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巷里,一溜灯笼底下,站的也是一溜人头。侍卫们虎脸豹目,提铁殳,执铁柄皮鞘刀,屏风似的将一个锦衣玉带的胖汉子围在中央。那胖子趾高气昂,抱手扬面,一双豆粒眼瞟向面前的二人,反问道:
“你们又是何人,竟敢在本王面前逞威?”
方惊愚与楚狂听了方才他的自告,已是瞪目结舌。这胖汉子竟与方惊愚同名,且有与白帝一模一样的姬姓,派头十足,可见出身于鼎食鸣钟之家。
可他既自称白帝之子,方惊愚又是何人?楚狂听了,一下急了眼,揪住方惊愚低声道:
“怎么回事,这世上竟有两个白帝之子!你同他究竟哪个是西贝货?我这些日子来不会保错人了罢!”
方惊愚回过神来,也发恼地同他咬耳朵,“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倒还想问问琅玕卫当初是不是将我抱错了呢,还是说天家开枝散叶,我有个失散在岱舆的兄弟,二十余年不曾见过?”
楚狂道:“殿下,往好处想,你才是真龙天子的昆裔,是这人冒用了你的名头。”
“我想也是,毕竟我只认悯圣哥是我兄弟,别的猪兄狗弟一概不认。”方惊愚坦荡荡道。楚狂听了,脸皮却不由得一烧,别过头去,暗自磨牙凿齿,想道:现今他们想认还认不了哩!他俩什么都做过了,再以兄弟名头相认,实是有些恬不知羞了。
那姬姓胖子见他们窃窃私议,仿佛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大为光火:“你两个小杂毛,跳出来败坏本王的好事,还这般傍若无人。侍卫,捉他们起来,也将他俩吊上石旗杆!”
话音落毕,一群着兕皮甲的侍卫急涌上前,手里纷纷把着横刀,密层层围住三人。方惊愚神色一懔,手按上腰间的削木剑。
但楚狂更为机敏,当侍卫们上前时,他忽伸足一勾,狠撞一人腘窝。因动作如电,那侍卫避之不及,惊叫着仰摔下去。楚狂乘机抽住他蹀躞带,当作鞭子,抡圆了臂膀,往四周一抽,扫倒一片侍从。
当侍卫们再度逼上时,他两手一探,将身畔两人的佩剑抽在手里。一刹间剑气腾天,破空声如虎吼,方惊愚瞠目结舌,只见飞尘四溅,不过片瞬功夫,楚狂便将四面人影斩落在地,剑法精湛流利。
他那一招一式颇有方家剑法的影子,方惊愚缠舌半晌,不利索地道:
“你……你……”
楚狂将剑横在他身前,桀桀恶笑,像张牙舞爪的狼,道:“我怎么了?太过英武,教殿下失神了么?殿下放心,现下你身边虽只我一个,但护卫的活儿,我早干惯了,不输旁人。这里再来十个,我也打得过!”
那胖汉子见他出手干巴利脆,剑技炉火纯青,知晓自己遇上了高手。这时又见楚狂披着的风帽扬起一角,隐隐露出一只如血的重瞳,心里顿时擂鼓似的大响。
方惊愚与楚狂尚不知道的是,在岱舆流传着一个传说:昔年白帝威加四宇,大起征尘,有一人如影随形,横跨铁马,转战千里。传闻那人武艺举世无双,生有重瞳。
此时一见楚狂,姬胖子心里放炮仗一般,嘣嘣乱响,想道:
天符卫……此人有一只生得似天符卫的重瞳!
然而天符卫离此地而去已有数十年,楚狂面相年弱,只能说是个巧合。且这二人形迹可疑,姬胖子打定主意,将他们拿下再细审,于是对侍卫喝道:
“一群哈戳戳的废物,只二人而已,速速将他们捉下!”
姬胖子一声令下,从巷头巷尾顿时涌进一股人浪,摩肩接踵,皆是护卫的兵丁。双拳难敌四手,这道理方惊愚也懂得,急忙拍拍楚狂的肩,低声道:“别同他们纠缠了,咱们携上那位小少年,乘机溜走。”
楚狂骂道:“讲得轻易!咱们又没胁生两翅,哪里飞得出去?”
