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尘一副果真如此的模样,绕着弯地卖了个关子不予回应。这人不声不响的性子他太过了解,方才那声询问里夹带着的隐隐期翼,自然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挪动着身子坐得近了些,本想拉他一道去挂签,谁料垂眸间却无意在那墨团上扫了一眼,手悬在半空中骤然一顿,整个人都僵了片刻。
楚樽行手里的福签墨迹未干,甚至像是刻意避开他似的,正虚侧地夹在两指腹内透风,云尘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右下角落款的一个单字。
并非是他的名字,而是——
阑。
几是一瞬间,他脑子里便拼凑出了一个早已记不太清的面容。
那个儿时带着他玩闹,带着他栽树,也曾答应过要替他挂一条祈福签的大皇兄——云澜。
过往回忆霎时间如潮水般一帧帧骤现,迸涌而上的情绪堵在喉间,一时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楚樽行才从被洞悉心意里回了神,转头却见云尘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福签恹恹木然。他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抽了点,被他一把抓住扣在原地。
云尘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只是就这么拉着不放,眼神并无波动,透过字印浑浊察觉不出情绪。
楚樽行顺着他垂眸的方向望去,心下顿时明白过来,便也不再瞒着,使了个巧劲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几步:“先前围猎时殿下同我说过,大皇子还欠了殿下一道祈福签。”
他抽出被云尘紧握的手腕,晃了晃手里的福签。刚干透不久的墨汁被摇出了几条纤细的长丝铺洒开来,像几笔瑰异的图案,点缀在字迹上非但不突兀,还很是好看。
云尘垂着头看不见神情,楚樽行抬手间顿了下,还是压在他发旋上轻揉半晌,温言问道。
“这阵我替殿下补上可好?”
在屋内听到戎凝香说岛上有祈愿树时他便有了这个念头,在围猎场云尘虽是没说,可他望向槐树时眼底流露出的遗憾跟落寞楚樽行都看在眼里。
寻常百姓是不得下笔皇室姓名的,论罪当斩首,他自然知晓其中尊卑,便守着规矩特意将字样替换。
黄纸裁剪的福签没有宫里的精致,他随性洒脱的字迹也比不上云澜亲手写下的规整。
大皇子的牌位立于皇家祠堂,庄严亦肃穆,着眼守着云家世代的江山。人死不能复生,可绵延的情谊却并非不能长存。
如此之举不伦不类,只是想着多少能替云尘减些惦念罢了。
“殿下?”
身前之人无动于衷,楚樽行不放心地喊了声,刚欲俯下身查看,却见眼前人影一动。
云尘眼底莫名发热,不想他看见,索性眼一闭埋头撞进他怀里,双臂怀绕住他的腰:“不许动,不许说话。”
楚樽行闻言点了点头,当真一言不发地仍他抱着。
云尘手里的福签偏硬,膈在后腰上有些难受,楚樽行便反手将其抽了出来,上面仅整齐落着四个正字。
阿行,平安。
笔墨相融,于心底漾起一番涟漪。楚樽行伸手撩开他被软风扬至身旁的几缕黑发,等人平复心情脱离怀抱时,才晚一步出声,似承诺,亦是笃定。
“殿下也要一生平安。”
云尘将食指按在他下唇上反复摩挲,抿了抿嘴一时没忍住,脚下刚要有下一步动作,就冷不丁被身后几声高呼惊了一跳。
“云公子!你们可挂完了?何时回去啊?”
戎凝香站在庄稼地里的草堆上,远远朝着二人挥手。
云尘:“……”
“就来了。”他无奈扬声答应一句,随后若无其事般忽略掉楚樽行面上的笑意,头也不回地拉着人去树旁挂签。
临近祭祀,祈愿树上的福签挂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黄纸黑字间承载着岛中子民心底莫大的私愿,分量自是不轻。
两人挑了个隐蔽点的位置将签子上的红绳拴在枝干上,按岛上的规矩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同拜,恍惚几秒,竟颇有几分拜堂的意味。
三拜终止,楚樽行朝云尘伸了伸手,碰巧此时戎凝香又催促了几声,云尘便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扬唇浅笑:“走吧。”
“嗯。”楚樽行答应一声。
长袖悄然滑落,遮住二人紧紧相扣的双手。
戎凝香闲不住嘴,一路上瞅见什么都要跟二人掰扯一番,像是好不容易才找着几个能安静听她唠叨,顺带时不时回复几句的人似的。
从祈愿树回偏殿满打满算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三人却愣是从日头偏西走到黄昏过半,将岛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在耳边过了一转。
行至偏殿,戎凝香说要去替众人传晚膳,便只将二人送到了门口。云尘拉着楚樽行一路晃荡着朝屋内走去,还未曾推门,便从里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骂骂咧咧声。
“又是何人惹皇兄生气了?”
