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日高升,晨光入屋。小椒揉着眼醒来,却见身边被窝凹陷一块,楚狂已然不见。
她打了个激灵,立时清醒。然而往榻上望去时,她又哑口无言了。只见方惊愚同楚狂满口流涎、横七竖八地睡在一块儿,一人拿铁链绞着对方,一人用胳膊锁着另一个喉颈,仿佛昨夜曾进行一场恶斗,也亏他俩这样也能酣然入眠。
她走过去,摸了摸方惊愚额头,烧已退了。于是她放心地走开,到井边汲了水,就着澡豆洗面。
方漱了口,院门便被“笃笃”叩响了。小椒放下猪毛刷,跑去开门,却见门外跪着一位青衣老妇。
那老妇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问,“方公子可是在此么?”
老妇抬起脸来时,小椒才惊觉她衣裳洁净,其上绣着几竿青竹。“琅玕”虽是珠玉之名,却也有修竹葱翠之意,这青竹是琅玕卫方家的家纹。这婆子果然接着道:“老身是方家的下人,有事欲禀方惊愚公子。”
于是小椒连忙点点头,“我去叫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围坐在正堂里的杉木桌边。
方惊愚苍白着一张脸,在锅里舀淖粥,分给桌边坐着的人。桌边坐着小椒、邀进门来的方家老妇,还有一头栽倒的楚狂。他昨夜吃了楚狂煲的药,温病倒褪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咳謦,洗漱罢了后已能入下厨去备早膳了。
反倒是楚狂,昨夜同他在榻上厮打,没争过他的褥子,今日起床后蔫蔫的,小椒摸了摸楚狂的额,惊道,“这回轮到楚长工受了风寒啦!”楚狂没精打采地与她说没事,自己吃些昨夜煲的药便好,于是便去下厨里温了昨夜的药汤来喝。
可这厮约莫是病了后脑筋钝,没想起自己昨夜往里头搁了麻沸散,吃了一碗药汤后倒地不起,倒先把自己给麻倒了。于是方惊愚无奈,先将他拖到饭桌边,让他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于是如今,方惊愚一面为众人舀粥,一面琢磨着昨夜与楚狂的密谈。
昨夜里,他未直接回答楚狂的问题,因为那个问题甚是疯狂。蓬莱之外的四座仙山,以及远在归墟之外的“长安”,世上真会有那样的地方么?跨越蓬莱天关已是重罪,他身为仙山吏,怎可有此大逆不道的肖想?
想到这处,他又黯然垂眸。他知自己早已生出微末异心,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将大源道的书册藏于家中。
用过早膳后,方惊愚给老妇沏了茶,问道:“阿姥,您来这里是为何事?”
青衫老妇颤着手接了茶:“竟劳烦公子为老身斟茶,真是不胜惶恐……”
方惊愚道,“我已不是方家公子了,咱们并无主仆之分,而有主客之别,您何必惶恐?阿姥有甚话请尽管讲。”
“老身来这里,是想请公子回方府一趟。”
方惊愚听了这话,神色虽恬淡,眉宇却微微一沉。
青衫老妇叹道:“老身知公子昔年在府里孤独偏露,悻悻离家而去。可近日老爷沉疴缠身,是无焰残灯,老身怕不知会您一声,怕是您父子往后都没份儿见面了,唉……唉!”说到这处,她垂了泪,悲伤地用手巾点着眼角。
方惊愚沉默良久:“所以,您是想让我回府见爹最后一面么?”
“是,是。老身不想教你们父子俩留下遗憾。”
“这要求是爹提的么?还是你们自作主张要来寻我?”方惊愚冷淡地道。
青衫老仆揩泪的动作僵住了,过了许久,她徐徐放下巾子,口吃着嗫嚅道,“老爷……老爷虽不曾说过此话,但……”
话虽未说完,但方惊愚已然明了。他垂下眼睫,漆黑如烟墨的眼仁安静地望着夯土地。爹怎会想到要见他一面呢?他在方家十数年,爹都当他是个影子,从未正眼瞧过他一回。方府里藏着他的太多鲜血淋漓的回忆,那是他心上最早留下的一道疮疤。
青衫老仆局促不安地攥着巾子,欲言又止。
方惊愚叹了口气,最后道:“好,我随你回一趟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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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荒草离离,松柏幽深。
随着青衫老仆从后院走进方府,眼见此景,方惊愚不禁恍然,犹记起当年他离家之时,府园虽也疏于打理,却仍算齐整,如今竟这般荒败。明柱花窗蒙尘挂网,水磨群墙爬满绿藤,园中杂草里开满一丛丛赤箭花。在蓬莱,赤箭花不随四季而盛放,哪里都有它们的影子。花朵像野火一般蔓延,却燃不走风里带着的凄凉。
方惊愚随着青衫老妇一起踏上缦回游廊,方府又静又冷,如一片坟冢。走至群厢,能望见几位三衣僧人在里头敲鱼鼓念经。老仆说:“那皆是为老爷祛病请的阿阇梨。”
方惊愚问:“爹病了多久?”
