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已死?
一时间,方惊愚头脑一昏,如遭晴天霹雳。他沉默半晌,着急忙慌地辩道:“可、可是……”
如意卫依然慈眉善目,笑若春风:“殿下难道在八年前不曾见到方悯圣的尸首么?”
一时间,方惊愚魂不守舍。
兄长本就死了,是他一直在疑鬼疑神。八年前他曾在方府见到仙山吏们将一具腐臭尸首搬回,因那尸体面庞腐烂,他也曾抱一线渺茫希望,企盼那不会真是方悯圣,然而那尸体手上却戴着一只玉扳指,这件物事打消了他的一切念想。
那是自己送予兄长的生辰贺礼。兄长曾向他约定,永不会让其离身。伪装的尸首常常只会更换衣衫,不会顾及这等细琐事物。兄长受尽折磨,依然将此物携在身边,足见他对这玉扳指的珍视,不会对其轻易放手。
可这玉扳指却出现在了尸首之上,方悯圣大抵确已罹难。
“您……为何会知晓这事?”方惊愚失态地问,脸皮胀红,连一旁的郑得利也不由得吃惊。他吼道,“您那时应不在蓬莱!您在瀛洲,不曾亲眼见过,怎会知晓这事?您是在……”
“信口雌黄”四个字险些脱口而出。方惊愚忽而噤了声。
如意卫微微一笑:“老身可聆仙语,这五山间的事都瞒不过老身的耳。比起老身,殿下才是亲眼见到方悯圣尸身之人,既然如此,为何不信他已逝世?”
可聆仙语……这话令方惊愚陷入深思,如意卫能通古今远近,也是因服食“仙馔”之故么?
“我……”方惊愚结舌半晌,“我近来遇到了……与他相像之人。”
“殿下是觉得,容貌相像便能说明那人是令兄么?雷窝子和死帽菇一种可食,一种剧毒,殿下也觉得,因它们生得所差无几,便可混为一谈么?”
“我不信你的卜辞。”方惊愚说,暗暗攥紧了拳。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嘴硬,明明楚狂与方悯圣间有天壤之别。方才他说的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惊愚!”郑得利慌忙扯扯他的袖,生怕惹恼了如意卫。
如意卫却笑道:“无妨。殿下,您听过一个关于九州的传说么?周武王伐纣,占得大凶,姜太公推蓍蹈龟,道:‘枯骨死草,何知而凶!’信与不信老身的卜辞,本就全在于殿下自身。”
她又起身,从红树架上取下几张骨片,交予郑得利,道这是瀛洲留下的史书,一并予他们解读。见她如此厚待他们,两人心中过意不去,对她千恩万谢。本是要转身离去了,郑得利忽又发问:“小生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如意卫大人愿为小生解惑否?”
老妇点头。
“是方才您说的那个‘桃源’的故事。此‘桃源’与先帝自蓬莱外运回的、用以铸成城关的‘桃源石’有何关联?”
老妇笑道:“郑公子果真是聪明人。桃源石确是奇石,先帝将蓬莱耗得灯干油尽,以巨费打捞溟海,也仅得数块。”
她缓缓阖目,“老身再同诸位摆一摆龙门阵罢。说回方才那武陵桃源的故事,九州有一文人陶潜写下了这篇游记,令天下人得知桃源之名。而在文中,他写道:桃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汉、魏晋’皆是九州朝代名。这句话说的是这桃源之人居于山中,不知世代变迁。”
“他们既与世隔绝,想必也不知世事,这是理所当然的罢。”
“不,郑公子,您可否想过,桃源人不是因与世隔绝而不知世事。”老妇说,“是因那里并非当朝,而是前朝。”
刹那间,天宇里亮起一道电光。轰雷怒吼着滚落海面,激起汹涌海沸。两人顿时浑身寒毛倒竖,郑得利问:“这是……何意?”
“武陵渔人走至桃林尽头,自山中小孔而入,到访桃源。但他去的桃源并非是东晋应有之地,他跨越了年岁,来到了先朝。桃源人‘不知有汉’,是因他们本就活在前朝!”
老妇的面庞在电光里显得阴森苍白,教两人不禁瑟瑟发战。刹那间,无数念头宛若乱缕,在他们心头缠结。如意卫轻叹一声:
“而那武陵渔人穿过的孔穴,其山石便被称为‘桃源石’。穿过此石,兴许便能穿越年月。以桃源石铸门,也许可回到往昔,不受风雪侵害。先帝姬挚在寻的——便是此物。”
荒谬之极!
郑得利和方惊愚面面相觑,两人皆舌挢不下,险些惊掉下巴颏。他们皆见过城关处的桃源石门,那石料似与寻常山石无异。穿过桃源石门便会回到过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可能!”郑得利情不自禁地起身,道,“咱们出蓬莱天关时,也都穿过了桃源石门,可并无异状。桃源门之后不是往昔的蓬莱,而是溟海,咱们还破浪而来,抵达瀛洲了呢!”