方惊愚道:“你方才不是说,再来十个也打得过的么?”
然而玩笑话毕竟是玩笑话,眼见着侍卫们层层叠叠,前头的舞开鞘大刀,后头的架鈚箭,围得风雨不透。方惊愚身上沁汗,知晓这将是一场苦战。楚狂扑身一跃,剑光如蛟,在人海里破开一隙,叫道:“殿下,走!”
方惊愚急忙挟起地上那流血的小少年,乘一众侍从被楚狂打得伏腰矮身,踩上他们脊背。回首一望,眼见楚狂即将被人潮吞没,他心里忽一动,拼命向其伸出手。
“你不走,我也不要走!”方惊愚喝道,“若撇下你,我还有甚本事做你主子?我们要同生共死!”
楚狂的眼目忽颤了一下,他继而笑了:“傻子,讲得咱们这时生死攸关一般。”
话音落毕,他突然攥紧双剑。刹那间寒光大盛,刃气纵横。左手舞的是琅玕卫的剑法“黄金缕”,右手却行银面人的剑术,如左右搊弹,精妙入神。锋刃所及处,无不一劈两段。方惊愚看得痴了,然而此时却见楚狂身上细小伤痕愈多,袖管里也渐渐渗出血来,想起楚狂毕竟大伤初愈,他二人自员峤出来后也未过多久,当即心急如焚。
正当他心焦之时,人丛后却遥遥传来一道清亮喝声:
“统统给我住手!”
那声音清脆玲珑,像风铎相撞,显是出于少女之口。
在场众人俱惊,抬首一望,只见一架八抬轿舆停在了巷口。轿栏雕百鸟异兽,栩栩欲活,轿上罩一层亮油绢,缎子垂幔,鲜亮华美,上绣桃纹。
有侍卫见了那轿,惊声道:“是神女大人来了!”
神女?方惊愚耳尖,闻言甚觉惊奇,这时只见姬胖子脸色一白,向旁人喝道:“瞎摸合眼的东西们,神女来了,还不当下拜?”
一时间,侍卫们撩衣下跪,然而私议声不绝。有人悄声问道:“诸位大哥,小弟来得迟,不识规矩,敢问这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
“嘘,那是‘大源道’圣女!上月初旬,神女光降岱舆,赐福于姬惊愚殿下。她本事通天,你莫轻举妄动便是。”
“神女显形,定是我辈福祉。只是不知那大人生得什么模样?”又有人悄声问道。看来此人藏头不露尾,少有人知其面貌。有侍卫当即斥道:“臭癞刺,神女也是咱们这凡俗之人能眼见的么?闭上臭嘴,收收心!”
在轿子之前,方才仍拔刃张弩的侍从们纷纷恭敬跪揖,只是喁喁私语声未止。方惊愚眼见桃纹,隐约猜得那舆中人物的身份。“大源道”乃岱舆国教,来人既被称作“神女”,想必便是教中一位有头有脸儿之人了。
垂幔一动,隐隐勾勒出一个窈窕秀丽的曼影。穗子在风里拂动,散出蒿椒之香,神女在帘后发问:
“发生了何事?为何诸位在此啰唣?”
那姬胖子见了神女,身子竟紧绷绷的,抿口不言。有侍从跪地禀道:“惊扰神女,我等万死!姬殿下正要捕两只鼠虫,咱们捉完人,很快便走。”
“不必了。”帘后的那少女道,“我识得他们。让他俩入我的轿厢里来罢。”
众人口呆目瞪,神女处高临深,这两人来头跷蹊,怎就联系作了一块?姬胖子也瞠目结舌,片时后道:“你……您认得他俩?”
“不错。诸位可瞧他们披风,上有桃纹,是圣教印记。此二人是圣教向员峤所遣的斥候,极有本事。而今归返,更是立了大功一件。”少女骄傲地道,旋即不容分说地喝道,“都退下,让他们上轿来!”
神女发话,无人再敢阻拦。人海分开一条径道,容他们通过。方惊愚狐疑万分,却也听出那声音谙熟,这时帐幔一动,一张俏丽脸庞探了出来。
因众人伏地叩首,倒少有人望清那张笑靥。那是一个及笄少女,披六重杂色衣,戴一只火蛇面,身上粘鸟羽,五颜六色。荔枝一样白生生的面颊,龙眼似的黑润润的眸珠。不是小椒又是谁?