“在公子离家前便病了,只是公子走后病得更甚,说是疯症,却又不大似,治了近十年都未治好。还有他年轻时落下了腿疾,这时也行动不大便利了。”老妇叹息,“如今方家也不似从前那般显赫,家中早发不起工钱,如今请阿阇梨的钱皆是留下的老仆贴补的。”
听到这里,方惊愚心里浑不是滋味,他虽与方家断绝关系,离家后未受过家中一分一毫恩惠,却也见不得人平白受苦。他又问:
“你们待在府中,这些年来竟无些末工钱么?”
老妇道:“琅玕卫对咱们有恩。昔年蓬莱雪害时,他收留了一批几近冻馁之徒在家中作长工,那便是我们了。他曾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等又怎能因蝇头小利而弃他于不顾?”
方惊愚点点头,脸上虽平静,心中却愈发酸涩。爹连对外人都这般和善可亲,可对他却一副极冰冷的模样。
走过群房时,他又望见几位年迈下人正抖抖索索地生火烧饭。一个个着带补丁的单衣,缺鼻少耳,显是疾患之人。老妇见他惊诧,解释道:“老爷犯过后便软禁府中,圣上命令添军把守,监看的兵丁也是近年方才撤下,家中仆从多半被调走或遣散,只余咱们这些歪瓜劣枣了!可咱们虽是裂枣,心却不坏。如今肯在这府里办事的,也皆是些忠心之人了。”
府中人少,更显得空旷冷寂。戏楼、寝楼、宅居里家什搬得空空荡荡,园里常种的百日红早已凋零,唯有一株冬青木未死,在风里颤着枝。青衫老妇带着方惊愚走到三开间的庭闱前,对他道,“老爷便在里头卧病。”
方惊愚点了点头,望见正恰有一位跛脚老仆端着汤药走过来,便上前接过木托,道,“我进去伏侍罢。”
推开槅扇,走进正房。房内四处挂筼筜帷帘,昏黯无光。空廓的房中置着一张八步床,覆着厚重纱帘,像一只大茧将床榻裹起。纱帘里一片死寂。
突然间,死寂里迸发出一阵尖利的大叫,像是锋锐的爪子抓过耳鼓。
“谁!是谁敢踏足方府?你是谁?你不是常来的人!是要来擒我儿子的人么?他娘的,琅玕卫在此,谁敢动府上的人分毫?来啊!用刀砍我胸膛啊,教我流血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叫声惨厉之极,教人听了毛骨悚然,方惊愚亦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他只是脸色沉静地走过去,将木托放在床头小柜上,道:
“吃药了,爹。”
那股尖锐的大叫忽而平息了下去。
不知过了许久,那声音再度响起时,已变成了沙哑却和善的嘶声:
“悯圣,你来啦。”
方惊愚眼眸一颤,很快低了下去,轻声应道:“……嗯。”
那声音温和地道:“你有多久未来看爹了?八年啦?爹知你在外游历,无暇回乡,可你也总该捎封家信来的。你剑艺长进了多少?有好好习练么?你夙慧少俊,进步神速,小小年纪便能同诸派宗师切磋论道。往后休说是做琅玕卫了,继任天符卫之名也是有可能的。”
方惊愚一言不发。
那声音接着道:“悯圣啊,你走了这般久,想来也是加冠之岁了。爹房中的那只铜镀金箱里留有这些年要予你的压岁钱,还有一柄上好的剑,那是古时的巧匠所铸,锻材为西皇铁,浴之以昆仑火,淬之以帝江血,取《汤问》‘含光’之意,‘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取走那剑罢,那是白帝曾予我的赐物,如今应传到你手里。”
方惊愚又道一声:“爹,该吃药了。”
那声音却似听不到他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悯圣啊,爹已日薄崦嵫,不日便将投往幽泉,唯一挂念的人便是你。你是终要承我衣钵之人,切记切记,要死守蓬莱,护此方元元无虞。方家祖训你可还记得否?浑全诵来,予爹听听。”
方惊愚答道:“‘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
“‘帝躬’指的是哪位?”
