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汤汤地涌入归墟,砌防风雪墙、扎下帐子,热火朝天。因先前在途中白环卫便已向他们述过来龙去脉,故而众人见着千里冰封的归墟,虽也口呆目瞪,却也很快着手做起事儿来。
蓬莱人见了方惊愚,搓手搓脚,热切地寒暄道:“方捕头,这地儿冻得见鬼,也亏你能先一步到这儿做活!”
方惊愚嘴角微扬:“你们愿来这鬼地方,已比我有胆气许多了。”
石门边,琅玕卫调兵施令,兵卒们运来燕鸥毛羽袄子、毛毡皮靴,分予众人穿上,又运来许多水桶、干豆、腊脯,作为口粮。方惊愚正纳罕这些物事从何而来,却见人海里钻出一个着翻领小袴的女僮,戴一只缀银穗虎头帽,俏丽可爱,正是如意卫。
如意卫见了他,双手抱胸,极神气的模样。
方惊愚道:“如意卫大人也来了?先前不见您身影,原来是被人丛挡住了。”
“你这昏说乱话的小子,这样大的事儿,老身不来打堆才叫奇怪哩!”如意卫跺着脚,怒冲冲道。她仿佛看穿了方惊愚心中疑窦,盛气凌人地叉腰,“殿……陛下,你方才是不是在想,咱们这些人在归墟扎堆儿,粮草不够,应如何是好?”
见方惊愚面露疑色,她骄傲地昂头,“不打紧的,白环卫与咱们讲了,只要有燕鸥引路,老身与琅玕卫的标下便能穿过桃源石门,自瀛洲还有别的时代里寻来食水。何况这归墟里也有好些海兽、鱼虾可猎,咱们不会粮绝濒危的。”
方惊愚点头:“原来如此,大人想得真是周到。”
此时天穹作铁灰色,霞云却如烧一炬大火,炽烈彤红。硕大的冰墙边,在几位仙山卫的调令下,众人各司其职,倒十分井井有条。琅玕卫施令罢了,扭头望见方惊愚立在他身后,神色一动,慌忙下拜道:“陛下。”
方惊愚赶忙扶起琅玕卫:“怎这么见外,爹?咱们也是一家子人,不必行此重礼。”
“末将对陛下亏欠甚多,此生已不求陛下容宥。”
“那朕就下令好了,您往后见朕,不许再行跪拜之礼。”方惊愚板起脸孔道,琅玕卫这才犹疑着起身。
“这便对了。”方惊愚眉头一舒,又换了声口道,“爹一路风尘劳累,今夜还是早些歇下罢。您已听白环卫讲过桃源石门和这归墟的来历了么?”
琅玕卫叹道:“二十余年前,在下曾听天符卫讲过一回,然而尚觉不可置信,如今穿过桃源石门一观,方知他所言不虚!”
方惊愚点头。这桃源石兴许真是“雍和大仙”之骨,方才能有如此诡奇之效。可更教他啧啧称奇的是,蓬莱、瀛洲人眼见这奇状,居然也很快明晓,且竟也死心塌地地随自己在归墟凿这冰壁。
“陛下莫看咱们这些人歪劣,星火尚可燎原呢。假以时日,定能凿破冰壁。”琅玕卫笑道,“当初陛下出蓬莱后,咱们这一众人便东藏西躲,避昌意帝追杀。道尽途穷之时,白环卫大人却同瀛洲义军一齐现身,将咱们带过了桃源石门。于是咱们便动身来归墟,襄助陛下了。”
男人打量着方惊愚,目光忽而软和下来。“许久未见,陛下也已长成一位顶天踵地的好汉了。”
方惊愚浅浅一笑,“是不是好汉且不论。我能有今日,是拜爹教养所赐。”
两人正一言一语叙着旧。这时琅玕卫余光忽瞥见一个人影靠近,抬头去看,却登时双目大睁,口唇嚅嚅,颤声道:
“悯……悯圣?”
方惊愚也别过头去,却见楚狂立在他们身后,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此时天色已黯,惟远方燃着一抹通红夕光,浅浅涂抹在楚狂身上。楚狂裹一件海兽皮袄子,发丝散乱,脸庞儿苍白似雪,重瞳如与夕曛相辉映,亮如赤玉。他样貌已别于昔日端方有礼的方悯圣,却像一只遭到遗弃的小狗,可哀可怜。
楚狂见着琅玕卫,话也不会讲了,只是怔怔立着,身子发颤。琅玕卫则突而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劲道甚大,仿佛要将他浑身骨头皆揉碎了一般:“悯圣!”
楚狂只是瑟索,嘴巴上像缝了线,一语不发。琅玕卫语无伦次,喃喃道:“不想我……此生还能再见你。”
男人的怀抱坚实而暖热,楚狂不知所措,半晌后伸出手,有些发怯地攥住琅玕卫的衣衫,嗫嚅道:
“爹……”
听闻这阔别十年的称呼,琅玕卫也不禁双目湿润。方悯圣便似十年前被遗落的明珠,而今终被他重新寻回,捧于掌心。
“是爹对不住你,教你吃了这样多的苦。”琅玕卫抚着他的脑袋,目光哀怜。“往后不会再教你受磨难了,爹会护好你和陛下,会为此万死不辞。”
方惊愚望着他们相拥的身影,感慨系之。历经千难万苦,他们一家人终能重聚。他走上前,张开臂膀,轻轻将手叠在两人背上,作一个拥抱,道,“是,咱们都在这儿,往后纵有什么苦难,也可齐心携手应对,无所畏惧了。”
他们静静相拥了好一阵,这一刻,仿佛归墟再不冱寒,春满人间。最终他们分开时,望向彼此的目光里仍有依依不舍之情。
琅玕卫再度摸了摸楚狂的脑袋,慈爱地道:“去随陛下忙罢,爹手上也仍有事儿要做。入夜时爹再去寻你们,咱们好好吃几盅酒。”
两人点头,望着琅玕卫曳着步子走开,久久无言。
琅玕卫走后,方惊愚拍了拍楚狂的肩:“怎么见着了爹,哥反倒闷声不响了?”
