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柳树很难熬。
他生性乐观也算豁达,不管什么日子,苦的甜的,在他手里都能过成自己舒坦的小日子,可那段时间不知道怎么了,周周哥一家不在京中,妹妹来投奔,柳树自是要护着妹子的。
「啐!真是狗屎糊了眼了,尽想出卖女求钱的瞎主意。」柳树听完是骂了家里人。
他娘家一家都是没见识的,俩哥还耳根子软,大哥脾气大,肯定是听了什么撺掇起来的,不然怎么好端端的要把妹子嫁给镇上五十多的老爷当继室?
既是这么好的主意,怎么不自己去。
柳树是气得不成,「我要是在场,非得把他俩绑了给员外老爷送去。」拿自家妹子换前程换银子,也是真真不要脸的。
妹子一路逃到京里,又脏又瘦还是一副男儿郎的装扮,不然怕出事。柳树气得骂完娘家人,里里外外谁都没落下,这才看到旁边妹子,忙叫下人烧水、煮饭,先安顿收拾出来。
从宁平府县到如今的大学士夫人,柳树其实根儿没变过。若是在村时,娘家要把妹子卖给有钱老头做妾、做通房,柳树虽是不懂大道理,但也会护着妹子上门去骂,他就是这么个脾性。
柳树觉得自己没变,可在公婆眼里他又变了。
家里婆母有时候话里话外说妹子这样不好,一个女娃娃孤身来京里,见他板着脸,又快速改口说也不是家里厌,多张嘴多双筷子的事。公爹在旁打圆场,说吃饭吃饭。
一次,柳树没往心里去,两次三次,柳树脾气就上来了。
那段时间柳树总是爱发火,还迁怒了几分儿子,每每发完火,柳树又愧疚,夜里撅着屁股背对着男人——男人是榆木疙瘩,肯定看不出他生不生气。
柳树那时候对男人都连带着生气的。
严谨信望着小树的背影,不动声色的移了几分。
「干嘛贴着我,热死了。」柳树暴躁不耐烦。
严谨信没动了,过了一会,又移近了。
柳树:「……你烦不烦,大晚上的不睡觉,干嘛。」
严谨信同小树近十年的夫妻,早知道小树脾气,闹脾气了不能讲道理,会越说小树越烦,但是不说由着小树生闷气,这会憋坏身体的。
以前小树从未有这么大的火性。
略是思考了会,房间又安静了。
柳树脸冲着床幔,是又气又难过只想哭,说不碰就不碰了,说烦就真烦他了?然后胳膊上一只手搭了过来。
「你干嘛,都说我要睡了。」柳树话音没刚才那么毛躁了,多了几分软和委屈。
严谨信听了,是胸口也被牵引的闷闷的,轻轻拍了下小树胳膊,说:「妹妹的事,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家里都是支持的。」
「娘是嫌弃我听出来了。」柳树说话直接。说完就后悔,他男人他知道,是孝顺性子,平日里嘴上看似不甜,说话直愣愣的,实际上对公婆很是关心。
再咋样,也不能背后当着男人面这么说婆母的。
婆母也就是那两句话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再说日子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别苗头的时候,怎么到了如今他给生闷气矫情起来了呢?
柳树怕男人误会他不孝,忙是转过身,脸冲着男人想说些啥。严谨信一条胳膊还搭在小树腰上,黑夜中,低头看到小树带着泪花的双眼。
他低声徐徐说:「爹娘在村里住了大半辈子,他们守旧,不识字,娘遵循妇则,虽是没念过书识过字,可这些规矩是套在她身上的。」
「不像你我。」
「有些道理,我们同长辈是说不清,扳不回来的,他们只认自己信的道理,觉得那样才是对妹妹好。」
「我不是说他们是对的,为人子,我不好多言,只是在妹妹这事上,小树你是对的。」
柳树除了男人给他读文章时,就没听过男人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他心口憋得那团气,一下子就没了,他知道男人懂他就成。
这一晚,两人『和好如初』,严谨信不减当年年轻时。
第二天柳树神清气爽,后来一想几天的闷气,越是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咋就这点小事,就让他没了精气神,到处发邪-火呢?
