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径桃蹊中,落英缤纷。恍然间,方惊愚立在方府门前。
方府白墙灰瓦,净无杂尘,风里芳香馥郁,院中紫薇沾染露华,开得正艳,正是十年前的模样。他头疼欲裂,眼帘中万事万物皆曲里拐弯,翻江倒海。层迭的私语声在耳畔回荡,有谷璧卫的,亦有雍和大仙的,于是他明晓此时的自己大抵是因直视了谷璧卫的瞳眸,堕入了其造出的幻景。
“此处是幻境,我须早些脱身……”
方惊愚喃喃着,用拳捶着脑袋,欲旋身离去,却见影壁后闪出一个影子,一身雪白的箭袖墨竹绣纹锦衣,腰系金堑云龙带,戴一只丝质眼罩。那是一位清眉秀眼的少年,飘逸如画。
那少年见了方惊愚后,低声惊呼道:“惊愚,你怎在这里?”
方惊愚的心忽而仿佛漏跳一下,他徐徐转过身去,目光仿佛穿过了千百年。然后他望见一张令他谙熟的面庞,亡故多年的兄长正站在他面前。
他唇齿相碰,打着寒栗,片时后颤声道:
“……哥?”
刹那间,什么幻景、虚妄、死斗,仿佛皆被他抛至九霄云外。他便站在十年前的方府中,与方悯圣目目相觑,一如当年。他震心骇胆,久久无言。方悯圣跑过来,捉住他的手,笑道:“你怎又在闲走!若被爹发现了,我又要挨杖子了。今晨的功课还未做完呢,走,我同你去书斋。”
陡然间,方惊愚也只觉自己如回到十二三岁时,身躯消弱,变回一个细瘦孩子。方悯圣牵着他,绕过影壁,欲入庭院。方惊愚痴痴地被他牵着,这一刻仿佛万事万物都被他抛却在脑后。庭中冬青抽萌,深紫姹红,他曾被兄长背负着,在其间撒腿嬉游。他们一同习剑、戏水、念书,翻墙去看艺人把街。在年幼的他心里,兄长便如整个世界。
然而他知晓这一定是梦,是谷璧卫对他的诓骗。
方悯圣察他脚步放缓,扭过头来问:“怎么了,惊愚?”
方惊愚不语,泪珠却潸潸而下,浸湿脸庞。方悯圣略略愕然,旋身走近他,以袖口替他拭泪,“怎么突然哭了,身上哪儿痛么?”
方惊愚指了指胸膛,“心口痛。”
“为何会心痛?”
“望见悯圣哥,我的心便变得难过了。”
方悯圣笑了起来,“说甚胡话呢!有何可难过的?咱们皆好端端地在这处过活,也没缺胳膊少腿的,来日方长呢。”方惊愚泣不成声,那素来如冰雪般的神色消融了,此时的他再不须用淡冷的外壳伪饰自己,两手在脸上胡抹。兄长就在一旁,耐心地望着他。
良久,方惊愚磕磕绊绊道:“我……仿佛做了个噩梦……在那梦里,你被仙山卫捉走,后来死掉了……好多人要我出关外,可他们也死掉了,后来独我一个在归墟,孤仃仃的一人……”
一股悲恸的洪流兀然决堤,将他心房冲垮。化作一块来蝇臭肉的兄长的尸首、在暗室中被吊起的“骡子”及其老夫的尸躯、被火铳轰去半个脑壳的郑得利、流血的楚狂,残凄光景在他脑中盘萦不去。这时,他忽觉自己落入一个丝绸般柔软的怀抱,像大地轻轻托住一片落叶。
是方悯圣揽住了他,兄长的臂弯中有熏衣的豆蔻香,日光洒下来,连风也变得金黄。方悯圣俯在他肩头,轻声道:
“不打紧的,那都是梦。我还在你面前,不是么?”
