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了结后,数十根如椽的大铁链子在青玉膏宫前架起,织成一张密网。
密网中央缚着一位老者,遍体血污,身上皮肉翻卷,却仍不死,只是流涎傻笑,已是疯了。
受了这样多的伤创而未断气,这老者确是十分异于常人。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有人靠近,便惊恐挣动,叫道:“阎王,阎摩罗王!”
舆隶们自四面八方围来,对他瞋目切齿,显是与他有着滔天血仇。人人拿石子儿、臭鸡子掷他,拿棍棒撵他,有人甚至一刀割下他膫子,惹得老人一通鬼哭狼嚎。
与阴惨惨的青玉膏宫相比,街衢里却喧阗火热。一盏盏风灯次第亮起,一时间,瀛洲灯火通明。浮桥上闹市一般,舆隶们高跷踩街、太平乐、舞龙,十分热闹,人人额手相庆,急急巴巴地奔走相告:“玉鸡卫恶有恶报!”
玉鸡卫统摄仙山数十年,终于再不能作恶。青玉膏宫的军士们则被舆隶们押在牢槛里,打算往后慢慢清算他们的罪过。瀛洲之雨虽未歇,但万家灯火此时连缀成一片,璨璨生辉,远远望去,仿佛海上长出千百只太阳一般,格外暄暖。
受伤的雷泽营军士们回船休憩,其余人则流连街巷,张筵设戏,吹竹调丝,席面上摆平日里绝不舍得用的鲍翅、鱼浮和九孔螺,每一样菜都鲜香味美,教人痴醉其间。
这场恶战之后,司晨静养了七日,伤势竟已渐渐好转。她因是玉鸡卫之女,身子较旁人健实,除却创伤仍作痛,神智却已清醒了。她坐于藤椅上,被军士们抬到雷泽营船栈上,只见帐里已设飨宴,人人过来与她敬酒,热情地叫道:
“司姑娘!”“司晨!”
有人欢喜道,“这回多亏司姑娘指示,小的们才有命回来!”
司晨赧然,连连摆手:“说哪里话?分明是你们自个厉害,我没起什么大用。”
因她伤未全愈的缘故,兵丁们也不强求她推杯换盏,只簇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司晨在人群里热烘烘、暖洋洋地过了一夜,心里极是熨帖舒服。
过了些时候,人稀了些。有人来寻她,正是任草鞋。任草鞋将她的藤椅慢慢挪到角落里,自己也寻一块石头坐下,笑着对她道:“司姑娘,你今夜可是个大红人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好不容易才寻到这机会。”
“是什么话?”
任草鞋自胸口摸出一封绉巴巴的尺牍,交予她。“我有物件想给你。这信小的已留了许多年,是当初玉玦卫大人留予你的。”
司晨听了,一颗心忽怦怦直跳,仿佛胸膛里头藏着一个兔子窝般。她嗔道:“怎么不早拿给我看?”
任草鞋道:“大人说过,需到一个时候,司姑娘才能晓得这信里的意思,小的觉得而今便是那时候了。”
司晨接过信,手里打颤,这时又听任草鞋道:
“其实玉玦卫大人早知晓你是玉鸡卫之女的。”
听了这话,司晨如遭晴空霹雳,手脚冰凉。
“非但是玉玦卫大人,玉鸡卫也知你是他生女,在你身边安插有眼线呢。玉玦卫大人虽知道若同你有太多牵系,势必会暴露自己行踪。可她不愿藏掖着,她说,她一辈子只愿光明磊落地活,她也想教你昂头挺胸,哪怕是在玉鸡卫面前也绝不折颈。”
司晨的眼圈忽而红了,她低头看手里的那封信,轻薄而泛黄的一张纸,好似一片尘封已久的枯叶。她问任草鞋:
“你知道里头写着什么吗?”
