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江湖惯例,各门各派的公子小姐都有一颗放荡不羁不受约束的心。在安逸贴实没有后顾之忧的环境中长大,自然便需要寨子外边的新鲜刺激来平衡自身见识的缺陷。故爹爹娘亲唠叨烂了的话,向来也都是听之任之。
山上的月亮看着仿佛近在咫尺,夜晚的宁静习惯放大所有事物的轻响,造就了死物般的碎石枯叶演变成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小道上穿梭着一个瘦小的虚影,哼着小曲儿的少女提着几坛子烈酒,披着夜色一蹦一跳地往寨子里跑去。她腰间挂着一把越过半人高的重剑,小小的身子倒是将其托得稳当又轻巧。
偷偷背着爹娘跑出去买酒喝,回去定是要被罚站木桩了。少女望着不远处的寨门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寻思着该如何应对一会儿的双重怒气。
如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下动了动,鬼点子便涌上了心头——
干脆让大师兄替自己扛下算了,左右大师兄人老实憨厚,她又自小骄纵惯了,该挨在她身上的打也都尽数分散到一众师兄弟那儿了。
如此想着她心情也畅快了不少,继而哼着未唱完的歌谣,几步跑回了寨门。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往常守门师姐溺爱的调侃,而且一阵浓厚刺鼻直冲头顶的血腥气。
铺天盖地的红撞进她眼里,寨门外躺着的全是她熟悉的身影。昨日还追在她屁股后面唠叨的大师兄喉间被划开一条深长的口子,双目猩红地倒在坡前的石头上,他脑袋不断上下晃动着,仅靠后颈那一张人皮与脖子相连。
微微偏侧过来的眼里是不甘,是痛恨。
“师……兄?”
少女手上的酒坛子脱力砸在地上,她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双手移开后眼前依旧是这番炼狱一般的场景。
整个青羽门毫无生气,大片大片殷红的液体浸满了整条石道,粘黏着她的后跟让她不敢再往里走。
她倚着腰间的重剑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堂,拨开眼前浓厚的水雾,入目的却只有一位胸口穿着血窟窿奄奄一息的女子。
女子身旁还倒了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腰间垂落着一块缺了三边角的令牌。
是她的爹娘。
女子瞧见她来,涣散的眼神里拼命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嘴唇开合着让她不要害怕。
吊着的最后一口气在看到少女安然无恙后也终于放心地缓缓消散,她眼角滑落一个庆幸的泪痕,只在空中拼凑成一句微乎其微的叮嘱。
“缘君,快走。”
“娘!”邵缘君疯了一般惶急地扑过去,可纵使她再怎么翻动女子的眼皮,也始终等不来那些她往常最不爱听的责备。
黑雾缭绕在大堂屋顶,历历风声嘶哑着送行一众惨死的冤魂。
被点穴藏在草垛后的师门弟子冲破穴道踉跄出来,其中一位年岁稍长的姑娘红着眼吞下嘴边的呜咽,强迫自己镇定地拿过门主令牌,带着偷生下来的人急速撤离。
邵缘君还没从眼前的血海中寻到出口,神情恍惚地跟着往前走,她拉了拉死命拽着自己的手,蓄满眼眶的泪水这才一颗颗地往下掉,木然的像是在恳求一个慰藉,说出的话音却扭曲得不成样子。
“双鸾……我想站木桩……”
“师妹偷跑出去是该罚的……”双鸾不敢回头看她,背过身去脚下不停,“等我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师妹再补上这顿罚可好?”
邵缘君崩溃地摇摇头,脚下却被什么东西膈了一下,她低头看去,是一根染了血的簪子,是她娘时时刻刻拿在手上等着给她的嫁妆……
“他爹啊,也不知道我们缘君何时才能嫁个如意良君,你说我这簪子日日摸着,怕是也戴不到她头上啊。”
“戴不到咱俩养着便是了,高低一个混丫头还养不起了?”
