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摩罗王”是瀛洲义军里兴起的一个传说。
传闻那是一位惊世震俗,掌一手弦无虚发的神箭法的、厉鬼样的人物。他雄姿英发,手持一柄神弓,名唤“繁弱”。此弓曾由大羿持有,挽之可射九日。传闻又道他使的鸣镝实为古时的神箭“金仆姑”,发之必取人性命。他曾擅闯皇陵,发冢戮尸,窃先帝圣躯而去,也曾血洗多地,令蓬莱骸骨撑天。
但那些皆不过是传说。方惊愚此时牵住了这人的手,跃身上马,忽觉传说与真实真是相去甚远。讹言里的“阎摩罗王”是冰冷嗜杀的恶鬼,而今他却觉得这人的手暖热如春。
“阎摩罗王”对他道:“坐稳了!”
方惊愚点头,赶忙搂紧他腰腹。“阎摩罗王”一夹马肚,白青毛便如风旋电掣,撒蹄狂奔,小椒也赶忙催马跟上。道旁的黎民自觉地退开,任他们二骑在街衢中驰骋,而当紧咬他们不放的仙山吏前来时,闾肆里却再度涨起人潮,将道路充塞,阻住仙山吏前行。
方惊愚与“阎摩罗王”同乘一马。他贴在“阎摩罗王”背上,听到了那身躯里跳动着的急促的心音,一下又一下,仿佛与自己的心跳声相叠。
忽然间,他胸中似有一只躁动的小雀儿,欲展翅扑飞,冲破腔膛。飒飒风声中,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楚狂?”
“阎摩罗王”微微偏过头,果然是他所想的那人。也不可能有别人,因为那只赤红如火的重瞳独一无二。方惊愚又问道:“你为何要来救我?”
“因为你是我主子。”楚狂沉默片刻,道,“何况你还没结给我往日的工钱呢。”
方惊愚问:“不会短你月钱的。还有,你为何要用‘阎摩罗王’的名头?”
楚狂狡辩:“我先说好,我可不是那逃犯。我打这旗号,是为了震住玉鸡卫那老儿。”
“可我瞧你箭法百步穿杨,倒比真的‘阎摩罗王’攒劲。”
“你贼心不死,还想逮我赴官换十两赏银?”楚狂叫道,“呸!”
先前与他交谈一二句,方惊愚皆觉此人不同往日,眼神闪躲,仿佛有意避着自己一般,此时见他还精神十足,方惊愚倒放心了,道,“是真的‘阎摩罗王’又如何?我还是白帝遗孤呢。你若是真货,咱俩倒是不相上下的大犯了。”
楚狂嘴硬:“你想多了,我是良民。我来救你,被拖下水的是我!”
三人向镇海门遥奔而去,远远听得黑色浪潮在礁石上碎裂的咆哮。晨曦自天的远方染上来,将群山浸洗得好似烧红的火炭。方惊愚又对楚狂道,情真语切:“谢谢你来救我。”
他感到楚狂身躯紧绷,似不惯于旁人的道谢。楚狂道:“你若真谢我,往后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便是了。”小椒乘着黑骊,与他们齐头并进,也龇牙咧嘴地提醒方惊愚道:“细馅大包!”
方惊愚心道,若能从这死地杀出重围,休说细馅大包,连驼峰熊掌、燕窝鱼翅他都能整来供着这两尊金菩萨。此时却听得身后贲鼙大响,一众披重甲、持马槊的重骑兵如奔雷般杀来。有仙山吏大喝道:“拿下逆贼!白帝遗子活捉,其余两人不论死活!”
小椒强忍伤口痛楚,返过身去,珠链横扫而出,打上追兵马腿,教衔尾的一众仙山吏跌落下马。有仙山吏喝道:“放箭,放箭!他们的马腿并无护甲!”
然而小椒的动作更快,珠链扫在地上,掀起一片尘沙,遮蔽了追兵视野。昌意帝虽对玉鸡卫下令,不必顾及方惊愚性命,然而在玉鸡卫开口之前,仙山吏们尚不敢对其下死手,故而弓手们见沙尘袭来,也不敢胡乱发箭。
这时只听得一道长笑声传来:
“退下!由老夫将此三人手到擒来!”