“听玉玦卫大人提过一二,她说其中写着对姑娘的愿景。”
司晨慢慢打开缄封,仿佛剥去一层层茧壳。
在看清那信上的字眼时,她突而脸上冰泮雪融,莞尔一笑。任草鞋看到她将信郑重地合起,从怀里拿出一支火折子,吹燃后点燃了它。
任草鞋吃惊:“司姑娘,这可是玉玦卫大人留下的亲笔信……甚是稀贵,你为何要烧它?”
司晨笑而不语,信里只有一个字,而这便是玉玦卫大人想让她成为的人。像火一般炽烈,可放光热的人。
她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白光清亮,如一枚玉玦。一阵清风拂过,她手里的灰烬被掠起,慢慢盘旋,上升,好似破茧而出的蝴蝶,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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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血的砭镰、银针、剪子一件件放在木托里,被码得齐齐整整。此时的凤麟船中,如意卫在盆中洗净双手,神气地叉腰道:
“好了!”
榻上正躺着一个青年,惨白脸色,身上尽是肠线缝合的痕迹。如意卫打量着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她又递过一只番莲纹小盒,对青年道:“这里头是羬羊膏,涂了能去腐生肌,不留伤疤。别看你现时是个丑八怪,没几月身子便又变回光亮亮一片了。”
那青年艰难地接过,道谢了一声,只是脸色沉静,不十分欣喜的模样。如意卫不服道:“你这丧脸小子,不晓得老身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将你那碎骨剔出、铸好铁架后再缝回身子里。不过这回老身往龙首铁里掺了些天山金,韧劲儿更足,也难折断了。”
方惊愚说:“想不到大人多才多艺,连冶铁的活儿也会。”
如意卫嘻嘻一笑:“老身虽不会,可倒有不少将锤子、摁子使得利落的标下。若非如此,还治不得你这碎骨之疾。”
青年缓缓起身,脸色登时一青,剧痛瞬时如急电一般蹿遍全身。玉鸡卫当初按断了他浑身的铁骨,如今为将其补起,他吃足了苦头。他低头望一眼手里的小盒,忽问如意卫道:“此物还有多的么?”
“殿下好生贪心,要这么多羬羊膏作甚?”
方惊愚想起楚狂身上百十条深浅不一的伤疤,像蜈蚣一般盘踞在那人身上,仿佛要将其割得支离破碎,道:
“有一个人身上带了许多伤,我想把这盒膏给他。”
如意卫道:“此物罕有,老身也仅得一盒。殿下金身玉体,且用着罢,还能有人比您更金贵么?”
“有。我不过是白帝之子,那人却敢自称是阴司老子呢。”方惊愚点头,“烦大人多费心,若有见着多的膏药能帮留着一盒,在下不胜感激。”
他与如意卫寒暄一二句后,走出了凤麟船。船外细雨铺天,可因四周喝五吆六声此起彼伏,并不教人觉得冰凉。方惊愚重创新愈,新换的铁骨擦着肉,一动便痛,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一般。不远处的浮桥上摆起花台,扎着五彩斑斓的油纸架,上头的角儿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台下正坐着不少雷泽营军士,见着方惊愚,很热切地招呼:“殿下,您的伤好了?”
方惊愚摇头:“还未好全。”
“那得多滋补滋补!”兵丁们笑道,又有人叫道,“愣着作甚?快给殿下拿猪髓汤、乌鸡来!”
方惊愚摆手,却听他们笑道:“既然殿下伤势未好,那便不敬酒了,您便吃吃咱们瀛洲的‘五色饮’罢。”有军士将木托端来,只见托中有五只小杯,摆作梅花似的形状,原来是以滂藤、酪浆酿作的,上浮梅子、桂花,清甜可口。方惊愚吃过几口,心里却想,“不知楚狂喜不喜欢?”后来又见他们端一道菜“龙女一斛珠”上来,鱼里嵌碧绿莲子,招呼自己同吃同喝,心里也在想着:“若是楚狂在,他当是要大快朵颐的了。”
这几日来,他因要重铸铁骨,几乎不能动弹,在凤麟船的榻上度过,昏昏噩噩。此时遭凉风一吹,骤然清醒一般。环顾四周,只见小椒、郑得利也混在人丛里,鼓动腮颊,大吃大嚼,人丛熙熙攘攘,却独不见楚狂的影子。
突然间,方惊愚伸手拨开人群,向冷僻处走去。不少人追在他身后喊:
“殿下——殿下!”