是个人就有短处,就没全乎的人,他自己也有,脾气大还直,过日子嘛难能不磕绊,跨了这个坎,解决了问题就好。
柳妹子也能看懂眼色,不想阿哥难做时,柳树就找妹子来说话,说:「哥给你找了个工,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也不是让你给我赚钱补贴家里,就是散散心……」
安排到了卤煮店去帮工。
柳树借着正道给他妹子开工钱,痛痛快快的,婆母阿奶就没话可说了——又不是花的严谨信的月银。
妹子去了卤煮店,那边有佳英还有女工,比待在严家强太多,起码年轻人能聊起来说说话,柳树是每日去看看,七八天再接妹子回来住一两日,这下严家没人说了。
远香近臭,到府的客人那就是客人。
妹子心情一好,柳树心情也爽利了,后来过了几个月,有人找媒婆上门,想娶妹子,柳树还挺高兴,乐颠颠的跟男人说:「我就说嘛,这日子就没我柳树过不去的坎。」
那秀才郎柳树见过几次,虽是觉得有些迂腐——自然柳树那时候用词还没这么准确,说的是:都是秀才郎的,这秀才咋就古古怪怪身板瞅着也干瘪,说话都听不懂,你和顾大人在府县上学时也没这样啊。
他又不是没见过秀才,不过这个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严谨信倒是见多了酸秀才,也没放在心中。
后来柳树去跑过几次,那秀才就一寡母,街坊邻居嘴里说都是清白人家,秀才娘是个节俭勤快爱干净的,秀才除了爱读书没什么毛病,洁身自好,没沾染过半点乱七八糟的。
柳树心想,那还挺好,就替妹子定了亲。之后的事,柳树是没想到,那秀才听到他妹子曾逃过婚,大闹他家里要退婚,那寡母撒泼哭诉……
后来外头传什么柳树大打出手欺负寡母秀才郎,这都是放屁,柳树没动手打人,他倒是想撕了那老婆子,可想着男人,不能落下个他夫人仗势欺人的名声。
硬生生把一腔怒火给忍了下去。
这事后来解决完了,男人也闭门在家,柳树那段时间是『内外忧患』,他在京里名声就是悍夫、泼妇,臭了,都等着严大人休了他这个糟糠妻。对内,因为他的关系,连累的男人被皇帝老爷骂了罚了,闭门思过,就是一向爱护他的阿奶也对他也有些微词了。
柳树是心寒委屈窝火,都想好了,大不了他就走,带着大白和妹子去投奔周周哥去昭州去——他连梁从那儿的商队啥时候走都知道。
就等、就等——
就等什么柳树心里明白,可男人迟迟不放休书,对他与往常没啥区别,应该说因为男人在家呆着,简直以前还烦了,他在正厅呆着,男人就坐旁边看书,他去院子发呆,男人就到院子。
简直跟屁虫似得烦人。
这个时候,又有人上门,说是给严大人纳妾,有个良妾,还不是找他说,找的是公婆阿奶,一个个都怕了似得的瞅着他,咋滴他还真在这个家称王称霸了不成?
柳树火大,丢了句你们爱咋咋办。
他想,严谨信敢纳良妾,他就走,带大白一道走,还把严家银子全都卷走——这些年他管家,再说了家里银子都是他挣得,就靠严谨信那几两工钱,喝西北风去吧!
还学人家当什么富贵老夫人老爷子,呸!