方惊愚泪如泉涌,他哽咽着摇头,“不,你是……梦。你是谷璧卫造出来的……要诓骗我的影子。”他每说一个字,便心如刀绞。他分明眷恋于此地,满心希冀着能在此处沉沦。方悯圣笑了:“又说胡话,你今儿不会害热病了罢?”
他将额抵了过来,与方惊愚贴在一起,与其目目相对。“谷璧卫?那是个好久远的名字啦,我记得是先帝身边的仙山卫。往后我也是要做仙山卫的,若有机会,我便悄悄携你出天关,瞧瞧外面的景色可好?”方惊愚想挣脱他怀抱,但又仿佛被那温暖的臂弯困住,最终无声噎泣着点头。
兄长轻柔地执起他的手,“方才的恶魇便别想了,咱们回院中去,好么?今日也不临帖了,我同你一块斗草、捶丸、射箭,想如何耍乐便如何耍乐,耍个痛快。”方惊愚吸着鼻子,不自觉地点头,兄长俯身,背起他绵软的身躯。他伏在方悯圣背上,涕泗滂沲。忽然间,他想将一切弃之于不顾,纵使知晓这是幻觉,也宁可沉醉于此,让他在这梦中不要醒来。
方悯圣又对他道,“怎么又齆鼻子啦?别怕,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方惊愚也抽噎道,“我也不走了,留在这里陪悯圣哥。”
方悯圣莞尔一笑,笑道,“小牛皮糖。”方惊愚道:“若能和哥在一起,什么糖呀醋的,我都做得。”
又一阵凉风忽起,一树浓花香瓣浇了他们满头满脸。方惊愚阖目,只觉暖意融融,春光正好。眼皮沉重,他在兄长的脊背上沉沉欲睡,正当此时,他耳畔却传来一阵细细的陨泣声。
他张眼,扭头望去,却见府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晃晃白光映了进来。在那门缝里,依稀可见败落的土街,飞扬黄尘间,只见其外饿殍如麻,与晴风吹絮的方府相较有如天壤悬隔。
“哥,”他不安地唤道,“府外头是怎么回事?”
兄长却头也不回,道,“别看,惊愚。”
然而惨凄之声却不断从那门隙里传来,是行将冻饥身故的黎民们的求救声。饥民叩首,走肉爬地,肉旗招高悬,宛若人间炼狱。方惊愚惴惴,道,“外头的光景不大妙,哥,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方悯圣却道:“别去,那是旁人的事。”方惊愚心里一颤,说,“悯圣哥不会说这样的话。”方悯圣撇嘴道,“如何不会说?我不过怕发狂的饿殍会伤着你。”
方惊愚欲言又止,方悯圣又道,“别想了,咱们入院里去耍罢。这里是你的美梦,你的桃源,我伴着你,你陪着我,咱们天长日久,总不分离。”
这话便如有魔力一般,顷刻间抚平方惊愚心头所有块垒。是了,还有什么能抵得上在这里同悯圣哥舒坦坦度过一辈子呢?方惊愚别过头,然而这时却听见一阵细细的噎泣声,小钩子似的挠着他的心。
方惊愚再度回过头去。
他望见府门外的街旁蜷曲着一个乞儿,衣衫褴褛,衣上处处血污,似方才被人痛打了一般。乞儿抬起脸,乱发下是一只如血的重瞳。
方惊愚怔愣住了,不但为那乞儿与兄长极似的脸庞,更为那眼瞳中的哀凉与伤悲,如一片无风的静海,其下埋藏着燐燐白骨。他望着方惊愚,宁静地流泪,便如方惊愚望着兄长淌泪一般。那泪如水银,如铁,如血,沉重无匹。那一刹,方惊愚的心膛似被他的泪撕碎。
鬼使神差地,方惊愚挣脱了兄长的双臂,自他背挣落下地。“怎了,惊愚?你要去何处?”方悯圣惊奇地问他。
“我要去救他。”方惊愚喃喃道,丧魂落魄似的,向那乞儿迈出一步。兄长捉住了他的腕节,敛起笑意,肃色道,“胡闹!快走罢,爹快来啦。他若来了,望见你这样使性子,非得笞你一顿不可。”
“那便让他扑挞我罢,我要去救人,非去不可。”
“你是怎了?你应当不识得外头那人罢?”方悯圣愕然地道,旋即却以相央的口气哀求道,“走罢,惊愚,咱们入院里耍去罢。总站在这里,身上都要被风吹凉啦。”
