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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晓星映日

天纵骄狂 群青微尘 2914 2024-11-08 10:33:04

才自一个梦境中脱身,他又很快坠入了另一个梦。

在这梦里,他再度回到了九年前。凉风透过蒲席落在他的身体上,针扎一样的疼。

他感到有人扛起了那包裹着自己脏污身体的蒲席,不知过了许久,他被粗卤地抛在死人堆里。恶臭扑面而来,蚊蝇声不绝于耳。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似是地肺山驻帐的军士之一,声音因紧张而磕磕巴巴:“把、把这人丢在这儿……真的成么?我听闻他是先帝之子……”

“先帝之子如今也不过是狗彘不如的贱隶!”另一人道,“这人脑门上穿了个洞,哪儿还活得了?况且有玉鸡卫大人在,咱们也只是拾捡尸首的人,圣上不会治咱们的罪。”

“走罢,走罢。别在这死人堆久留,怪晦气的。”军士说道,一口啐在蒲席之上。

声音远去,他也渐渐昏仆过去。他头上一阵剧痛,感到自己而今确是日薄西山了,恐怕过不多时便会丧命于此。这是一个弃置尸首的死人坑,腐臭冲天。他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何人,只隐约记得自己曾手握一根羽箭,将镞头刺进脑门。人人皆以为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势,哪怕是神医也已无力回天,便将他弃之于野。痛楚像一条虫一般破开脑壳,在他身躯里钻来钻去。

他昏迷不省了许久,朦胧间感到似有人将蒲席拨开,将他抱起,不知是带到了何处。

那带走他的人剪开凝结着血块的衣衫,用温水拭净他的肌肤,敷了药膏,又用酒水煎了石辣椒,喂他服下。然而他伤势毕竟沉重,很快发起不退的高烧,眼看着命悬一线了,那照料他的人才轻轻叹息一声:

“虽不想用这药,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感到齿关被撬开,黏稠的水液灌入口中。他艰难地撑开一线眼皮,只见一个披斗篷的人影立在身前。那人头戴风帽,戴一鎏金银覆面,其上錾鸿鹄纹,声音温和安舒,宛若流泉。再一望那人手里的土陶碗,其中满盛药汤,是漆黑的颜色,其中浮着些古怪肉片。奇的是,那药汤一下肚,头上的痛楚减轻了些,他也有了气力说话。于是他问道:

“你是……谁?”

那戴银面的人道:“我是救你的人,你若感我恩情,倒可称我作‘师父’。”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望见了晦暗而皴皱的山壁,原来他正置身洞穴之中。只是这洞里有床榻、锅灶,倒像个与世隔绝之处。

“我……死了么?”

“本是要死的,但因有这药的缘故,倒也能教你存得一息。”

“这是什么药?”

银面人苦笑了一声:“兴许可称作‘仙馔’……却又有少许不同。你就当是一碗发苦肉汤罢。”

“为何要救我?”他喃喃道,翕动着干裂的唇,“让我死罢,我这条命……已没用了。”

只一闭眼,那灰暗而悲惨的记忆便会涌上心头。虽记不大清,然而那烙铁贴在肌肤上的刺痛、冰水浇头的砭骨寒意、拳脚踢打的钝痛无时不刻不折磨着自己。

“你没有要实现的愿望么?”银面人问。

愿望?除却报仇之外,他还有什么愿望?他本是觉得了无生趣的,然而在那银面人提起之后,他倒开始思考起来了。银面人又道:“只要心怀未了之愿,哪怕是身处火海刀山,也能支持得下来。你有这样的心愿么?”

他忽而朦朦胧胧地记起一事。他确有一个未竟之愿。突然间,像有日光闯进了他的脑海。他的神智短暂地明晰起来。

疼痛只减轻了片刻,他又迅速衰弱下去。他感到头脑里似有一只手在急促翻搅,脑壳仿佛将被捏碎,身躯里仿佛流淌着火,将要烧尽四肢百骸。他猛地捉住银面人的衣角,呼吸急促:

“师、师父。我快要……不行了。”

银面人摇头:“你吃了这药,不日便当好转的,你不会死。”

“但我头痛欲裂……兴许即将忘却一切。”他艰难地滚动喉头,“求你了,师父,帮我记住一件事……若我还能苟延残喘于世……务必时时提醒我,莫要忘记……”

“是何事?”

他混混沌沌地回忆起一幅图景:春草青青,芳菲次第,他牵着一个小少年的手,奔上盛开着赤箭花海的坡垴。那小少年双目炯炯,其中似有万里日晖,小小的脸庞上豪气生发,扬言要远跨天关之外,登峰造极,俯瞰六合之景,还欲同兄长共游天下。那时的自己点头,答应了那小少年的请求。

不知为何,此事竟一直铭刻于他的心底。而今的他一无所有,除却报仇之外,这已是他对人世间唯一的牵挂。

头上剧痛无比,他的眼皮愈来愈沉重。他道:“师父……若我忘记了这件事,求您……时时提点我。”

“我要……带一人出走蓬莱天关,与他并辔同游。”

