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脸上的微表情暴露出她此刻的紧张。
“我记得你,萨麦迪男爵,肿胀之女, 还有现在这副模样……”她的视线上下摆动,“真是千变万化。”
哪怕心有恐惧,她也没有对眼前的“人”表示出多少敬意, 身体本能地厌恶靠近。
夜烬燃感受到她微妙的抗拒,为了保证接下来的谈话顺利进行,没有再缩进社交距离:“是吗?你刚才说的可能是我, 也可能不是我。”
“就算你不是祂,你也绝对是百万蒙宠者之一,”格蕾丝蹙眉道,“我不会认错这种混沌的气息……”
百万蒙宠者是对一群特殊的主神信徒的称呼, 那个团体中几乎没有人类,虽然成员来自不同智慧种族, 但共同点是将伏行之混沌视为自己的父亲, 并以祂的名义给世间带来毁灭与混乱。
人类太弱小了,没有资格加入蒙宠者的行列。
夜烬燃暂时没有多加一个亲属的想法, 礼貌地否认道:“你最初的猜想更加正确, 伏行之混沌拥有万千相貌,我们之间相对独立,少有联络, 记忆也不互通。若你见过祂别的面孔,我也未必认得你。”
“你不必记住我,”格蕾丝叹了口气, “我是来寻求交易的。”
即便她深知这是在与恶魔签订契约,让自己掉入无底深渊, 但她走投无路了。
白湮昼,那个精明的猎手,死死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夜烬燃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循循善诱道:“你想得到什么?你愿意付出什么?”
“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相应的,我也会替你解决一个麻烦,”格蕾丝提前准备好了说辞,一股脑地抖出来,“渺小的人类虽无法撼动你,但对你来说,白湮昼应该像阴魂不散的马蜂一般吧。他有足够的实力摧毁掉神在三维宇宙的化身,你清楚这点。”
这大概是在说白湮昼曾经手刃前任店主的事情,夜烬燃微微点头,示意她接着往下讲。
“我们可以联手,”格蕾丝一手按住胸口,“他不会放过我,也不会在刺杀你这件事上善罢甘休的。”
夜烬燃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的想法真是奇特,明明知道他对我来说不足为惧,却以此作为筹码与我谈判。如果我无法自行解决掉这个麻烦,你又有何把握做得令我满意?”
格蕾丝眼神一沉:“你留着他的性命,是因为觉得他很有趣吧?”
确实,主神不会主动出手杀死一个人类,正如你不会突发奇想用显微镜找到一粒微生物,只为精准地掐死它。
你也许会在偶然一瞥中觉得这粒微小的生命体很可爱,驻足观察,施加影响,看它如何挣扎求生,一次次逃离险境,进化出更强大的抗性。
“如果你不想我杀了他,我也可以将他试图藏起来的,更有趣的一面展现给你。”格蕾丝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如果他毁掉太多的化身,你也会苦恼吧……怎么样?”
她要将白湮昼的把柄双手奉上,让神对他的操纵更进一步,得到更符合心意的玩具。
夜烬燃想要的就是这个,可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耐着性子和她周旋道:“你就这么有自信,他藏起来的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主神想要了解一位人类太容易了,就连体内有多少细胞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格蕾丝眼眸低垂,极好地隐藏起自己的锋芒:“那你知道他为何要追杀我吗?”
夜烬燃无法回答,他沉默了。
“是啊,你并非全知全视,并不知晓他的所有秘密,所以才感到好奇,仍想探究他的选择和未来。”格蕾丝展露微笑,“你只是一个化身,可悲的投影罢了,所以我才不畏惧你。”
摧毁化身和杀死外神是两码事,难度区别就像是干掉游戏角色和杀害现实世界中的玩家本人。
她讥讽道:“你甚至不知道其他化身经历过什么!但人类带来的死亡给你留下了印象,让你的目光依然随他而去。”
“哈哈,好,”夜烬燃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这位狂妄的女人,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丝那人的影子,“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烬燃知道主神格外关照白湮昼,甚至不惜派眷者潜入异常调查局,策反全人类针对他。格蕾丝说得没错,白湮昼出色的表现成功让主神记住他了。
格蕾丝见事情有谈成的希望,再度提出条件:“可以,但我需要你的庇护,让白湮昼无法靠近我,杀死我。”
“成交。”夜烬燃爽快的答应。
片刻后,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连忙补充道:“等等,我不信任口头承诺,有契约书吗?”