方惊愚回首看他,口气急了几分,道:“悯圣哥不会同我说这话,你真是悯圣哥么?他教我要扶危济困,救焚拯溺,不会如现在这样隔岸观火。”方悯圣却悲哀地望着他道,“那也当看时候,现在年景凄凉,我只是不欲教你看到外头人相食的惨景。为了你,我宁愿不顾及旁人。”
方惊愚却扭头往府外走,霎时间,他憬悟过来,这里果真是梦,是谷璧卫造下的囚笼。然而每走一步,他都心痛如割。百日红如淋漓浓墨,似锦似霞,在他身后盛放。日光金澄,烤得他背后暖洋洋。他身后的一切如诗如画,曾令他魂牵梦萦,只要一转首,他又能重投美梦的怀抱,再返桃源。
兄长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带着深厚的悲伤:“你要去往何方?外头的光景极坏,走出这府门,你会望见你的亲故早已惨死,你的部属为你肝胆涂地,而你却无能为力,你欲相帮的人受尽折辱,早欲投往阴府。惊愚,留下来罢。”
方惊愚却不回头,向着门外的乞儿走去,跨过槛木的一刹间,肃肃阴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嗅到了血气,感到臂上传来刺骨的裂痛,头疼欲裂,阵阵吟哦声自耳畔而起。他最后回首望去,方悯圣站在影壁前,斑驳日光漏下来,在其白衣上跳跃,如千百枚白日的碎片,粲然生辉。那是一幅他可望不可即的图画,又只可得见于梦中。
府门外的乞儿已不噎泣,而是仰首可怜地望向他,如无家可依的弃犬。方惊愚走向乞儿,握住了他的手掌。暖意在他们的掌心流淌,方惊愚看着他,胸臆中如藏蕴着万语千言,最后却只汇成两个字:
“楚狂。”
楚狂仰望着他,不哭也不笑,便如候着游子归乡一般,宁静地与他四目相望。若说兄长是他过去的整个世界,而楚狂便占据了他的现下,往后和来生。蓬莱、瀛洲、岱舆,他们曾历经万险千难,仿佛惟有生死才可将他们剥离。
“殿下不愿待在此处,却要同我一起走么?”良久,乞儿轻轻地道,小心翼翼,像是怕扬声会惹恼他。
方惊愚点头:“是,我既说过了,要同你一起共赴血海刀山,便决不会食言。”
楚狂破涕为笑。他回握住方惊愚的手,十指紧扣,并不放开,如两块融化的饴糖黏在一起。他最后希冀地道:
“我等你。”
方惊愚想,这句话他大抵已想吐露已久了,也在暗处等了许久了,楚狂便如埋于土下的蜩虫,等了约莫三千六百五十余日才能重见光明。在握住楚狂腕节的顷刻间,剧痛如电般窜过全身,世界开始溶解破碎,切口锋利而新鲜,美梦褪去绮丽的色彩。
方惊愚向着黑暗坠落,却捉住楚狂那只脏污的手,死死不放。破碎的美梦里,方悯圣在他身后哀怜地道:“惊愚,留下来罢,这里才是你眷怀的桃源。”
最后一刻,方惊愚对身后的兄长轻声道:
“不,悯圣哥。梦醒之后的所在,才是我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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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輿阴风蔽天,黑潮铺地。一只巨大无伦的泥球触角乱摆,横亘在天地间。
触角如细密根须,缠卷着一位皂衣青年,合住眼,如陷入深眠。泥丸上密匝匝的眼眸睁开,散发着慑人心魂的幻光,紧盯着那青年。
谷璧卫心里欣喜,常人若直视他的眼眸,便会沉溺于他所制造出的幻象,不可抽身,方惊愚现下便是如此。触角鼓动,慢慢纠缠住青年的身躯,将他往黑水底拖去。方惊愚会溺毙在他所造出的桃源里,再不醒来。
然而正当此时,皂衣青年双眸忽启。
一寸、两寸,那被触角缠结的臂膀缓缓抬起,谷璧卫大骇,他望见青年裂眦切齿,自黑水中拔出毗婆尸佛刀。刹那间,如有龙鸣出匣,玉虹贯空,触角齐刷刷断去一片。谷璧卫发出不可置信的尖啸:
“为何……为何你能自本仙的梦境中脱身?”