柳树是想撒邪-火,这次的火比上次更猛了,直接喊的是严谨信大名。严谨信略是诧异看过去,柳树就瞪眼怼回去,他才不怕呢。
后来又成了『干柴烈火』了,也是这次有了小黑。这是后话。
「没什么良妾。」
严谨信刚在正厅还端着,如今到了床上,一看小树呜呜咽咽的就心口疼,说的一字一句的肯定,「你若是不信,你就看着我一辈子。」
柳树其实是信的,男人说话就是这样,说什么是什么。
他呜呜咽咽是爽的——算了。
后来纳良妾这事就没了,严谨信同家里长辈说了不要,又言:「小树妹妹头一遭是被蒙骗,父母之言是有,但还未交换拜帖,算不得定了亲,那坏人信口雌黄胡乱攀咬污蔑,阿奶爹娘莫要信了那些。」
「再者,我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很是松快。」
严谨信对自己被罚并未放在心上,就当是借机在家中休养了。
严家长辈看出来了,儿子/孙儿这是护着小树呢,他们还能说啥?只是经了这遭,对小树是没以往那么亲厚了,也不知道为何。
小树何尝不是呢。
后来柳树反思,想他就是在家,还未嫁人时,同亲爹娘都有吵嘴磕绊心里还生了埋怨的时候,这人和人相处,还是不能掏心掏肺——
也不对,看对谁。
对周周哥就能,这是他选的朋友,亲的比亲人还亲。
对大白也成,大白是他肚子里出来的,虽然小小黑面神一个,但之前他撒气的时候,大白是向着他的。
还有……男人也算个吧。
柳树哼哼的想。
过了几个月,发现自己又怀了,一算日子果然是那段时候,等肚子大了,家里又出了个事——
他公爹让人给仙人跳了。
柳树其实看的明明白白,他做买卖生意这么多年,加上爱听管事的说话,梁从走南闯北的,经验比他多,听得多了,弯弯绕绕也看的明白,这事简单好办,可小树记仇的心眼。
「……我瞧过了,那姑娘模样也算周正,也大了肚子,不然迎进来给爹做一房小妾,就是爹年纪大,这下又给谨信添了个弟弟,外头不好听,丢尽了严家的脸,可怕啥,咱家脸之前我丢了一次,早没了。」
那姑娘肚子里的孩子要真是严父的,这事严父可能就软了糊涂了,但不是啊,严父是上当受骗,压根没碰那姑娘一根手指头,是被人诬陷攀扯上来的。
但严父老实人,只会说没有。
严母在旁伤透了心,哭哭啼啼,还骂严父老不羞。
柳树过了嘴瘾就罢了,好声好气说:「爹你别急,你说没有,那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
后来这事柳树给解决的,顶着大肚子,忙前忙后。
严父过后就吓住了,老实巴交没别的心思了,严母也窝瓜似得面人一个,小树又成了家里一把手,威风的不得了。
不过这个时候,柳树对严家这一亩三分地的管家权也没淡了,没以前那么风风火火,觉得家里长辈都爱护看重他才交给他管,于是掏心掏肺操心里外,到头来自己出了什么事,都是埋怨记着他的坏。
再后来康景帝驾崩了,天顺帝登基,他生了小黑,家里男人从大学士又升了官,圣上还赏了大宅子给他们。
柳树倒是挺高兴的,可之后发现男人眉头越来越紧,时不时背着他忧愁,有时候望着纸发呆,看着昭州方向叹气,给顾大人写了信还烧了。
他看到信上内容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男人肯定记挂一辈子。柳树就当没看过,该咋咋样,只希望他不提,男人能慢慢忘了。
这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老爷管他是谁呢,又不是他男人能决定的,早前那位皇帝老爷留了圣旨,这不是到头来还不管事没用么。
压根不是他家男人一句话左右的了的。
天顺帝在位那几年,严家是在京里外表风光得荣宠,可内里,柳树是越来越担心他男人了,有一次柳树去外头参加完宴席,故意气呼呼回来,见男人看他,就说:「这京里规矩忒大了,烦透了,要我说当什么官夫人,倒是没人刁难我,就是我不爽利,还不如咱们一家回去,我开卤煮店,你教儿子们识字读书。」
「快快活活的。」
「那回去之前,不如咱们先去一趟昭州吧?」
严谨信倒也来了兴致,以前根本不会说『假如』、『如果』这种话,坐在一旁说:「去昭州好,听兆弟说,昭州有了水泥路,走在上头光滑如平地,雨水天也不会脏了鞋袜。」
夫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抱着去昭州梦,说的痛痛快快的乐呵。
最后是大白来叫吃饭,这才打碎了夫夫二人的昭州梦,拉回了现实,京里有家有口,还有年迈的双亲,阿奶更是近两年身子不爽利,时常有病痛折磨,哪能走啊。
不过说了一趟,发泄了,严谨信心里松快了些,后来接到了昭州来信,看到兆弟所言,那股愁闷不药而愈了。
那年冬,阿奶去世。
临走前,严阿奶握着小树的手,颤颤巍巍的,说话艰难,双眼浑浊模糊,「树啊……树啊……交给你了……」
柳树那次哭的难受,他知道阿奶看出他心里有气,同家里长辈起了隔阂,可到头来,人一走,过去在村里那些记忆也浮现出来了。
那时候他傻乎乎的,阿奶婆母公爹也是对他真的好,舍不得吃鸡鸭蛋,就都让给他吃……
扶灵回村守孝。
村中人哭坟那得悠长哀怨,跟唱曲似得才显得你孝顺,这种柳树也学过,会,但此时见阿奶下葬,才知道那是演的,给村里人看,演的孝顺。
柳树哭的眼泪珠子串成线,吧嗒吧嗒落,却做不出哭坟的戏。
阿奶一去,家里懒洋洋了几个月,柳树是干啥都提不起劲来,后来还是小黑大了能跑能跳能皮了,皮的柳树整日精神抖擞,恨不得把小黑屁股揍八瓣!