楚狂低头,脚尖踢着冰碴子,咕哝道:“我现下又不是以前的模样了,愧对方家先人的事也做了许多。要我再去宗祠里祭拜,也是万万不敢了。”
“有什么打紧的?哥就是哥,又不是别人。何况是咱们对不起你,你反倒忸怩作甚?我倒希望你能痛打咱们一顿呢。”方惊愚说。楚狂不言语,只是垂头望着足尖。
正当此时,他们身畔有一道声音响起:“殿下,楚公子,你俩原来在此处。”
两人转过头去,却见白环卫已打理了一身洁净冬衣,裹着兔裘过来了。见着他们,白衣女子眸珠一动,浅笑道:
“小女子前来叨扰了,有些人物想引荐给二位,不知两位的私话儿讲罢了么?”
方惊愚纳罕道:“什么人物?”
白环卫笑而不语,这时有两人自他身后走出,一人着大斜衽棉地袍子,满面胡茬,手里把着一只烟袋;另一人则皮肤黝黑,粗眉大眼。方惊愚见了,舌挢不下,半晌勉强自喉咙里挤出字来,叫道:
“‘骡子’……阿缺?”
一时间,方惊愚如遭晴空落雷。在瀛洲时,他分明眼见着“骡子”死去,吊在自家海草房梁上,颈子抻长,乌蝇飞舞,尔后他又从碧宝卫口里听闻了阿缺的死讯。眼前的这二人,无疑是死人!
然而这两人又与他曾在迷路村里见到的死人不同,庞儿红润,胸膛起伏,嘴巴往外吐着白气。方惊愚魂不守舍地上前,牵住了他们的手,暖暖热热的,生机十足。
“你、你们……”这回轮到方惊愚支吾了,“是怎么……”
白环卫笑道:“我听殿下讲过岱舆所发生之事,知晓曾有两位义士为殿下牺牲,乘着这次穿过桃源石门之机,便来到他们谢世前的一刻,将他们救下,又携了过来。”
方惊愚睁大两眼,这是可以做到的事儿么?可桃源石门向来便是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物事,“骡子”和阿缺也正好端端站在他眼前,这便是奇迹发生的实据。
这时两人热昵地回握住他的两手,叫道:“殿下!”
“骡子”叹道:“白环卫大人来寻小的,说在这世界里,小的为谷璧卫所害,不能辅佐殿下,于是小的便来此地为殿下效力了!”
阿缺则兴冲冲道:“我同‘骡子’大哥一齐来的。听白环卫大人道,我逞了一把英雄,替殿下除了大害,殿下可惦记小的了,是么?”
方惊愚喉中一哽。这是还未为自己殒身的二人,见着故人的模样,他心中百感交集,几乎要动容落泪。
这时楚狂走过来,沉吟道:“白环卫大人,您是在他们死前的一刻带走了他们,穿过桃源石门,将他们带到了这归墟,是么?既然如此,那他们原本所处的世界又当如何是好?”
白环卫轻吁一口气,道:“楚公子也曾说过,您从天符卫留下的记忆里知晓了桃源石门可通往千万个世界,可至今却未寻见一个能破冰墙的世界。既然如此,咱们只得集一切可用之力,至少要在这片归墟里寻见一条生路了。”
此时几人故交相逢,嘁嘁喳喳,仿佛有讲不完的话。方惊愚忽而一惊,忙问白环卫道:“既然‘骡子’和阿缺在这儿,那……”
白衣女子微笑道:“小女子就知殿下尚有一人挂记着,便也将他一同携了来。”她的目光越过方惊愚的肩,落在他身后,“殿下请看,那人现今已来了。”
方惊愚和楚狂难以置信地前迈一步,望向远方。
他们望见群山迢递,夕光千里,漆黑石门敞着,门边正有一个影子向他们招手,一身简朴发白的花卉纹绢衣,文弱书生的模样。
见到那人,方惊愚的身子忽然动了起来。刹那间,漫天的风声仿佛尽皆隐去,记忆里那洒在青石板上的血色光景又一次浮现上心头。他曾见到这位友人血肉模糊地替自己死去,但而今那人便立在自己眼前,生机勃勃。
夕晖朦朦胧胧,将一切映照得宛若幻梦。方惊愚突而感慨生发,这归墟虽荒败颓圮,却又好似桃源。在这里,死者复生,故交聚首。然后终有一日,此地会再度变回蓬莱,冰释回春,草长花开。
“得利!”
他扑上前,楚狂也接踵而至。
这是一个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拥抱,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目目相觑,笑作一团,又涕泪交加。如火的霞光下,三人紧紧相依,仿佛永不再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