云尘佯装愠怒,进屋往里头一扫,就见云济正叉着腰,仰头指着坐卧在房梁上的萧谓浊破口大骂,言辞间毫无礼数可言。
而萧大将军则是从始至终都一脸云淡风轻,像是习惯了,又像是压根没听见。
云尘看戏一般地坐在椅边听着云济满含怨气的骂词摇了摇头,心道若是太傅大人在场,怕是又要两腿一蹬,快马加鞭地进宫找顺帝辞官。
云济正在气头上,也不管房梁上那人作何反应,只顾着将自己一腔火气尽数撒了出去后,才大喘着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一段话词不达意,云尘摩挲着竟也能归拢他这三皇兄生气的来由。
原是自他跟楚樽行走后,云济耐不住好奇也想跟去看看。萧谓浊忧心他这阵睡不好便没答应,两人一替一句的谁也没妥协谁,无奈之下萧大将军只好抬手一掌扣在他睡穴上,将人直接劈晕了过去。随后便守在他身旁替他盖好被褥,算着他快醒的时辰,在人双眼睁开前一瞬,纵身越上房梁,闭目养神,两耳不闻。
云尘将这幅场景在脑中过了一遍,不免好笑出声,被云济瞪了一眼后才硬生生收了回来,忍着笑哄道:“谓浊也是顾虑皇兄这几日没休息好,皇兄消消气,莫要怪他了。”
萧谓浊见有人跟他通同一气,忙睁开一只眼往下看。
“如何消气!简直目无王法!”云济拍响桌面愤愤不平。
“那不如我命人打他板子以做惩戒如何?”云尘单手托着脑袋不嫌事大,有模有样地分析道,“方才戎姑娘送我们回屋时也见到岛上有不少武夫,请几个过来凑个打手不成问题。谓浊一个将军,挨几记狠棍倒也无关紧要,正好替皇兄出出气了,皇兄意下如何?”
云济瞥开眼,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云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作势便要起身喊人,云济见状连忙“哎”了声,一把扯着他的衣摆将人拉坐回来,板着个脸道:“罢了!谁叫本殿下气量大,原谅他一回也无妨,何必劳烦岛上人。”
“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云尘颇感遗憾,朝萧谓浊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越下房梁,动作没激起半点声响。
几人闹了没多一会儿,门外便有人敲响了门。楚樽行将来人手里的竹篮接了过来,把里面大大小小的碗碟摆在桌上,安置好碗筷后便叫众人过来用膳。
偏殿的布局很是奇特,不似一般的房屋隔间搭建,而是房与房内还能靠一扇可两边开的木门打通内部,倒是方便了众人无事串串门。
云济二人就住在隔间,待用过晚膳各自回屋后,楚樽行才将桌上剩余的东西收拾干净放回篮里,拎着送去了伙房。
房门被轻掩着,云尘方才吃得有些撑,这阵坐不安稳,干脆四处闲逛着消食。
屋内放置了两张床,一张正位一张侧位。他走向侧位那张床前,垂眸思忖了片刻,随后利落地转身拿起桌上还剩了大半的水壶,一股脑的全洒在床褥上。
被褥颜色本就偏深,如此一来更是又压暗几分。
看着那蔓延开来的暗色,云尘甚是满意地笑了笑,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悠然脱鞋上了床。
楚樽行放完东西回来,习惯性地探查一圈屋外状况,见并无异样后才关好房门,将还通亮的油灯斩至一半。
云尘便是在这昏黑光线下淡定开了口:“方才消食时不曾留心将阿行的床褥弄湿了,想来今夜便只能同我睡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