方惊愚头也不回道:“失陪了,我有急事要办。”
人影渐稀,天上的星子却愈来愈密匝。绵绵丝雨里,天上薄云如纱。溟海微波万顷,雨落在上面,仿佛满世界都在沙沙作响。远方的人群是明艳的,海是漆黑的,而那人夹在其间,是一层淡薄而寂寞的灰。
于是方惊愚走过去,楚狂回过身来,两人目光相接。
一刹间,他们二人间都似有要说不尽的话。方惊愚拄一根藤杖,歪斜站着,病恹恹的模样;楚狂也脸无血色,手里紧攥一张素绢,身上披着那件方惊愚送予他的竹纹绣衣,衣衫却实实勾出了他的清减身形。
楚狂淡淡一笑,乌黑的发被细雨打湿,柔顺地垂下来。他说:
“殿下怎么叨光来寻我了?”
在杀玉鸡卫时,他狂乱如恶鬼,掀起腥风醎雨,此时见他恬静的模样,方惊愚反倒如在梦中,道:“你才是大功臣,应是座上宾,怎么不和大伙儿坐在一起?”
“我是你家的奴才,是小角儿。今夜你才是唱主角的一个,只我一人独霸着你,未免太教旁人伤心。”
方惊愚道:“他们都有人陪,可你没有。”
“殿下是在可怜我么?”
“我在可怜我自己,谁都想要同我嘴儿舌儿地说话,拉我酬酢。可我分身乏术,便只能选最需要我陪的人。”
楚狂定定地看了他片晌,转过头:“我才不需要你。”
方惊愚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几件物事显露在月光下,一张染血的素绢,一柄梅花匕。楚狂愕然,那只手因紧握着匕刃而流血。
方惊愚的眼神一刹间变得锐利难当:“那你拿这物是想做什么?”
楚狂目光躲闪,故作轻松:“这是拿来割苇带用的,办事时方便。”
方惊愚道:“污言秽语,不要脸。”楚狂道:“正人君子,假惺惺。”
话说到这处,楚狂忽而如鲠在喉,眼睫扑朔,很绝望的模样。方惊愚问他:“怎么了?”
楚狂道:“我改不掉了,我出口成脏。”
“从我们见的第一面起,你就是这模样了,何必要改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狂又说:“本性?你知道我的本性是怎样的么?”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这时天上月色分明,海上晦暗不清,楚狂的眼里也雾蒙蒙的,像能滴水。他宁静地望着方惊愚,带着灰心冷意之色。
“所以呢?”方惊愚又将话绕回来,“你拿着这匕首是想做何事?”
楚狂不说话,垂着头。方惊愚的心是和他隔层膜的,不懂得他心里的灰暗。
玉鸡卫死了,他本该欢喜,可欢喜过后是莫大的空虚。他的一生便似一支箭,一开弓便没回头余地,只为复仇而活。而今他射中了标靶,此生也当到此为止。方惊愚在花台下被雷泽营军士簇拥着时,他远远望着,心里生出酸涩。方惊愚身畔再不会缺人陪伴,他一个又残又痴的疯子,怎配为白帝之子扶辇?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光景。他走进人丛里,军士们围着他打转儿。有人嘻嘻笑着问他:“阿楚,玉鸡卫败你手下,若在蓬莱,你也能捞个仙山卫的位子坐坐了!”又有人作火者模样,虚虚作个颁圣旨的手势,拿腔拿调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时有人道:“别念了,阿楚不识字儿!”
众人顿时一阵哄堂大笑,又有人道:“阿楚,‘五’字怎么写?”