“九州、武陵桃源、桃源石,皆不过是传说,真实与否,尚且无人知晓,哪怕是服食‘仙馔’的老身也不曾明白。”如意卫微笑着摇头。“有另一种说辞,说这‘桃源石’不过是借了这传闻的名儿,实则是蓬莱渔人打捞上的一种奇石,似轻实重,风霜不摧,先帝看上了它,方才命人自溟海中打捞。然而为寻此石,他耗资甚巨,激得民怨冲天,惹得现今人人皆称他为暴君。”
方惊愚说:“但若这桃源石只是坚不可摧,白帝为何在民力日困之时不惜伤财,也要寻得此石?”
老妇点头:“不错,现有的桃源石门虽无效力,不似传闻中那般可靠穿过它通古达今,但老身也觉得它未必便全无用处。”
她站起身来,示意方惊愚与郑得利围到桌案前。那小僮也一同走了进来,带上舱门,站在他们身侧,一双眼黑洞洞的,眼珠黑多白少,像阴森的古井。如意卫从木架上捧下一只小匣,从里头取出一只石镯,黑沉沉的,仿佛凝固的夜色。
“这便是一只用桃源石打造的石镯。”老妇说着,又取来一只三足深腹的盉,里头盛着灰烬。飞灰倾出盉口,从石镯中央落下。
一件奇事发生了:老妇将两指伸过镯子一捏那灰烬,取出来、摊在手心上时却变作了木屑。移开镯子一瞧,它们却依旧是灰堆,只是穿过那镯子,便能触碰到它们原本的模样。
两人目瞪口呆。
“穿过桃源石门便能回到往昔,先帝的设想是对的。”老妇说,“但不知为何,他所铸的石门并未起效。是出于方位、天候、星象,还是时机、大小和轻重的缘故?老身也尚未想清,只知他为铸这石门劳师动众,且最后也未能阻遏风雪侵入蓬莱。”
方惊愚和郑得利听得惊愕失色。来到这凤麟船后,他们已见到了许多难以言喻之事。震惊了片晌,郑得利又向老妇问询,然而老妇摇头,说自己对此已心中无数了。两人再度拜赐,心里忽一阵恍惚。郑得利正要往门外走去,却听得方惊愚问道:
“既然您不知道,那如意卫又如何呢?她会晓得更多有关桃源石之事么?”
郑得利一愣。老妇也沉静了片刻,她笑道:“殿下,老身便是如意卫。”
“不,你不是。”方惊愚摇头道,“你是如意卫的仆从罢?”
他扭过头,目光如箭一般,射向立在舱室角落中的小僮。那女僮脸色苍白,眼瞳漆黑,好似深潭。方惊愚说:“先前卜筮、同咱们交谈时,你就在打手势,你的影子映进门边的大镜上,这位老妇人望见了,才能回答方才咱们的疑问。”
他凝视着那女僮,道:“你才是如意卫。”
一时间,舱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风仿佛凝固了一般,连时光都好似就此停滞。郑得利呆若木鸡,目光落在那小僮身上。那小僮戴一只艳红的观音兜,兜上带两只虎耳似的尖角,一张脸如白雪团一般,俏丽可爱。任谁来看,都觉得她不过是个学岁之童,可方惊愚却说——她是仙山卫中排第六的如意卫!
“这、这不可能……”郑得利喃喃道,但很快收住了声。为何不可能?他们今日已听闻了九州和桃源石的传闻,五山还藏有太多秘辛,也许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忽然间,一阵阴冷的笑声响起。若非眼见,郑得利便会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发笑的人是那小僮,她的声音虽稚嫩,却可听出浸透了风霜的沧桑。
小僮笑罢了,目光宁静,点头道:
“不错,我才是如意卫。”
她仰头望向方惊愚:“殿下真是冰雪聪明,竟能看穿老身身份。”她自称“老身”,那苍老的口气与那幼小的面庞极是矛盾。那老妇也微微一笑,从木椅上站起,垂手侍立一旁。
郑得利大惊,问:“为何你……您要扮成这模样?”
女僮说:“这世上蠢人太多,见了老身这模样,大多轻视,见面就要给点儿押岁钱,烦死了!老身比他们曾祖父都大!”
她既被拆穿,便显出一副牙尖嘴利之态,趾高气扬起来。女僮走到红树椅前,一屁墩儿坐下,禹步而坐,不可一世地道:
“成罢,你既看穿了我,我便大发慈悲,再许你们多问几个问题罢。”
郑得利正兀自惊讶,方惊愚已捅了捅他的肘,示意他能再度发问。于是郑得利清了清嗓,问:“桃源石究竟是什么?九州既是传说,它们又是缘何而来?”