方惊愚见了,哑然无言,良久才颤声道:
“小……小椒?你怎么在这?”
“放肆!你这锯嘴葫芦,怎么讲话的?什么狗屁花椒辣椒,我才不识得。”
小椒扬眉吐气,叉腰一摆手,神气地喝令道。
“——叫我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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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境况,话要从近一月前说起。
一月前的那一日,小椒只觉四体如灌了铅,自己好似坠入泥沼,愈陷愈深。四周伸出漆黑的手爪,在她身上爬搔。她惊恐躲避,兀然醒来,只见眼前也一片乌漆嘛黑,原来方才的自己是在做噩梦。鼻端萦绕着霉味儿、海水味儿与汗气,她张眼细察,发觉自己原来此刻正躺在一块斑斑剥剥的车板下。
她只觉身上水漉漉的,满是沙,遍体刺痛。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大浪滔天,似蛟吼鼍鸣,于是她想起自己是被巨浪卷入海里,与众人失散,现时大抵是被冲到了岸边,可不知怎地,此刻的她看起来是被抬进了一架车子里。
“你、你醒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忽自旁传来,小椒扭头望去,方见黑暗里浮现出两只眼,夜猫似的,仿佛发着黄光。但仔细一瞧,她身畔并不止这一对眼,统共有七八双。她费劲地坐起身来,才看到黑暗里坐着一群女人,皆张惶地望着自己。
“这是哪儿?”小椒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哑。
“这是运送……與隶的车子。”
“與隶?”小椒大惊,“我不是與隶,只是个海客,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同黑暗里的女人们交谈片晌,才知原来此地是岱舆。女人们大多是自员峤、方壶潜济来的流民,却不慎被人牙子捉来,发卖往岱舆各处,小椒约莫是在被风浪吹上岸、昏厥不醒时被路过的人牙子捡了去,她们现今便乘在牙人的车子上。
小椒听了,甚是吃惊。低头一望,却见自己两手两脚被捆着麻绳。这时她方从昏迷里醒来,身上无力,难以挣脱。
“咱们这是要被卖到哪儿去?”
“去哪处也说不定。咱们这群人里不走运的,便被拿去做人牲,走运的大抵还能做个势家丫鬟。”
小椒听了,心中惴惴不安。骡车一颠一簸,她的一颗心也打着摆子。不知行了多久,车驾在一处停下。她和女人们被牙人赶下车,喝令站在一处院落里。
那庭院空廖,中间树着一块碑,是祭祀时用来拴头口的地方,她们便也似畜牲般被拴在碑上。踊甓一头峰石罗列,杨柳堆烟,楼阁丹柱碧瓦,檐楹规整辉煌,看得出其主人的阔派。
庭里列着一行兵勇,人列中央立着一个胖子,五短身材,幞头玉冠,一身紫公服,势派十足。仆使同牙人讲了几句话后,向其叩首:
“姬殿下,人已带到了。”
那胖子满意点头。仆使回头,手里敲着一支笞杖,对女子们喝令道:“都跪下,仰脸起来给殿下瞧清!”
殿下?小椒云里雾里的,但能瞧出眼前这姬姓胖子有些来头。她平生只见过两个被称作“殿下”的人,另一人便是方惊愚。
女子们慑于笞杖,纷纷跪落。小椒仍想犟颈,却被牙人抓着麻绳强压下。仆使咕咕哝哝道:“没巴没鼻的东西,你们晓得自己现今是在谁面前么?殿下今日赏光来此,已是你们三生之幸!”
那姬姓胖子一对眼光算盘珠子似的在众女子面庞上拨来拨去,邪淫地道:“生得俊的,本王便要去填房;百拙千丑的,便作人牲祭了!”
他一个个瞧看过去,将與隶们分作两拨。小椒一通大吠,恶犬一般,牙人压也压不住,又不敢先拿杖子教训她。待橐橐地走到小椒跟前,姬胖子眯缝起眼,伸一支青玉鸟首杖,拨起她下巴,道:“这小女子,倒秀色可餐,只是嘴巴脏了些,好似未蒙开化。”
小椒骂道:“跑马脸,姑奶奶肯赏脸同你讲话,才是你天大之幸,还不快解缚,让老娘赐你几个大嘴巴!”