风卷黄沙,尘幕里现出一个逈拔魁俉的身影。玉鸡卫骑骅骝而来,那马鬐鬣大扇,体健蹄劲,四足如飞。玉鸡卫两眼清光炯炯,须髯飘飞。在他身后,玉印卫也催马而来,手中攥着长刀“守雌”,神色冰冷。这二人好似索命鬼差,看得三人一阵胆寒。
玉印卫率先驱马而上,“守雌”出鞘,刀光似茫茫寒漠,罩向方惊愚。方惊愚背过身来,拔含光剑应战,迅如飞电。刀光剑影交织,玉印卫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不知为何,方惊愚觉得师父似是手下留情了,刀刀皆未下到死处。
“惊愚,你真是个不肖徒儿。”交戟片刻,老妇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却夹杂着深重的叹息,“滚罢,滚得愈远愈好。出了蓬莱之后,便别再自称是我的弟子。”
方惊愚心中一动,却见她虚晃一招,放过了自己。
马儿步蹄渐缓,玉鸡卫道:“玉印卫,你不舍得杀你徒儿了么?”玉印卫道:“不过是马儿跑疲了,赶不上前头那众逃犯罢了。”
玉鸡卫道:“玉印卫既心软,便要老夫代为罚一罚那徒弟罢。所谓严师出高徒,不管教也是不成的。”他说罢这话,又对一旁的仙山吏道:“拿一把刀过来。”
仙山吏慌忙解刀抛给他。玉鸡卫接住刀,将鞘扔在底下,笑道,“老夫不曾耍弄过这玩意儿,倒在玉印卫面前丢丑了。”
他一刀劈出,狂风登时如怒海惊涛,压向前头的三人。群马不安地长嘶,如临深渊。这一刀斩来,方惊愚慌忙抽含光剑应对。然而玉鸡卫这轻而易举的一挥竟似有千钧之重,落在剑刃上时,教他两手龙首铁骨鸣震不已,几欲折断。长剑在手中化为齑粉,玉鸡卫遗憾地叹气,“方小兄弟倒有两下子!”
方惊愚汗流不止,心中毫无劫后余生之喜。他知玉鸡卫赤手空拳惯了,使起剑来倒不驾轻就熟,毫无章法。只接了一刀,他便内腑江倒海一般,血气上涌。
他们没有丝毫敌过玉鸡卫的可能。眼见着那匹骅骝愈来愈近,方惊愚一颗心突突地跳,像有躁乱的马蹄踩在胸膛里。
玉鸡卫哈哈一笑,“方才不过是替玉印卫回了一刀,现今可要动真格!”
他撇下那刀,又伸出手,欲作弹指状。方惊愚正心惊肉跳,楚狂却一牵马縻,拨转马头,架起骨弓,对方惊愚道:“别正面和他碰硬,我来对付他!”
话音落毕,弓弦一响,一道精光溅射而出。玉鸡卫微微眯眼,伸手一抓,又是将射来的铁箭如擒乌蝇一般拿下。然而这回他失了算,楚狂发的是火石榴箭,捉到他手里时引线正恰烧完,顿时爆出巨响一声,火光冲天。
楚狂乘机催马疾奔,撤开一段距离。然而火光过后,玉鸡卫除却须髯微微焦黑,竟安然无恙。他将火箭丢到一旁,仰头大笑:“你们这几只小虫儿,倒有趣得紧!”
老者的目光落在楚狂身上,若有所思,片晌后邪狞一笑。“原来如此,这小虫儿倒同我是老相识了。”
楚狂不接玉鸡卫的话,只是风疾雷速地自弓韬里抽出齐梅针箭,引弓而射。此箭长三尺,平头铁镞,最常用于破甲。这一箭发出,方惊愚只觉耳旁霹雳一响,耳鼓险些被震破,再看楚狂执弣拨弦的动作利落干净,方知他功夫的深不可测。
一箭递出,正中玉鸡卫胸口。然而此箭纵有伏虎降龙之力,却也只是破了身上绵甲,微微擦破了些皮肉。玉鸡卫狂笑:“挠爪仗么?这点雕虫小技,也敢在老夫面前逞威!”