方惊愚怒吼:“你那梦境算什么?拿别人做消遣!我要救活着的人,才不会耽溺于往昔之事!”
毗婆尸佛刀如月练,顷刻间将万千触角碎剪。皂衣青年直跃而上,无数触角如枯藤,无力地自他身上剥落。谷璧卫一面尖啸,一面嘶声笑道:“没用的,你再将在下如何片成碎屑,也寻不到在下的一滴血——”
方惊愚不管不顾,埋头猛劈,顷刻间如雨刀光落在谷璧卫身上,一阵爆响后,黑浆四溢,巨大的泥丸被斩得支离破碎。
惨嚎之中,谷璧卫的身躯在渐渐消湮。最后那顶天撑地的泥球消失得无踪无影,惟一衣衫破烂、长发披散的人影伫立其间,那隽秀的容颜扭曲着,望向方惊愚的目光里盈满仇恨。
谷璧卫终于现出人身,然而不一时,他身上肌肤皲裂,皮屑簌簌脱落,便如蛇蜕皮一般,现出内里。那原是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眼窝如深洞,口鼻皆流淌黑浆。
“方……惊愚。白帝之子……”他忿恨地咆哮着,“不,白帝!在下这一辈子,尽皆毁于你手!你抛却在下于荒野,任在下千余部属冻毙——而今又毁去在下的桃源!”
他忽恻恻地一笑,自系带上解下判官笔,抄在手里,“而在下今日,定将教您归入地狱。”
刹那间,十里八方尚未被黑潮吞没的骑卒、黎民陡然止住动作,如断线偶人般坠落在地。黑浆如有神识一般,自他们口鼻中淌出,百川归海似的流向谷璧卫。
那些原是谷璧卫的分身,此时却归返原处。黑浆覆上他的身躯,如为他披挂。一刹间,谷璧卫身形暴涨。此时黑潮已漫上海岸,渐而吞没低处的屋宇,漫过方惊愚膝头。
谷璧卫的身形突如嚆矢般远射而出,判官笔穿喉引针,寒光如墨迹遄飞,杀向方惊愚。他使出了自己身为人时的招式,既有精妙入神之技,又有非人的刚猛杀劲。方惊愚招架着,忽想起此人虽常以妖异之形与他们抗衡,但确也曾为仙山卫中排名第三的佼佼者,若论拳脚兵戈,已是极难与其抵敌!
“怎还不认输,陛下?”谷璧卫眼红筋暴,嗬嗬大笑,判官笔虎虎生风,在方惊愚周身划出血痕。方惊愚不言不语,当即施展开琅玕卫所授剑法,“一寸金”短促有劲,“满庭霜”大开大合,谷璧卫一面抵挡,一面嚷道:“不对,不对,陛下,你怎么不使自个的刀法,反倒用琅玕卫的剑法呀!”
他痴痴癫癫,攻击却凌厉,伤处也快速孳生出新的血肉,仿佛杀也杀不尽的飞蝗,势不可当。正当他狂嗥着扑向方惊愚时,方惊愚却忽而打个了响指。
陡然间,黑潮下涌现出无限泥一般的影子,员峤沙门们自水中钻出,众口大张,如龙鸣狮吼般叫道:“煺疜!”