“蠢人!方才的话白听了么?”女僮骂道,一张脸却宁静无澜,“但你问得也对,桃源石是兀自生于溟海之中的,无人知晓其来历,若真有的话,老身猜测……”
“也许那是骨头。”她停顿片刻,还是将其说出了口。
“骨头?”两人一阵恶寒。
“未必是人骨,兴许是鱼骨,经年累月之后沉积于海,变作了桃源石。”女僮摇头,“非但是你们这些蠢人,老身这聪明人还未想明白哩。”
郑得利再问了些关于瀛洲古文的问题,这回女僮倒爽快,有问必答。令人称奇的是,她身躯瘦小,学识却好似渊海。方惊愚问:“如意卫大人,我听闻您是仙山卫中挽弓的好手,可您……”
生得和豆粒一样高,哪儿能开弓?方惊愚又将话咽了回去。
女僮恼怒,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似的,跳起来跺脚道:“竖子无礼!”可一想到他是白帝之子,口气又放恭敬了些,“竖……殿下,老身是服食了‘仙馔’,方才生成这跛躃侏儒样儿的。以前老身可威胆震人,能以一敌万呢。”
她跳下木椅,吩咐老妇捧来一只剔彩长方盒,从其中取出一张弓,用极好的紫杉木制成,弓臂内用日及角,鹿胶粘合,饰以金银,流光溢彩。女僮捧起这弓,狡笑道:“别看老身现今这模样,年轻时倒有一身虎力,殿下若能开这弓,老身便送你几支‘金仆姑’,如何?这可是连天符卫皆垂涎的神箭,造一支要耗百两金。”
方惊愚倒不是想拿去换金子作盘费,只是念及楚狂是个爱箭之人,兼之自己也好奇那令天符卫皆艳羡的“金仆姑”是何物,便点了点头。
女僮又让老妇取来一只大珐琅盒,其上挂一只奇异的锁,并无锁孔,却有凹槽,质地像骨,光洁腻滑。她道:“这是‘血饵锁’,你们也见识过‘滴骨法’罢?这锁是以本人之骨所制,只有血渗入内方能打开,因此只有本人及其宗亲的血可开。”只见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入槽中,那锁竟缓缓松脱。一旁的两人看得啧啧称奇,但因今日已见惯了怪事的缘故,倒也不十分震愕了。
匣中放着一只荷囊,不知放了何物,异香扑鼻,又并排躺着几支天山金箭,灿烂炳焕。这天山金的成色极好,宛若昭昭明日,瑰丽璀璨,仿佛触之便会被那熔金似的光彩灼伤。
小小的如意卫叉腰道:“殿下要试么?若是开不了此弓,便是敌不过年轻时的我了!你们往后也休想轻看老身!”
瞧她不住跳脚的模样,倒有几分同面容相匹的顽劣稚气。两人看了,心里只觉好笑。方惊愚点头:“我要试。”说着便接过了那柄大屈弓。
一入手,他的腕节便一沉。此弓虽不似毗婆尸佛那般沉重,却也似有千钧。军中的重弓至多是五石弓,可他却感到这大屈弓抵得上数张八石弓。
他深吸一口气,分开两足,手臂青筋鼓起。龙首铁骨随着擦磨,在身中不安分地嘶鸣。肩、腰、臂的肌肉瞤动不已,他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镇海门前,再历将毗婆尸佛刀拔出的那一刻。
大屈弓太硬了,简直便似用以测量臂力的力弓。方惊愚只拉开了一瞬,便觉石头缝里射箭一般,手中似攥着一条正急促游弋的飞龙,弓弦猛然回弹,迸出一道惊天霹雳声。回过身来时,他手掌震颤,汗流浃背。
女僮高兴地尖声大笑:“瞧瞧!殿下还是比不过老身罢?”
她快活地收起了弓,又假模假样地叉腰,“不打紧的,这不过是一时之挫。若殿下在瀛洲盘桓的时日里还想试试,老身随时欢迎您光临。”
待方惊愚与郑得利走后,女僮坐回红树椅上,长吁一口气,用小拳头捶着腿,好似得风湿的老媪。一面捶,她一面叫道:“老啦,不中用了!才见了几人,身板便乏了!”
一旁的老妇微笑着问道:“如意卫大人,我也有事欲相询。”
女僮摆手:“说罢,老身今儿心头舒悦,言无不尽。”
“我听过‘方悯圣’这名姓。您说过八年前曾有一人来拜会您,说是已收留了这娃子。现今那娃娃应是更名改姓了罢?为何您方才却对殿下说‘方悯圣已死’?”
女僮长长喟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今与你说了也无妨。老身受了那人所托,说是不论如何,不可教人知晓‘方悯圣’尚存于人世,免得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可现今殿下已出蓬莱,与他道明此事也无碍罢?”
“不,即便不用咱们插口,若那小娃娃仍活着,也决不会对殿下言明自己便是‘方悯圣’。”
“为何?”
“因为‘方悯圣’便是白帝之子的软肋。而他不会准许自己成为殿下的弱点。”
女僮又长吁一声,黑漆漆的瞳子望着舷窗外的天穹。纵使外头浪石相搏,风波澎湃,她的目光依然似流水沉沙,带着超脱尘世的静谧。
“为此,他会埋骨藏名,至死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