她骂得凶狠,唾沫星子四溅。姬胖子看她一样,嫌恶地用杖尖儿拨转她面庞,道:“好一个铁齿铜牙的恶毒妇,房里若有这样一个姨太,本王着实无福消受。起去做人牲罢!”
话音落毕,几个臂膀健实的家丁用蒲席将她卷起、捆扎好,扛在肩上。小椒大闹大嚷,扭得似一条白蛆。被卷在席里,也不知被扛到了何处,她感到自己被随意一抛,重重砸落在地。挣出蒲席一看,原来是一个深坑,坑底角落里也瑟缩着些方才与她同来的女子。
可最教人惊异的是,坑中四面爬动着许多舆隶,只是手脚软得似烂泥,脸上也生六七只斑斓小眼,口里唧唧足足一阵叫,像妖魔。
小椒见了,吓得六神无主:这些“走肉”——长得好像她曾在觅鹿村中见过的“大源道”教主!
不一时,那福神一般宽脸盘儿的姬胖子便背着手,慢慢踱过来了。家丁们摆上一张鹿角椅,铺上缠枝菊纹线锦垫,他舒舒坦坦地坐落,望着深坑,看戏似的,颐指气使道:
“下头几个蔫不唧儿的货色,这些可是咱们‘大源道’的圣使,需用你们的血肉向其祭祀,讨他们欢心,这可是一件载誉青史的使命,你们都提振些精神!”
听了这话,小椒才隐隐猜到此地的人对“大源道”的态度约莫与蓬莱人有千差万别。一些仆妇当即跪了下去,口里喃喃有辞,念的是“大仙护佑”,可更多人仍杵着打冷颤。仔细一望坑中,四散着白骨,凄零零的模样,看来这些“走肉”已失了神智,会吃人。这时一位“走肉”忽而扑上来,张着血盆大口,奋力一咬,竟咬去一位與隶的半只手臂!
一刹间,鲜血喷涌,其余的與隶们再止不住心头惧怕,大声惨嚎,四下逃散。姬胖子却似在赏戏一般,乐得颠头颠脑,抚掌叫好。
小椒再也看不下去,大声叫道:
“给我住手!”
不知怎的,她一喝之下,坑中“走肉”们的动作戛然而止。这些本失却神智的舆隶们眼眼相觑,有人缓声道:“榊籹……”
突然间,“走肉”纷纷爬到她面前,虔诚地下拜,七嘴八舌地叫道:
“榊籹!榊籹!”
坑中的女子们与上头的姬胖子看得瞠目结舌。那残害性命的惨景姬胖子不知已看过了多少幕,他深知这群“走肉”的凶残。他曾听谷璧卫道,员峤一荒林中有一群僧尼,是雍和大仙的族裔,若能饮其血、食其肉,便可得赐神力。只是此法贻害甚大,姬胖子尚不敢用于自身,便搜罗一批“走肉”,令其服食那员峤僧尼的血肉。“走肉”们果真膂力增长,成为他麾下一众百战不殆的干将,只是服食的僧尼血肉愈多,他们便愈发病狂丧心,甚而失了人心,变得茹毛饮血。
若不时常向这群“走肉”献上一批活人,供他们倾泻血性,姬胖子根本没法儿驾驭他们。本来今日他也要如往常一般,将看不上眼的舆隶祭出的,不想却杀出一个野丫头,将这伙“走肉”训得俯首帖耳。
不。姬胖子突而腾地站起身来,目光直勾勾在小椒脸上打转。“走肉”们变形的嗓音震耳欲聋,他听出他们究竟在呼喝着什么,原来是在喊“神女”。
日光下,那他看不上的粗野丫头叉腰立着,一双眼漆亮亮,眼神似两枚长钉,将姬胖子扎在原地。姬胖子突而汗出如浆,身子似晒化的冻猪油一般,渐渐矮下去,反是那坑中少女如众星所拱的北辰,气势压他一头。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一件神迹,神女降世,能将这群力大无穷的“走肉”训得俯首帖耳。
姬胖子忽而双膝一软,拜了下去,两唇嗫嗫着,最终还是随着“走肉”们的呼声一齐高喝:
“神女——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