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景五十四年冬。
黎家一家人返村过春节,照旧是顺路捎了小田。
一年没见,小田个头又窜了窜,黎大乍一瞧都没认出来,嗓子都变声了,说话公鸭嗓子,所以小田不咋开口说话。
“黎大伯,周周哥,顾先生好。”小田鞠躬打招呼。
黎大说:“这孩子礼数太周全了,客气了,快上来。”
“小田这过完年该十五了吧?”
“是,我月份大,要说过完年十六都能算。”
黎大:“要是十六就该让你阿爹给你踅摸瞅媳妇儿了。”
“我是不急,如今还在学本事,家中没攒些钱,房屋也没盖,再等等不急。”小田说这些话时候尽管佯装很大人稳重,可脸上还是带了些少年人羞涩。
黎大就笑呵呵说不急不急,你周周哥成亲也晚,都不急。
“是,师父也说好饭不怕晚。”小田大人似得说。
车板上,顾兆去牵他家周周手,伸着指头偷偷挠老婆手掌心。黎周周本来有些愁思眉便舒展笑了起来,知道相公担忧他了,逗着他玩。
年岁一年年上去,顾兆十九岁考中秀才,如今四年过去马上第五个年头,按实岁来说他二十三,周周二十六,可这里都是按虚岁算。
他十六和周周成亲,当时农闲秋,没几个月就是十七岁了。
对于孩子事,顾兆从来不急,在现代他是孤儿,又喜欢男,本来做好了一人一狗日子,从未想过要孩子这事。如今到了大历,有了喜欢人,还能结婚领证光明正大夫夫是梦寐以求生活了。
孩子这事真随缘,没有就没有吧,他就是他家周周小宝贝了。
今年过年同往年一般,走亲访友,吃吃喝喝。因为顾兆在官学念了四年快五年了,也没出个什么名头,没下场考一次试,村里人对着顾秀才这个秀才头衔现在也是习惯了,没那么看重金贵。
倒是因为这两年黎家回来,每次拿礼丰厚,听说黎周周和他爹在府县做吃食营生,应该是赚了不少,不然也不会拿这么重礼,有人想变着法子问、打听,好奇啊。
拿这么重礼回来,周周你在府县做营生赚了不少吧?
黎周周便笑笑说这不是过年嘛,每年回来一次,热热闹闹,赚还行,够供相公读书花销如何如何。
就是底子不透露出去。
大家伙一听,就换别话题了,说着自然是到了黎周周肚子没动静,说她娘家谁谁、哪个亲戚也是,后来有秘方瞧着就好了,她听了一耳朵,什么癞蛤蟆晒干磨成粉冲锅灶老泥喝。
黎周周:……
“你还别不信,我家这远房亲戚也是个哥儿,后来喝了两副就来了,有了身孕,第第一胎就生了个大胖儿子。”田氏跟黎周周极力推荐。
后来人散了,顾兆捏捏老婆肉肉脸颊,撒娇说:“老婆你可不敢喝什么癞蛤蟆,我怕这个,不如叫我一声好哥哥,我说个秘方。”
“相公你听到了?我也觉得怪恶心,喝不下去。”黎周周蹙眉,然后问相公什么秘方。
顾兆挑眉,黎周周秒懂,忍着不好意思叫了声好哥哥。
然后两人大白天就滚炕上去了。
杏哥儿来不凑巧,牵着元元在外头喊周周。炕上两人只能偃旗息鼓,幸好还没脱衣服,黎周周脸涨红,拉扯平展了衣衫,顺了头发,在屋里头喊在,心还是咚咚咚跳,出去冷风一吹,才好多了。
元元六岁了,穿着一身新衣,戴着帽子。
“去年你送我布,我给他做了身,幸好是放大了些,今年还能穿一年,明年估计不成了,真是见风就长,穿不了多好衣裳了。”杏哥儿说。
元元叫阿叔,有些害羞藏在阿爹背后。
黎周周现在见了小孩就喜欢,拿了家里点心匣子出来,元元就不躲藏了,腼腆害羞出来,黎周周让元元自己挑喜欢。
杏哥儿说:“他现在真是越长性子绵软。”
村里性格绵软男孩子,总是容易受到欺负和排挤。
“淘气也好,乖巧也好,都是性子不同,没说哪个更有大出息,小孩子平安健康就好。”黎周周见元元吃香,再给递,元元手里还有一块,就去看阿爹。
杏哥儿说:“吃吧,在你阿叔屋里头不客气。”
元元才拿了一块。
“刚带元元去我娘那儿,我娘拿了点心招待,就剩几块,元元吃了,我幺弟嗷嗷哭,我娘你也知道,哄她儿子时候嘴上说难听了些。”杏哥儿气得半死,“我气不过,当我娘面上说了元元,其实不满我娘说给我娘听。”
可元元小孩子不懂,不知道大人指桑骂槐,以为阿爹说自己,后来就不敢在随意碰点心了。
黎周周就说,怎么天快黑了,杏哥儿过来找他了,一瞧眼眶还是红,估计来时候偷偷抹眼泪了。
“你都知道你娘什么脾气。”
黎周周先说了句,看元元坐在那儿听,小孩一点,大人说这些话不好叫小孩听见,就说:“元元你去里屋找叔叔玩。”又喊相公。
里屋顾兆早收拾妥了,出来先跟堂弟打了招呼,蹲着身跟元元玩,“你叫元元啊?去年咱俩见过,记不记得?”