然而此时楚狂再度开弓,射出一枚齐梅针箭,这箭竟准确无误地钉上前一支箭的箭杆。猛力之下,竟将那箭推入玉鸡卫胸口一寸。玉鸡卫感到胸前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却见绵甲里渗出血来。
近年来,他鲜少受伤,可眼前这曾做过他府上的囚奴的青年总会给他带来惊喜。“阎摩罗王”是蓬莱中的流言,更是玉鸡卫眼中的一个异数。
“快走!”方惊愚眼见着已然与玉鸡卫脱开一段距离,再转头一望,只听得耳旁涛声渐响,镇海门已现于眼前。
楚狂应了一声,也不恋战,旋身而逃。但突然间,一道阴影罩于他们头顶。
两人慌忙上望,却见一个身影遮蔽天日,如一只飞鼠,向他们猛扑而来。原来玉鸡卫竟踩着马镫,立起身来,双足发力,腾空跃起。他那粗粝的大掌鹰钩一般,捉住方惊愚和楚狂的后襟,提拎而起,狠狠掼到地上!
楚狂打了个激灵,他知玉鸡卫力能扛山,他们若是就这样被掼到地上,定会烂作肉糜。于是他猛地在空中揽住方惊愚,在落地的一刹团身翻滚。他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力令他脊骨、肋骨断裂,碎骨刺入肺部,吐息里都带着血雾。
两人皆摔得七荤八素,方惊愚在觅鹿村时受的伤本就未好,又经一月熬审,此时重摔之下,只觉全身似裂瓷一般,血自裂口里渐渐漫出来。楚狂因护着他,伤得反倒更重。意识变得模糊,眼前云遮雾罩。朦胧间,楚狂感到一个厚重的影子在他俩面前缓缓俯身,玉鸡卫正对他窃窃私语,低沉发笑:
“回老夫府上侍寝去罢。你同这方小公子容姿甚美,倒比那南院小倌来得妙,不如让老夫来做你们的冶游郎!”
楚狂伤重难支,只觉自己下颚像被两根铁钳似的手指捏起,铁面被揭开,似是玉鸡卫在打量自己流血的脸。他艰难地动着沉如铁石的舌头,一口血啐在玉鸡卫脸上。
玉鸡卫沉默片晌,忽而笑道:“真像一只野犬,不仅抢食,又爱凶人。”
这时一旁忽而传来一声怒吼:“别动他!”原来是方惊愚艰难地支起身子,拼力拔含光出鞘。玉鸡卫笑道,“看来爱凶人的还有一只。”
老人打量着重伤的二人,道,“圣上有令,要擒白帝遗孤前去复命。你们说说,老夫究竟是要生擒,还是就地歼杀呢?”
方惊愚悄悄以余光觑着玉鸡卫背后,白青毛正向他俩跃来,只要令玉鸡卫分神一刹,他俩便能乘机上马奔逃。
然而玉鸡卫似是不打算给他们死里逃生之机,但见他遗憾摇头,对方惊愚道,“虽说你形貌英秀,教你丧命甚是可惜,但还是取你性命方能稳当些,免得又出了九年前一般的差错。老夫恐圣上见怪,还是杀了你罢。”
方惊愚打了个激灵,却见玉鸡卫已攒起五指,铁拳一挝!方才这老者只是捉起他们往地下一掼,便去了他们半条命。生生捱了这一下,岂不是便会立时归西?
然而他伤得太重,不能动弹。玉鸡卫一拳砸下,风声如虎啸狼嗥。这时楚狂忽而挣扎着爬起,闯至方惊愚身前,硬是拦下了这一击。
方惊愚愕异,只觉温热的血液洒在自己身上,抬头一看,那拳头竟洞穿了楚狂胸腹!
视野被血涂红,方惊愚头脑却一片空白,只记得楚狂闷哼一声,却强撑着没惨叫,从袖里拼力甩出两枚袖箭。乘着玉鸡卫闪躲之时,方惊愚打了个颤颤的唿哨儿,唤白青毛过来,硬拖着楚狂上了马。
方惊愚此时身心俱寒,他一夹马腹,示意白青毛前冲,才得闲来扭头看楚狂。楚狂软绵绵地倚在他背上,抽去了筋骨似的,面白如雪。因那被玉鸡卫打出的透光窟窿在,他背上衣衫全被血浸透了。方惊愚满手是血,急切地叫:
“楚狂……楚狂!”
楚狂还有一丝气儿,艰难地睁眼,可却开不得口,一动唇便涌出一股血沫来。他气若游丝地指了指弓衣。方惊愚怒道:“你疯了!在这时还想着拉弓么?”