谷璧卫始料不及,被祂们缠住手脚,拽往水底。这黑潮原属溟海,能大大削去谷璧卫气力。方惊愚冷冷瞥视他,道:“我不是白帝,本同你无冤无仇。你是杀也杀不死的孽物,既这样爱留在这地做梦,我便将你留在溟海底做个够。”
谷璧卫向水底陷去,终于感到惊恐,大叫道:“不,不,我不做梦。放我走,陛下!”他拼力挣动,却发觉手脚上黑络如藤网,雍和大仙在侵蚀他,气力流逝,他将被大仙压镇在海底。
“你如此做,更不能得到在下的血了。陛下,你再不能出归墟,只能被囚困在此地,便如在下一般……”
“那我便予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的血究竟在何处?”
谷璧卫突而狞笑:“哼哼,陛下须好吃喝供着在下,在下再宽虑几日,看要不要告予陛下……”
方惊愚冷视着他,忽而伸手再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黑影铺天盖地而来,如贪婪的秃鹫,员峤的僧众将他的身躯扯裂,扯拽入水底。这时黑潮已将岱舆大半吞没,自高处望下,便见这座仙山如被一大汪墨水浸黑一般。街衢里坊、牌楼摊棚、庙宇院落,那繁华似锦的一切已沉入溟海底。
海水已淹到方惊愚腰侧。谷璧卫被拖入黑潮之下后,水面轻漾片晌,复归宁静。方惊愚注视着海面,忽觉一种极深的寂寥,环顾四周,天地间唯有一片深黑溟海,再无他物。此处是逝者的国度,他是其间唯一的生人。
“我当如何是好?”他自嘲一笑,喃喃自语道。少了谷璧卫之血,他便启不了前往归墟的门扉。
这时小椒的声音却自他耳畔响起,带着深重的疲惫:“谷璧卫在扯谎,他定有个心脏。”方惊愚心里一颤,问道:“为何你如此笃定?”
“他是活人,本就不同于本仙的血胞。若无人心,便不会有人形。我当初葆有小椒的心,便能借此化形。你瞧瞧碧宝卫,她是沉海数十年后方才皆仙力苏生,肉身早腐,故也化不出形貌,只有个大抵的轮廓。若有人心,便有人血。只消取到那枚心,不就不必愁了么?”
“那便是说,谷璧卫定有一枚人心,而那心还藏在一个他颇为珍重之处?”方惊愚思忖着,突而愕然,“可现下为了镇住谷璧卫及其分身,咱们已动用溟海,将岱舆淹了大半。便是谷璧卫有寄存心脏的暗室、处所,也当被水淹尽了,又当如何是好?”
小椒却得意地笑:“笨葫芦,你仔细想想,那老王八有甚珍视之事?”方惊愚道:“他玩世不恭,似不将何事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扶持一个傀儡做三仙山的皇帝?他自个坐龙椅便是了。”
小椒说。
“他珍视的人,恐怕在这仙山里唯有一个。那人姓姬,是个胖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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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胖子一路奔逃,气喘如雷,汗流似雨。
他说不清岱舆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只知登极大典这一日,一位皂衣青年突而杀上殿来。那人一身冷峻的黑,如沉寂的夜,焰纹爬满肌肤,手提毗婆尸佛刀,面貌与白帝极似,却又肃杀得与白帝截然相反。
在那之后,溟海沸动,自海里爬出一群古怪僧众,头大如斗,软烂似泥,七眼九爪,像不祥的妖异。皂衣青年指挥着祂们,如臂使指。一些烂泥沙门随在那青年身侧,另一些则向他扑来,对他穷追不舍。
谷璧卫前去应战,而他则有岱舆仙山吏重重围护。姬胖子分明望见,不知为何,骑卒们眼里突而泯灭了神采,纷纷变得如跳尸一般僵冷。姬胖子打了个寒战,他忽生出一种感觉,他是这群行尸走肉中唯一的活人。
他惊恐地望着怪僧们叫着:“鉸瀜!”旋即身子软得如泥水一般,触角如箭探出,直直钻进骑卒们口中。骑卒们被祂们钻入身子里,继而加入祂们的行列中。姬胖子身边的陪侍愈来愈少,最后仅剩下他一人。
姬胖子惊惶之极,叫道:“谷璧卫!”然而谷璧卫似在同方惊愚厮斗,无暇顾他,耳目又被那群怪僧同化,竟未发觉他的险境。姬胖子又惶急地叫:“救驾!”