每到柳树叉着腰找男人告状小黑子时,严谨信看了眼小树,神色温和,很是维护小黑,说:「无碍,小事。」
「小事小事,砚台打碎了小事,胡写乱画小事,给他哥脸上画画还是小事?」柳树越说嗓门越高。
这臭小子!
大白端端正正说:「阿爹,我喜欢弟弟给我画画,他同我亲近。」
柳树:……
说不通,还是开揍吧!
柳树虎虎生风的去抓小儿子了。
严谨信一看小树活力的背影,眉眼也软和了些,大白见父亲这般,其实他也是,弟弟给他脸上画画,擦一擦就掉了,但阿爹又跟从前一般,每天精力好,多好。
天顺帝驾崩,光武帝夺了权,称了帝。
黎家也回来了。
柳树可高兴了,天天盼着周周哥进京,张口闭口就是福宝,小黑那段时间可是心里攒着气,一副『我倒是要看看,这福宝有啥了不起的,能比我还能搏阿爹的疼爱』?
大白瞥了眼弟弟,说:「阿爹揍你屁股的疼爱?」
「……哥!!!」咋连他哥都护着福宝!小黑机灵,一看就看出本质了,这是他哥维护福宝呢。
大白说:「到时候别淘气,福宝是咱们的阿哥,要懂礼。」
「哼哼哼哼——」小黑气鼓鼓,他倒是要看看!
后来,小黑每日屁颠屁颠的,成了福宝的小弟,也张口闭口老大哥了。
那一年严谨信成了巡察组,要外放大历四处巡察。柳树是知道,男人提了口,他就懂,想到那年男人时时忧愁的时候。
总是要过了那个心坎的。
「成,你要去就去吧,家里有我。」
就因为家里有小树,严谨信才放心,他知道这是自己自私——
「整天瞅着你,你们爷们三个都快烦死我了,快走吧。」柳树故意说道。
夫夫二人心中的默契,不明说,都懂的。
知道你对家里对我愧疚,知道你觉得自己自私。可我想你迈过心坎,想你快乐舒坦。
严谨信外出的第一年,柳树看着都好,时常找周周哥说话聊天,去京里贵妇人家中吃席看戏吃酒乐呵,看似一切如常,可只有夜里,他是睡不着觉,尤其是冬日,天冷了——
「冷飕飕的,连个暖被子的人都没有。」柳树嘀嘀咕咕,想到男人那一身的火气。
这一年,柳树给大儿子娶了媳妇郑莹,教莹娘管账管家。
第二年,柳树就走了,去找男人了。
其实这时候,严谨信不比年轻时火力壮了,可柳树到了衙门小院,旧的床上,夫夫俩人睡一遭,柳树把脚往男人腿里一伸,发出满足舒坦快乐的喟叹——
「嘿嘿,暖和了,舒坦!」
严谨信抱着怀里的人,轻手轻脚的给掩了被子,历经风霜的脸上,慢慢的绽开春日一般的温和。
是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