家大势大……”郑得利的声音渐如蚊子哼哼。陶家是高门大户,祖上乃高官显爵。而今陶府的当家乃仙山靺鞨卫,位列仙山卫中第七,方惊愚之父琅玕卫尚不及其位高,不论从哪处看方惊愚皆会被陶少爷压上一头。
“怕什么?我捕人看的是《蓬莱律》,又不是他家业。”
听方惊愚如此一说,郑得利心上的大石忽而放下来了。方惊愚总是如此,如一堵坚墙,虽被风霜浸染,外表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予人以踏实感。郑得利挠了挠脑袋,望向榻上的人影,道:“那这人……你要拿他怎么办?捉回衙门么?”
“你瞧起来不大希望他落网,是么?”方惊愚忽道。
这人真是细察入微,眼力卓荦。郑得利讪笑,淌着冷汗,“毕竟我先前真动了杀陶少爷的心思,且向此人吐露了。若这人在堂审时说些怪话,我岂不是会被他牵累下水?”
“你什么也未做,身正不怕影子斜,仙山吏有什么逮你的缘由?再说了,我和小椒也是仙山吏,我俩保住你就是了。”
方惊愚说着,却又抱着手道,“方才那些话是出于公心,可若说私心的话,我还不想将这人交出去。”他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那榻上的人影。
“为什么?”
“因为这人身上谜影重重,有许多事我尚未探清。若是此时将他交出去,他便会被当作行刺玉鸡卫的刺客在镇海门被当众枭首。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拿到十两赏银。可我隐隐觉得,这人不止值这个数。”方惊愚冰冷地道。
郑得利明白了,眼里露出光,兴奋地压着嗓,“是,是。万一这人是‘阎魔罗王’呢?若真是那魔头,逮到府衙里能换千两银子!”
方惊愚听了他这话,若有所思。
郑得利接着问:“要不要同秦姑娘说这事?”
两人向屋内看去,只见小椒趴在榻边抄字,时不时瞥一眼昏睡的楚狂。看着看着,她的眼皮也似被糨糊粘住一般,慢慢耷拉下来,竟贴在榻边盹着了,显出滑稽可爱的睡态。火盆里的光映亮了她的脸庞,白生生的面颊此刻像一只熟红的李子。方惊愚沉默了片晌,摇了摇头,“不说。”
“为何?”
“她嘴里兜不住事,容易打草惊蛇。”方惊愚说着,慢慢踱回榻边。他望着昏睡的楚狂,目光冰凉,“而我要先引此人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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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独个走着。
愈往前走,身畔便愈来愈热,脸颊像被日光烫到了,有些火辣辣的刺痒感。
他一睁眼,遂看见几道纵横的梁木,眼珠子往旁一撇,便见一只火盆里正喇喇吱吱地烧着枣枝。这是一间狭小却洁净的正房,一张杉木桌,上头摆着灵位和供果,插着三枚线香。楚狂四处张望,摸下榻去,在房中踅了半晌,忽听得门外有哒哒的脚步声,又敏捷地蹿回榻上,审慎地盖上衾被。
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打开槅扇,静静地望着楚狂。
过了片刻,方惊愚说:“你醒了。”
楚狂打起了呼噜,口齿不清地喃喃道:“有些人看似醒了,但他还睡着。”
“诈睡也没用。我想同你好好谈谈。”
过了良久,楚狂才开口,声音沙哑,“谈什么?”
他昏过去时,方惊愚曾细细打量过其容颜。这人安静时倒是英秀如画,若是拾掇齐整了,说不准倒是副温雅翩翩的公子模样。然而现下他一睁眼,那凌厉的重瞳便坏了那温润之气。
“我是方惊愚,琅玕卫方家次子,蓬莱仙山吏。”方惊愚走过来,在榻前的蒲垫上整衣危坐,神色平淡,“你是谁?”