“快别说这糟心话,我们还能守她一辈子不成?可不得找个她中意的好家人托付了去。”
“是是是,夫人说的有理,等到那阵你我便清闲了,同夫人醉酒手谈的日子就快要来喽。”
……
老门主洒落的笑声消失于耳边,邵缘君喘着气从过往中奋力抽离出来。没了倚靠的她早便学会了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她将桌上的门主令牌推给云尘。
“双鸾带我们逃出来后曾回去看了一眼,发现门内所有钥匙都被人拿走了。”她取出一张地图递了上去,“我爹娘为防患于未然攒了很大一批钱财,分别放于两地。一处是在门内的地窖里靠钥匙开启,一处便在城郊外,以门主令牌打开。”
云尘粗略扫了眼地图上的圈,没接手,等她平复了一阵,才沉声道:“门主追查下来的幕后主使可方便告知?”
他这话便是想于她对上一对,顺帝当年派遣人马上山也是因批了张折子,且若邵缘君所言不假,这递折子的人云尘倒也听太傅说起过,是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邵缘君押了口茶水,缓缓启唇道:“当朝右相,江胜平。”
“只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青羽门在江湖上也算不得头牌,他为何单单要对我们下手,就为了那些钱财?”没等云尘开口,她便又自嘲地摇了摇头,“那些钱财只怕都入不了他的眼。”
“门主姐姐,你们可是认识朝堂上的什么人?”景何存替她难受得很,突然想到什么,擦了擦嘴上的油渍,“我家那边的小门小派也时常会为了自保在官吏上寻个靠山,只是这靠山若没寻对人,惹来的怕就不是自保,而是杀身之祸了。”
云尘听见这话神色不动地朝他那看了一眼,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望向邵缘君。
邵缘君被他问得一愣,她倒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但要说有,那还当真有过一个。
她脑海中缓慢浮现出一副场景,那年青羽门外皑皑白雪,两道仗剑凌空的身影破开落雪相缠比试,年少无知的她只顾着啃着烧鸡蹲在楼台上看。也正是因为面前翩若惊鸿的身姿,才让她对剑法来了些兴趣。
陌生男子点足停在雪面,豪爽地连连拱手称赞。老门主举起酒水与他碰杯,言辞间似乎还称呼了他一声。
楚将军。
邵缘君迟钝地应了一声,嘴里那句“将军府”也便跟着吐了出来。
这个回答出乎云尘意料,他确认似地重复了一遍,按年岁来算能对上的便只有一人:“楚老将军?”
“我爹也没明说过。”邵缘君极轻地叹了口气,“他只说是他碰上的至交,两人一个擅戟,一个擅重剑,我爹每每提到他都难掩欣赏。”
“那便是了。”楚樽行想起府里兵器库那数不清的戟,点了点头。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终归是过去的事。”
邵缘君将那令牌包在地图了径自塞给云尘,云尘颠着手里的重量,一时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楚家虽然掌管兵权世代为朝堂效力,以自身血肉之躯保佑了不知多少年的天下太平,硬生生在边疆打出了一个闻者生惧的名头。
战场打的是后勤,十几万大军成吨成吨的口粮朝堂都是片刻也不敢拖延,源源不断地往外送。
帝王敬楚家,亦忌惮楚家。
没人能保证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下一刻会不会反水,被牵制的家眷,帐中的监军,无一不透着帝王的堤防线。
而青羽门作为江湖势力,若是跟楚家搭了关系,难保不会触及这条线。江胜平人在朝堂多年,能混到如今地位除了他自身的阅历学识,更多的则是懂得如何“揣测”圣意,将帝王不便说出口的话转眼以一张奏折呈上。
如此说来,他四殿下,按理怕是要规到邵缘君追寻的仇人里头。
邵缘君见他如此,轻咳一声示意他回神,倒是看得比他透彻:“我知道即便是右相点的火也得有皇帝送的柴才能燃起来,可高堂上那位是个明君,我爹虽说是江湖中人,却也心系着百姓。且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这个年岁也活不了多久了,国丧也无需我多等。”
“只是如若我什么都不做,那是连死都不敢死的。”她笑着隐去眼尾的红,看向云尘的眸底伤痛又无可奈何,“好在江胜平不是什么好货,能将他压去见我爹娘也能让我心下好受些。”
她默然闭上了眼,片刻后取过桌上的笔,摊开云尘手上的地图,在上头圈出了两处模糊的位置。
云尘看着方向是在北边,顿时警觉道:“这是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