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烬燃眼中, 恩典综合医疗中心并不是一家医院，而是一座生产道具的工厂。

昨天他检查了工厂负责人的工作情况，检验他们的忠心, 今天，他就要去视察工厂的生产线了。

夜烬燃离开了住院部，步行进入主楼, 来到了顶层的院长办公室，门虚掩着。

既然没关那就是欢迎进入，他直接推开了门, 看见昨日空荡荡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比起人，那更像是一袋水泥，或一头肥猪，在体型差下显得小巧玲珑的办公椅几乎无法支撑住那人的体重。夜烬燃从未见过如此臃肿肥胖的人, 甚至怀疑他挤不进电梯里。

他穿着一件面料看着挺昂贵的西装，不过身前的排扣完全被赘肉撑开了, 露出白色的内衬, 有点滑稽。

院长见访客进入，讪笑一声, 吃力地举起右臂挥了挥。秘书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神情淡然，看着夜烬燃的方向。

“病好了？”夜烬燃随口一问。

院长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用浑厚的声音道：“好了, 舒服了。就算有问题，也不能不来看您啊。”

他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都很僵硬，让夜烬燃怀疑是否有人暗中提着线操纵他的一举一动。

夜烬燃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源自院长身上那股属于诡异, 又格外恶臭的气味。

这位肥头大耳的院长，两只小诡异的“父母”，果然也不是人类。

秘书搬来了椅子，让夜烬燃在办公桌前坐下，并端来两杯水。

院长嘴巴一张一合：“久仰您的大名，神使阁下，不知突然造访此地，是我主又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听祂说，最近道具的产出有些不太稳定，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面对着院长，夜烬燃笑眯眯地问道。

“不稳定？此话怎讲，我们按时提交了货物，保质保量完成生产任务，没有出任何差错。”院长脸上没有丝毫的心虚慌乱，不如说他几乎没展现出任何表情。

夜烬燃不紧不慢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主神的旨意，我只是来传话的。带我去看看你们生产道具的现场，有没有出问题，我自己来评判。”

院长满口答应下来，朝秘书投去一个眼神。秘书立刻低头走到夜烬燃身边，低声道：“院长不便行动，由我带您去参观吧。”

夜烬燃沉默表同意，带着秘书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虽然院长是诡异，但那解释不了他异常的行为和似乎被操控的现状，这个疑问暂且留着。

在路上，夜烬燃再次确认每一位玩家的坐标，他不想和其他人撞上，好在他们似乎各有各的事情要忙，离得很远。

生产线的所在地不出所料，就是临床医学研究中心。

有秘书帮忙刷卡过门禁，夜烬燃根本无需动手。他不知道昨晚白湮昼和爱探险的猫咪是如何潜入的，按玩家的常用套路来看，应该是妙手了某些可怜NPC的身份卡。

比起门诊部，这一栋大楼整体非常安静，听不到任何人交谈的声音，只有机器微弱的滴滴声，和一些踩在瓷砖上匆忙的脚步。

秘书带夜烬燃上到了五楼，这里已经是顶层了，从电梯出来后还要穿过一个类似银行金库保险门的大门，输入正确的密码，验证指纹和视网膜，核验身份程序繁琐。好在一切顺利，他们终于跨入了这片被重重保护起来的区域。

“请看这边。”

秘书伸手指示某个方向，夜烬燃的视线也朝那边移动。

那是一个透明的大缸，里面装满了疑似沥青或者淤泥的非牛顿流体，其中混杂着难以分辨的固体杂质。

门后的空间中，四处摆放着不该出现在医院里的设备，这里更像是食品生产车间，巨大的机械臂搅动着大缸内浓稠的黑色液体，过滤好的部分通过管道流出，流落在传送带上，经一些复杂的工序后开始固化。模具反复上下移动，将物品压制成型。

大部分设施采用了高精度自动化机械，只有寥寥无几的人员在里面走动，身穿白色的防护服，全身上下不露出一寸皮肤。

夜烬燃走到传送带旁，观察被模具压制过后出来的产品。它们被安置在一个独立的房间中，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变化的全过程——一件件形态不一的块状物在灯光的照射下逐渐褪去黑色，显露出深红或黄白的色彩，布满逼真的肌理。

这些产品，都是人体器官。

除了常见的肝脏脾胃，还有骨头，肌肉，血液，仿佛正在跳动着的心脏……

这种黑色的粘稠液体竟然如此神奇，仅需如此简短的工序就可以制作人造器官！

这可不是以假乱真，它们就是真的，夜烬燃现在知道商店里那些人类身体部件到底是怎么来的了。他曾经天真地以为那是从死去的玩家或者人类NPC身上扒拉下来的，不过仔细想想就不太可能，从尸体上获得的量根本无法补足系统商店日益增大的缺口，他心里清楚那些道具销售量有多大。