元元点头又摇头,顾兆便笑,伸手说:“咱俩去里屋玩玩,让你阿爹和阿叔说会话,咱俩说会话。”
杏哥儿还想说他儿子认生,就见元元搭了手真跟顾兆进去了。
“以前小时候还不认生,活泼机灵,现在大了反倒不如小时候,让个两岁奶娃娃给欺负了,戴着帽子你没瞧见,让黎健安抓一头都是。”
“你和你娘一样,脾气来时候,嘴上说话不留神,谁都说,明明你自己最疼元元了。”黎周周先说。杏哥儿这么替儿子受委屈,也不是真嫌弃。
杏哥儿自然是疼儿子,他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由叹了口气,嘟囔说:“反正我明年不想上她门了,每次都这样,现在日子又不像以前了,大过年一块糕还跟我喊叫,气死我了。”
“你现在好,在外头做买卖赚钱,腰杆子直了,大伯也疼你,不会说什么,顾秀才还是和和气气,不像我,我婆母嫌我只生了元元这一个,时不时就要催我再生一个,说我大嫂生了三个了,肚子又怀了,说我进门这么久就一个元元,以为我不愿意啊,那哥儿不好生不好怀我也没办法。”
杏哥儿是压了一肚子委屈和不满,全都说了出来,可算是吐了个痛快。黎周周添着柴火没开口,等杏哥儿说完了,还是跟以前一样,说:“过日子就是这样,我在外头做买卖也有受气时候。”
“王家两兄弟,你们婆母握着权,不是大房压你们就是你们别大房,当初你婆母跟你一心时候,你大嫂估摸心里也难受。现如今你家里是靠庄稼地吃饭,那两房男人出头地里刨食,你大嫂生多了,大房分田多,干活都比二房人手多,估摸心里也是不乐意,你婆母偏一些大房很正常,得哄着大房啊。”
杏哥儿其实都知道,“你咋不偏我说话。”
“我和你一起长大,怎么能不偏心,可我偏了你哄着你说话糊弄过去,你这日子不是一样难过吗,有什么用。”黎周周看了过去。
杏哥儿竟然被看吓住了,都不敢胡搅蛮缠说话了。
“你心里知道好赖就成,现在就是你要和王石头一条心,你大嫂一家出力出田多,孩子也多,你要是闹于情于理都是你错,现在就忍着,要是没几年,你大嫂大儿子女儿要成家了,分家了,也成。”
“还要忍这么多年啊。”杏哥儿咕哝。
黎周周:“你们二房现在提分家,元元六岁,你们三口人能干多少能赚多少?现在合了一起,你们占了便宜了,所以你婆母偏大嫂就偏吧,本来就是你们占着利,你嘴巴甜一些,勤快点,跟着你大嫂多处处好。”
“我在府县有个朋友,他也是哥儿,嘴厉害能撕头发能骂仗,可有一点就是能看清风向,本来一个炮仗脾气也能忍了回去。”
“他知道什么时候能骂仗,能撕个痛快,哪怕他没道理了,可一些小事,以前受窝囊气也能借机挑出来撒出去火。可要是他占了理,但对方、情势比我们强,那就忍了。”
“啊?都占了理了还要忍,多窝囊气啊。”
“忍了那一次,我们赚了三十两银子。”
杏哥儿:!!!
啥东西就三十两银子?
“去贵人府里送卤味,忙活了一宿也没睡,对接时,我爹先跑了一趟,人家不乐意,点了名要主事来,我和小树就过去了,挑三拣四刻薄了一通……”
他俩忙活了一晚上,那次做特别多,天气又热,真砸手里了,可能当天卖不完要剩和浪费一些。小树说今个宴席他接,必须办成了。
当初接洽是府邸正妻手下管家,结果府里头西风压了东风一头,受宠爱小妾一举得男,因为这家之前都是女孩,正妻不知怎么身体不适养病中,府里管家权就换人了。
只要不是当官,天高皇帝远,民间百姓家里没高门大户讲究,宠妾宠到正妻头顶上了,也没什么稀奇,还有平妻一说呢,只是百姓嘴里一句乐呵话。
“后来刁难是刁难,还克扣了三两银子。”
杏哥儿本来震撼三十两,可现在被那高门大户富商府邸内事给吸引偏了,问:“那正妻不会是让小妾给害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只知道今年过年时,富商在祖宅老母回来了,小树特意送了我们店卤味过去,还有他家相公画寿桃公。”
以前是没送礼,这不是接了宴席,小树凡过年前都要送礼。相公管这个叫紧密拉拢好vip客户。黎周周问vip是什么意思。
就是付费高用户。那确实,今年光是办宴席就赚了二百两银子。所以黎周周今年给小树包了二十两红包,多亏了小树奔波操心。
“这家都刻薄你们了,咋还送东西?”