然而无一人能来救他,反倒是一群怪僧衔尾一般死追着他。姬胖子在大殿里奔逃,吁喘不已。一枚枚瓜楞柱后退,直棂窗里映下“肉旗招”的影子,突然间,他头疼欲裂,无数光景闪过脑海。
他望见幼年的他衣不蔽体,形容枯藁,在树下嚎啕大哭。几个骄横的纨绔子弟立在他身前,笑嘻嘻地踹着他脑袋。他的爹娘被吊在树梢上,脖子被抻得老长,身上蚊蝇飞舞,脚尖摇摇曳曳,犹如旗招。
他又望见一个陌生的自己,精瘦如猴,身形瘦巧,背负一位俊美青年,在鹅毛大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期望地道:“谷璧卫大人,小的心愿便是去个风雪不侵的处所,寻到传闻里的‘桃源’……”
他背上那青年轻轻嗤笑一声,并无动静,良久才道:“若寻不到,咱们便造一个。”
陡然间,他明白了,那便是他的前生。他是个苦命人儿,幼时曾见人将爹娘吊死在树上,有若旗招。后来他从军,又死在了荒寂的岱舆。他的梦想便是寻见桃源,再不受风霜冻饥。
可不知何时,“仙馔”侵蚀了谷璧卫和他的神智,他变作了将人吊作旗招的恶人,变得与他最痛恨的人一般残忍。
姬胖子跌跌撞撞地奔到后殿上,在墙上寻到暗格,进了地道。地道里昏黯,通往王府地下。黑影却轻易钻进地缝,在他身后如猛兽般威逼。
“别过来,别过来!”他大叫,心跳得厉害,令他烦扰,将手按在胸膛上,姬胖子却震愕地发现他的胸膛里传来两道心音。
他忽而想道,是因为方惊愚当初在他身后刺了一剑之故,他的心分作两瓣了么?怪不得跳得这样厉害。
他这时又想起,自己是曾死过一次的人了。谷璧卫让他复生,让他无知无觉地在岱舆做着皇帝梦。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扮家家耍乐,什么软红香土、花锦世界,全是屁话、伪饰!
姬胖子满头大汗,跌倒了又赶忙爬起,浑身青紫。顺着地道不知跑了许久,他钻进一间地窨子里,里头画着古怪的阵法,他认出是曾关押着小椒的地牢。
说来也奇,一踏入那阵法里,他身后的黑影便不敢近前一步了。想来那阵法曾压制过“雍和大仙”,对这群黑泥一般的妖异也有同效。
沙门们眨巴着小眼,互相瞪视,有不慎踏前一步的,触角当即如遭雷殛,变得焦黑。和尚们高声惨叫,不甘地吮着自己的触角,觊觎着阵中的姬胖子,蠢蠢欲动。
姬胖子总算放下心来,嚣狂地大笑:“活该!你们这群妖怪,这下害不了朕了罢?”
又叉腰道:“这阵法不许妖异踏入一步,你们便在法阵外等上十年八年罢!”
他正嚣张大笑,心口却突而一痛。
忽然间,他望见一点锋芒破胸而出,暗处里闪出一个人影,干脆利落地以剑刺破了他的胸膛,如当初的方惊愚一般。他颤抖着回头,却见是一位黑肤青年,不起眼的样貌,他认出是方惊愚救下的那位瀛洲义军阿缺。
阿缺抽出剑,姬胖子软绵绵地瘫倒在地。阿缺拭去血,笑道:
“实是可惜,陛下。这儿还有个两眼两爪的人,阵法对他不起效用,故而他斗胆来弑杀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