夜烬燃走回到秘书身边，吩咐道：“带我看看原材料。”

秘书立即带路前往了更深处的生产车间。

夜烬燃刚走进这里，就感觉四周气温骤然下降。

其实一开始制作器官的生产车间温度已经直逼零下，但这边空调制冷效果更甚，机器的表面可见一层薄薄的冰霜，天花板的角落挂着冰凌。他们像是走进了一间冷藏室，毫无防备的人待在这里很快就会失温。

好在夜烬燃不会受到影响，他的身体甚至没有出现进入寒冷环境后的正常反应，比如打寒颤或者血管收缩。

他看见了一个类似于放大许多倍的水果榨汁机一般的装置，透明的舱室里放着一大团黑色的软泥，被反复挤压，流出液体。

这团黑泥身上有无数只或大或小的眼睛，发出幽绿的微光，有点像夏夜森林中的萤火虫。

它没有叫唤，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就这样任由机器来回碰撞自己的躯体，表面被挤出一个个肿泡，在抵达某个极限后爆裂开来，流出脓液。

制作器官的原料来源于。

夜烬燃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点开系统商店的面板，找到这一道具，查看商品详情页，仔细阅读说明书附件。

几分钟后，他恍然大悟。

这种长着上万只眼睛的诡异，真名为修格斯。

它们是被某个远古的智慧种族创造出来的奴隶生物，在恐龙诞生以前就活跃在地球上了。

这种诡异拥有不定的形态，组成其躯体的细胞拥有高度分化和进化的活性，可以变幻成任何想要的模样。它可以拟态成任意生物，甚至模拟无机物。

在遥远过去的某一日，修格斯背叛了它们的创造者，无情地摧毁了这个曾经比人类文明更加发达的古老种族。

的说明书最后，列出了使用这一诡异道具需要注意的事项，有一项被重点加粗。

【时刻警惕它的背叛】

【它终有一日会反噬主人】

古老种族覆灭后，无数人偶然获得过这一种奇妙的生物，尝试奴役它们，然后得到了同一个结局。

背叛就像是设定在修格斯基因里的程序，服侍主人达到一定时间后，它们就会突然拥有极高的智慧，开始反抗。

修格斯被制造得太完美了，那些奴役它们的生物，基本上没有能与它们匹敌的强度，一旦遭受背叛，下场通常十分凄惨。

看到这里，夜烬燃的心情变得有点沉重。

背叛主神的不是工厂负责人，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也不是行走在医院中的任何一名人类，而是道具本身。

祂肯定早就知道，故意说得含糊不清，让他自己挖掘出这一真相。

这实在是个棘手的任务。

按照说明书上的说法和所有的历史案例，修格斯的背叛是必然的。说得难听一点，那是它们的种族文化。

从这个副本开始变成道具工厂生产器官和时，定时炸弹就已经埋下，等候引爆的那一天。

他要如何才能阻止这命定的结局？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见夜烬燃迟迟没有反应，秘书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夜烬燃指了指缸中的大黑团子：“它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哦，这个，”秘书看向那边，“并不久，只是偶尔会放在这里，大部分时候会带它出去放放风。”

接着，她有点自满地介绍道：“原型浆液的产量很足，不需要二十四小时榨取它。”

夜烬燃皱了下眉：“千目之兽被你们用来榨取原材料，那它的品质岂不是会下降？”

“不会的，”秘书爱惜地抚摸了一下缸壁，“它们的再生能力远超人的想象，而且我们准备了不止一只，榨取的量和频次都有精准控制，就像人类献血，恢复过后不会让身体有什么大变化。”

“原来如此，每次游戏结束后，活下来的千目之兽就会被你献祭给主神？”

“是的。”

这就是两类道具各自的生产流程。

“走吧，”夜烬燃没有留恋地转身向着出口，“这里确实有点问题，但不是你能处理的。”

秘书快步跟上，连忙答应道：“好的，那还请您多多费心。”

冷藏室的大门完全合上前，夜烬燃最后朝深处瞥了一眼。

不断榨取原浆的装置放缓了速度，逐渐停了下来，里面那团长满眼睛的漆黑软泥收缩变小，给人一种它无比疲惫的脱力感。

黑色渐渐变淡，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花朵一般，天蓝的裙角在脓泡破裂后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