楚狂翻身坐起来,不可一世地跷着腿:“我是你爷……”
“我在问你的名字。”
方惊愚打断了他,楚狂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缁衣青年的眼神似给他兜头一盆冷水,寒冽彻骨。于是他抿唇半晌,终于还是闷声道:“楚狂。我叫楚狂。”
“倒是人如其名。”方惊愚淡淡地评价,楚狂仿佛被他的气势压倒,坐在榻上,乖乖地垂着脑袋,像霜打的稼苗。方惊愚又道,“我曾见过你的。”这话里却没半点疑问的味道。
楚狂睁大了眼,慢慢抬起头,黑漆漆的瞳眸里盈满了方惊愚的影子。他抿着口,也不知是在心里咂摸着什么滋味,片晌后才从嘴里憋出几个生硬的字儿:“你?见过我?”
“在醉春园见过,不是么?欲杀玉鸡卫的刺客。”方惊愚道。
此话一出口,屋里便似要结了霜花一般。楚狂安静地凝视着他,然而那漆暗的眼里像是羼了剑光寒影。
宁静了片刻,楚狂开口狡辩:“呸,什么玉鸡卫?老子不曾识得!”
“你就滑舌去罢。你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总而言之,我也不欲同你贫嘴。开门见山地说,我觉得你是个了不得的凶犯,但尚不知你的来历。所以在我捕到你的蛛丝马迹之前,你都要与我同进同出。”
楚狂瞪大了眼,这人说的什么玩笑话!教自己一个逃犯拴在一位仙山吏身边,简直便似耗子在猫鼻前乱舞。他怒气冲冲,撇嘴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凭什么押我在这旮旯窝里,你放我走!”
“凭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方惊愚冷淡地道,拿出一纸叠得平齐的卖身契子。楚狂立时如拉饱了筋的弹子,跳起来去捉他的手,叫道,“那是强买强卖,不作数的!何况你又没去官府录过我的名,你这是私蓄家奴!”
“为何要去官府?我就是仙山吏。”
楚狂才从榻上蹦到一半,立时便被铁链拽住了脖颈,喘不上气,龇牙咧嘴。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脚皆被链子锁得严严实实。他用力啃了一会铁链,险些崩坏牙口,方知自己是才脱了醉春园的虎穴,又入了狼窝。
方惊愚道:“劝你别挣扎了。我特地给你换上了最结实的玄铁链子,这回木工斧可劈不断。”
见挣扎无用,楚狂悻悻地放下铁链,却仍不死心,爬下榻来。方惊愚盯着他,满眼的戒备,防他突然袭击。楚狂却像一只行路无声的豹,悄无声息地贴近前来,用牙咬上了他的革带。
“你做什么!”方惊愚一惊,慌忙搡开他,却见他又将身子掉转,往自己身上乱拱。楚狂说,“说罢,你要怎样才能放我走?是让我给你挣黑心子儿,舐你卵泡,还是同你睡觉?”
方惊愚把他推开,眉目虽冰雕玉琢一般,却隐隐带了一股火烧板的怒气:“你觉得我看起来像那爱同男人睡觉的人么?我对你身子没兴趣。”
“真没兴趣?”
“一星半点的心思都没有。”
“要不这样,我同你打一场罢。我若是胜了,你便放我走!”
“我为何要和你斗?好人不和狗斗。”
方惊愚冰冷地道,眼神却陡地一闪。他望见楚狂的葛衣胸口累累坠坠,下袴里也鼓鼓囊囊。楚狂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得意地龇牙,“谁说你没兴致的?瞧你那色鬼猴急样儿,简直想拿眼神将人剥光!”
“这是什么?”方惊愚摸他胸口。
“这是我的丰乳肥臀。”
方惊愚将他的衣衫一扯,只见骨碌碌的一通声响,金柑、柰果落了一地。再抬眼一看屋里的供桌,上头摆的供果已少了大半,仅余几只咬得见了核的丹柰,兄长方悯圣的灵位翻倒,上头挂着一块果皮。楚狂贼兮兮地笑,扑到地上捡果子,塞回衣里,叫嚣道:“你扯掉我的丰乳了!”
突然间,房内仿佛刮起了寒风。方惊愚一把捉住楚狂的腕子,声音里似结满了霜花:
“你不是要我同你打一场吗?”
他的目光如秋冰冷露,寒意逼人。
“好啊,我同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