玩家们刚刚遭遇完一场诈骗,说好的包吃包住变成荒野求生了。
夜烬燃心中略有一丝不悦,他确实想坑她一把,不过被发现了。无奈,他只好从系统商店中取出一种合同类型的道具,泛黄的羊皮纸出现在他手上,边缘散发着微光。
“这就是你想要的契约书吧,有神明力量附魔,契约双方无法违背合约内容。”夜烬燃将羊皮纸递给她,“你来写。”
格蕾丝慎重地接过这张契约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按压几下后开始在纸上罗列要求和条件。
写完后,她又反复浏览几次确认无误,最后清晰地在末尾签上自己的两个名字,格蕾丝和阿曼达。
夜烬燃取回契约书,扫了一眼,和刚才谈的差不多,没多想就用潦草的斜体签下了“伏行之混沌”这个大名。
作为祂的代言人,夜烬燃一直以主神的名义行事,有资格签下这个名字,契约书也会认可。
他根本不用认真看合约内容,反正和格蕾丝缔结契约的是主神不是他,出了事神来担责。
虽然格蕾丝万分谨慎,但还是犯下一个致命错误,她把夜烬燃误认成那位拥有千万张面孔的邪神了。
夜烬燃没有能力帮她挡下白湮昼,甚至他都自身难保。
“好了,你不能违背诺言,”夜烬燃心满意足地笑着,“那就开始我们的讲故事环节吧。”
格蕾丝抿了抿唇,似乎在整理语言,神情有点不自然:“我……我和他出生在同一个地方。”
她拥有和白湮昼一样的发色和瞳色,因为那是来自同一源头的创伤留下的痕迹。
…………
格蕾丝不知道自己诞生在哪里,父母是谁,和其他孩子一样,她不需要拥有自我和思想。
她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什么“基因”、“优选”、“跃迁”之类意义不明的词汇,尽管他们很喜欢讨论。
光靠耳濡目染,她和那些孩子就在诞生两年后熟练掌握了语言,能说会道,可没人愿意倾听他们所说的话。
只有一个孩子的话,大人特别爱听。
他也没有名字,是个反应迟钝的男孩,比任何孩子都更像没有生命的布娃娃。格蕾丝见到他的机会不多,只是偶然隔着玻璃瞥过几眼。
每当她经过那个男孩所在的房间,就能看见一群人围着他双膝下跪,泪流满面,仿佛在仰望什么崇高的事物。
某一天,年幼的格蕾丝见到粉红色的怪物切开他的脑壳,取出那个孩子尚且幼小的大脑,放置在一个充满液体的罐子中。
失去大脑后,那个孩子彻底成为任人摆布的植物人,如果没人强行撑开眼皮,他就不会睁开眼睛,露出那双无神又漂亮的红眸。
又有一天,她看见大人切下他的手脚,经过一番加工后又还给他。
大人还用激光和刀切开他的胸腹,取出鲜红或黄白的器官,浸泡各种不明液体后放回去。
有时候,大人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情。不过小时候的格蕾丝很庆幸,她没有被剖开头部,那一定很痛。
后来她听说大脑没有痛觉神经,脑组织对痛觉并不敏感,她又不确定那个孩子会不会觉得难受了。
不过他一定怀恨在心。
因为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他活过来,杀掉了当时附近的所有大人,抱着自己的大脑逃了出去。
格蕾丝也趁机逃了出去,带着体内的另一个灵魂,那是被大人粗暴地塞进来的。
…………
“我再次见到白湮昼,是在无限游戏里。当时他一眼就认出我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然后邀请我去干一票大的。”
格蕾丝闭眼陷入回忆:“他对任何人都无法交付信任,所以独来独往。估计是考虑到我和他勉强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才邀请我吧。”
“白湮昼说要尝试杀掉系统商店的店主。”
“他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只要暴力破坏掉空间通道,阻碍道具跨界运输,就可以让系统商店真切地出现在副本中,而且还能见到一位神秘的店主。”
夜烬燃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当时的场景。说起来,白湮昼到底是怎么学会破坏空间通道的?战斗力也太强了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神有一种强烈的执念,”格蕾丝道,“店主就是他找到的一处突破口,他想通过杀掉店主来探索弑神的方法。据我所知,他尝试过不止一次。”
“接下来,我和他谋划了一场针对系统商店的突袭,还有其他几名玩家和我们联手。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
格蕾丝凄惨地一笑:“白湮昼想独占从这场行动中挖掘出来的秘密,把参与的人都灭口了,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你的运气很不错。”夜烬燃心情复杂地评价道,说实话他原本以为她会死在里。
这种诡异的占有欲又是从何而来?
格蕾丝用手指把玩垂在胸前的长发,低声说道:“为了保住性命,我也试着去了解他,为何他对神穷追不舍……”
“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遭受的一切苦难源于你,又无法自控地执着于你。”
“……你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吗,疯子的坚持?”格蕾丝嘲讽地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