“是当今的圣上,昌意帝。”
声音沉默了片刻,旋即如狂飙骇气般响起:“不肖子!褦襶无知!方家奉侍的圣上只有一位!方家世世代代——丹心赤血,只为白帝圣躬!只有白帝——只有白帝!”
屋宇都仿佛被这吼声震动,尘土扑簌簌下落。那声音激愤之极,间杂咳呛气喘声,仿佛说话人在裂胸喋血。方惊愚睁大了眼,低下头,心有余悸。他知道爹只效忠于先帝,故而为官家所不容,然而这等大逆之言落入耳中,确是教他前所未有的惊心骇胆。
可再一望芜杂的庭院,他又轻声叹息。方家已然寥落空寂,哪怕是这样犯上作乱之言也已无人去听。
寂静持续了许久,窗外又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像飘落的纸灰。
咳嗽声再度响起,那一串或紧促、或稀零的声音如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上奏出的乐音。许久过后,那声音嘶哑地道,“悯圣啊,过来罢,让爹好好看看你。”
方惊愚沉默了片刻,膝行着过去,跪落在床前。一双干瘦的手自纱帘里探出,如枯枝般抚上他脸颊。眉眼、鼻梁、口唇,那双手摸到后来,愈来愈颤抖。
“你不是悯圣,你是谁?”声音战栗着发问。
“我是……惊愚,方惊愚。”
屋内陷入一片可怖的死寂,唯有檐下的护花铃在风里清脆作响。
突然间,纱帐里爆发出一阵极凄烈的大笑:“惊愚!你是方惊愚!悯圣呢?他在哪儿?”
“兄长……方悯圣已于八年前故去了。”
“扯谎!你在扯谎,悯圣怎会死?是谁杀了他?用的什么刀?什么剑?他的尸首在哪儿?你说谎!说谎啊!”凄惨之极的叫嚷仍在继续,那只干瘦的手突而伸出帘来,如鹰爪一般抓住了小柜上的药碗,狠狠摔在了方惊愚脸上。方惊愚垂头,药汁在脸上流溢,瓷碗在地上碎裂,又是毛骨悚然的一响。
“滚!方惊愚,你给我滚!谁许你踏入这家门来的?你一辈子也不许回这处来!”
在外头候着的老妇听到了这响动,赶忙入屋来将方惊愚牵走。
老妇见了他的狼狈模样,甚是心疼,从袖里翻出手巾给他揩拭头脸,道,“公子,对不住呐,是老身疏忽了。近来老爷疯症日笃,该是老身去送药的。”方惊愚摇摇头,说,“无事。”
他心里清楚,爹从来都是这样对他的,往时如此,现时亦然。
老妇牵着方惊愚去了祖先堂,堂里似是时时有人清扫,洁净无尘。供桌上置一青花海水纹香炉,一青白釉香盒,香案前放着一束白茅。方惊愚给祖宗们敬了香,一个个牌位拜过去,拜到一人的灵位时忽而动作一僵。
那是他兄长方悯圣的神主牌,栗木所制,趺方四寸。那牌位安静地伫立在其余灵位中,不染一尘。
方惊愚凝望了半晌,对其深深地拜了下去。
房前的冬青木下,恰有一群着竹纹青布衫的老仆坐着小马扎在糊纸衣。日头不知何时出来了,驱散了阴惨惨的薄云。横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像冰裂的痕迹。忽有一阵风儿吹来,拂起檐下的护花铃。丁零零——丁零零——方惊愚被这铃声惊得回望,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踪影。
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艳阳天,那时方府尚未芜败,红花满堂,如烂逸晴霞,方悯圣背着他,在游廊上奔跑。馥郁的紫薇花香里,他们似一对飞蝶。
“惊愚!”
他仿佛听见兄长在唤他的名字。然而当方惊愚扭过头时,却只望见一片残垣败井。苔痕覆满断阶,衰草空堂寂静无声,往昔的回忆已成云烟。
那曾与兄长方悯圣一起度过的日子,也葬进了这座名为“方府”的坟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