楚狂的手指没力了,软软地垂下去,断了线的竹偶似的。方惊愚不敢耽搁,弯身翻起弓袋,却见里头放着一只猪皮口袋,污黑肮脏。他想起来了,这是在觅鹿村时“大源道”教主给小椒的袋子,说是做肉粥的佐料,后来约莫是被楚狂拾回来了。
此时打开口袋一看,只见里头是许多漆黑肉片,竟似虫儿一般蠕动不已。方惊愚看得胆寒,楚狂指着这玩意儿,莫非是要自己给他喂这肉片么?
但他忽又想起昔日自己重伤时,似曾听见楚狂说这肉片可愈伤,也可增气力。这物兴许同“仙馔”有异曲同工之妙,往时觅鹿村民和头项也曾吃过。吃了是疯,不吃是死。当下也不是夷由之时,他只能捉起一条肉片,捏开楚狂的口,塞了进去。
楚狂咽下那肉片后片晌,忽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便呕一口血,倒比先前伤势更劣一般。方惊愚看得心惊肉跳,却听他轻轻道:
“……痛。”
“哪儿痛?”方惊愚忙问道。
“……头痛。”楚狂慢慢说,两眼依然无神。可方惊愚却松了口气,头上比伤处更痛,那便是有转机了。再一望他胸腹的伤,竟开始愈合。这“大源道”教主给的肉片确有某种奇效。
现今还不知这肉片会有什么害,但为保楚狂性命,方惊愚也只得行此下策。小椒已将马行至前头,他也执缰紧随而上。
镇海门映入眼帘,只是前头也蚁聚着连片兵勇,黑黑沉沉的一片。此时身后玉鸡卫与玉印卫纵骑赶来,两相夹击,他们无路可逃,仿若釜里游鱼。
正在此时,镇海门的守卒里冲出一骑,那人持精钢战剑,向他们扑来。与此同时,玉鸡卫在三人身后放声大笑:
“小子休想走脱!”
几弹指再度袭来,便似戕命恶兽,紧咬他们不放。方惊愚忧心楚狂受击,拨转马头,旋身周护。然而仅接一指,便教他浑身如受锯牙咬噬,剧痛不已。正要抵挡不住时,却见身后那骑卒挥剑而来,方惊愚正要撄其剑锋,却见那骑卒掠过自己身畔,长剑扫出,拦下玉鸡卫,剑势凌厉,一瞬间万壑生风。
方惊愚睁大了眼。
他看到一个本不应出现于此的故识。
非但是他,连玉鸡卫也瞪眼咋舌。那骑卒披一身明光甲,身如巇岳,剑目如星,好似恣睢猛虎,正是琅玕卫!
镇海门的守卒们一一上前,簇住琅玕卫,将方惊愚一行人护在身后。原来这并非镇海门的阍人,而是琅玕卫旧部。他们在瀛洲与边关偃伏多年,在此刻终于重见天日。
方惊愚舌桥不下,半晌才磕巴道:“……爹?”
就连玉鸡卫勃然色变,喝道:“琅玕卫,你不是已撒手尘寰了么?怎会在此!”
忽然间,老人醍醐灌顶,他确听靺鞨卫说过方府出殡,琅玕卫辞世,却嘱咐府中下人烧毁其遗体,只余一盒骨灰,故无法对方惊愚行“滴骨法”。但若那与世长辞之事也只是一个假象呢?琅玕卫既能保住白帝遗孤二十余年,便断然不是个愚鲁之人。玉鸡卫也曾疑心过他尚未身死,果不其然,这个想法在此刻得到了印证。
琅玕卫非但没死,还将飞翼伏,在镇海门布下了伏兵。
玉鸡卫忽而仰天长笑,腔膛巨震。蓬莱上下竟被这一家子愚弄了二十余年!
男人付之一笑:“琅玕卫确已身死,死在了靺鞨卫眼前。此时此刻的我,不过是一介草民方怀贤!”
他举起钢剑,剑上跃动着晨曦,便似一道高举的烽烟。军吏们一呼百应,人潮汹涌,盖过了溟海的风涛声。天际显出熔金般的晖光,旭日行将东升。男人对身后的仙山吏们嘶声喝道:
“弟兄们,随我护驾!送新帝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