他向上伸手,像溺水的人欲要抓住一根绳索。银面人垂眼看向他,这是一个俊秀的少年,虽伤痕累累,便似几近燃尽的柴薪,然而尚有余温。

火光里,银面人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点头道:“好。”

“我会替你记住。”

……

意识陷入昏寂,他感到自己的魂神似一枚水泡,浮沉在无边的海洋中。忽然间,眼前光影变幻,他像是坠入一处谙熟的庭院中。

这里是十年前的方府,约莫是近了拂晓,穹窿里银屑般的星子渐渐隐去,看得不大分明。百日红艳如霞色,冬青郁郁葱葱。府园尚且明丽,而他也尚是个小小的少年郎。

天幕幽暗,他与琅玕卫坐在廊靠上,透过紫薇叶斑驳的影子望向天穹。

他听见琅玕卫开口,声音温和:“你见过你的弟弟了么?”

“是别院中的那位么?我知爹您不许我同他直接碰面,我攀上梧桐木偷偷看过他几回。他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为什么咱们要这么待他?”

琅玕卫微微蹙眉,笑容里带着苦涩,却未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揽过他的肩:“悯圣,你知道你和他像什么吗?”

“像什么?”

琅玕卫伸指指向天穹。漆黑的穹野里,一切皆晦暗无光。唯有一颗明星出地高悬,孤耀四野。“这是启明星,也叫‘大嚣’,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这枚星星如珠如玉,最是分明。你就似这颗晓星,要做你弟弟的引路人。”

他点头,“那惊愚呢?他又是什么?”

“你的弟弟是白帝之子,是蓬莱的希望,是东升白日。只是他光焰甚弱,尚需咱们扶持。他与你是反过来的,你前半生可享安富尊荣,但后来注定要受磋磨;而他必先受尽磨砺,方才得走上康庄大道。”

两人在廊靠上坐了很久,远眺那孤星在天幕里闪烁,不知过了多久,铅黑的云层后已浮动出熔浆一般的日光。一轮红日冉冉而升,过不多时,光似洪流,自云隙泄出来,吞没了四野,那曾在夜里放过光芒的晓星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光幕里。

身边的男人忽而歉疚地道:“悯圣啊,爹对你俩太过不公,你会后悔么?”

他摇了摇头。

“你尚年少,这时后悔倒来得及。爹还能再想法子,行一行险招。”

“不,爹。让我做惊愚的晓星吧。”他仰起脸,望向琅玕卫。男人讶异地发现非但是天上有星,他的眼眸里也藏着荧荧明星。“方家祖训是‘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我也是方家人,应尽臣节,丹心碧血,愿为帝储而洒。”

“只在破晓前有些末光亮,且必定在朝晨后销声匿迹……”琅玕卫叹息。“这样稍纵即逝的晓星,你也愿意做么?”

“我愿意。”他说,“这就是我的天命。”

突然间,眩目的白光迸裂开来,他的世界被光的激流淹没。

那过往的梦一个个破灭了,曾被人视作天之骄子、掌上明珠的自己,曾在地肺山大帐里饱受欺侮、最后执箭扎向脑侧的自己,在方府庭院里与琅玕卫坐在椅靠上的自己,都破碎成粼粼光点。而他发觉自己正在蹚着一条河流,过往的回忆不过都是河水上的倒影。跋涉至河流的尽头,光一发强烈,便似走进日头里一般。

再一眨眼,他发现自己正跪落在地,楮皮衣里湿漉漉的,尽是冷汗。咬了一般的蒸梨滚落一旁,已沾了灰。他方才倒在桥洞里昏迷不醒,倒真有一条河流自耳畔流过,水声灂灂。天暗着,像黑锅底,原来是不知觉已入了后半夜。

于是他忽而知觉他是何人。他是在方府里做活的长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阎摩罗王”,他有一个被人赐的名字,叫作“楚狂”。

然而在获赐此名之前,他也曾有过一个名字。当他记起来的那一刻,他方才知晓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要去救人也是千年万载之前便定下的。他记得终点,却忘了在何处启程。

他跪伏于地,用额头用力磕着泥地,苍白着脸,发狠地攥紧了拳,喃喃道:“我是……‘阎魔罗王’。不,是楚狂……”

头似刀割一般痛,他最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捶,切齿阖目道:

“我是……方悯圣。”

楚狂带着一身冷汗,扶着发痛的脑袋爬起身来,走出桥洞。漆黑的天幕里似破了一个小洞,红光自天际一层层晕染上来,鲜血似的颜色。那孤星仍执拗地悬在天边,只是行将熄灭。

于是他迎着那星辰走去,似在拥抱它的余晖。平旦的炊烟袅袅入空,街市中渐染喧嚣,蓬莱又迎来一度朝晨。天际的星子已被曙色涂没,然而无人知晓,地上也有一颗星辰正徐徐而升。

那红衣少女的问话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你一定要去救方惊愚!”

那时楚狂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去救人,而今他终于明白了。方惊愚是白日,他是晓星,他要引方惊愚走出漫漫长夜。

这就是他活到现今唯一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但还是叠一下甲:两个主角无血缘关系,开文前已经报备过了,以后即便互相称呼哥哥弟弟也只是xql的情趣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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