楚狂接过他们递来的柳枝,在地上胡乱比划,最终还是没写出来。兵丁们笑哈哈道:“这分明是三个‘三’字。”
“罢了,罢了,阿楚是要同咱们做一辈子粗人的。有些人生来便是读书写字的脑瓜子,咱们便是只会啖肉吃酒的俗客。”有人说。这时另一人道:“阿楚,莫要灰心,笨鸟先飞,你多学学,往后指不定能考秀才。”
听了这话,楚狂却沉默寡言,手在颤抖。这些人不晓得他的过去,他脑筋被箭扎坏了,“仙馔”虽救他一命,却教他脑子更发昏盹不清。他再也看不会字,什么仪礼皆不记得。且时常发狂、昏厥,昼夜不分。他努力地想念书习字,却记不住。他已是个傻子、疯子了。再不是那个才藻艳逸的方悯圣了。
他站起身,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唾骂旁人道:
“入娘贼,什么秀才,待老子考个状元回来,教你们争着吃老子溲水。”
兵丁们哈哈大笑,却教楚狂更发心死。他在污浊处待了近十年,早被下流气浸透了,张口闭口都是秽语。楚狂走了几步,又听得军士们哄笑道:“阿楚,你又要去睡殿下,不想同咱们待在一块啦?那得先拾掇好再去,瞧你而今这模样,怕不是殿下要将你当叫花子撵出来!”
楚狂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着松垮垮一件竹纹绣衣,其上却孔孔洞洞,在与玉鸡卫的鏖战里被扯得如腌菘菜叶子一般,破烂地垂着。衣下是乌七八糟的细布,裹着创口,也被血浸得又红又黑,一派肮脏的模样。他心里忽尖锐地一痛,一是为自己的不堪,二是为如此不堪的自己却同兄弟行了苟且事。他慢慢走开,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走到浮桥边,四下里静了些。他望着海面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漾动不清,在浪声里分崩离析,心里痛,五藏六府也痛。他忽而想干哕,这是一直以来的老毛病了,取出素绢捂在口上,猛咳了一通,放开时却见一片红殷殷的血。
楚狂看着那血,愣住了。
他忽想起为杀玉鸡卫,自己吃了太多肉片,身子骨早败坏了。他扶着桥头石柱艰难坐下,剧痛教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待醒来时,远处游人如织,光光灿灿,方惊愚被人丛拥簇,如星拱北辰,独他在暗处里,身子被海风浸得凉透。
身上硌到一块硬物,他取出来,是一柄梅花匕。
楚狂颤颤地举起那匕首,鬼使神差的,他将匕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复仇之后,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欣喜自在。他的身子已残破不堪了,心愿也已了却,在世上还有何执念?即便没有自己在,弟弟也能过得很好。他不过是自阴府血河里爬出的恶鬼,本不属于人间。他已太倦、太累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人丛,这时却见方惊愚拨开人潮,向他径直走来,将光甩在身后。这时他忽有一丝惊惶,将梅花匕收起,忙乱里不慎割破了指头。
“楚狂?”
一声呼唤将楚狂自回忆里勾回,楚狂扑眨眼睛,望见方惊愚正忧心地望着自己。
方惊愚道,“你怎么了?又不讲话,净在这里发呆。我方才问你,你为何要拿这匕首,又想做何事?”
他口气本是咄咄逼人的,因他心里有一丝后怕。今夜的楚狂看上去不同寻常的脆弱,仿佛是一放手便会散去的轻烟。
楚狂凝望着他,忽然间眼睫一颤,泪珠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这泪来得突然,但因楚狂神色不变、身子也不动,便似一场急雨浇到了泥塑之上。突然间,楚狂嘶吼出声,撞进方惊愚怀里。方惊愚吃了一惊,不自主地将他搂紧。他第一次见到楚狂痛哭失声,泪眼滂沱。
月色雪白如霜,烟雨苍茫,天地茫茫浩大。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两个伶伶仃仃的影子相互依偎。这是压抑了九年的苦楚的哭声,无比惨厉。方悯圣受尽折辱,却始终犟颈不从,不曾掉过一滴泪。而在今夜作为楚狂时,他终于能让悲伤决堤泄洪,冲垮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