“我回村前买年货,和小树听到了,之前刁难我们管家被赶出来了。”黎周周说:“小树是专门拉着我去堵人,大骂了一通解了心里气。”
你说这气压了快半年了,围观外人看来,小树对着可怜背着行囊了管家破口大骂,指定是小树不对,可小树不在意,说他现在爽了痛快了就成,当初这人阴阳怪气说他们,现在他就骂回去,也没动手,两清了呀。
“跟你说这些,就是不必争一时长短,再者本来就是生活摩擦而已,你家占了大房便宜,论理来,你大嫂还委屈觉得不满,所以让一让。”
“还是你想分家了,以后收成你也下地干活刨庄稼?”
杏哥儿才不乐意去地里干活,太累太辛苦了。
“一个元元就一个,你看好了管好了就成。”黎周周瞧天黑了,院子门口听见声响。
杏哥儿先站起来,说:“王石头声。”
王石头来接人了。两口子早上顶起来了,还是因为婆母不公事,杏哥儿抱怨,王石头说了两声,杏哥儿就带着元元去他娘那儿走亲戚。
后来发生口角,来了黎家。
王石头见天快黑了,担心杏哥儿和儿子就去找,才知道杏哥儿早早走了,想了下,来黎家碰碰,估计是在这块。
顾兆也拎着元元出来了,打过招呼,王石头抱着儿子,见儿子手里是小纸片,问是啥,元元说:“叔叔教我写元元。”
幸好元字简单。
顾兆握着元元手教,也是写像毛毛虫。
王石头夸儿子写好,也是父亲滤镜厚,抱着儿子在外头等。顾兆便过去一同说说话。杏哥儿和黎周周慢了一步,杏哥儿说:“周周,你现在变化好大,见人说话我都得琢磨。”
“见都是外人事,关起门来还是过自己日子。”黎周周看着堂弟,杏哥儿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多少变化,有些娇憨,脾气上头了也依旧,说明王石头对杏哥儿也没大变化。
“我也羡慕你。”
杏哥儿听出来了,周周没孩子,不由说:“别急别急,没准年后就有了,你抱抱我家元元,老话说了,小孩子能带孩子运。”又跟儿子说:“元元,亲一口阿叔。”
“……”顾兆忍回去了。六岁小孩不至于吃醋。
元元亲了口阿叔脸颊,有些害羞笑了。一家三口是踏着夜色回去,杏哥儿娇嗔骂王石头声还能听见:“我也没说啥,就是心里有些气,你都不哄我,还说我……”
“我错我错,你别拧胳膊肉疼。”
院子里顾兆去拉周周手,刚他在里屋,周周跟杏哥儿说那些话,他听了一半,知道周周做生意不容易,之前每次他问起来都说好,没什么事,一切都顺利,从不带脸上给他说。
顾兆手摩挲着周周手,以前是种田种地茧子,如今是做卤味手。
“相公?”黎周周有些痒可没缩开。
顾兆:“这些年,周周辛苦你了。”
“相公听见了?其实也没什么,以前在村里也是干活,听村里人背后嚼舌根,反正到哪里都是一样,如今日子比以前好,我真不苦。”
顾兆千言万语,最后没有说什么。
言语太轻了。
开了年,康景五十五年。
这一年秋闱考试。别说顾兆、郑辉、严谨信三人下场要试一试,就是朱理朱秀才也没耽误,上一次没考,因为家中紧张,这次不得重新再来。
黎周周和小树是做好了今年把生意放一放准备,开了年回到铺子里,俩人就商量,主要是黎周周说,小树不知道考试门道要准备啥,一问男人,男人就不让他去,说路途劳累奔波辛苦。
之前黎周周听过朱秀才说,都记在心里,原原本本一讲,小树立即说那一定要去了,周周哥你去我也去,咱来还能做个伴,他们爷们在前头考试,咱俩在后头给照顾后方,就跟戏文里打仗似得,咱俩管粮草伙食。
两人计划好,黎周周行程表都拉起来了,九月底动身关铺子,早早过去租个院子,租两辆骡车,爹就不去了咱家中看家。
黎大也是这意思,他家这几年赚钱本来是藏床底下砖下头,可后来越来越多了,没法子只能换成银票,过年时他就银票不离身贴身带着,唯恐弄脏了弄花了。
可还剩七八十两放床底下,平日里开销进肉钱。
而且生意一耽搁两三个月,黎大觉得可惜,就说他来张罗铺子,也别关了,以后每天出两锅就成,不然影响生意。
什么都计划好了,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黎周周怀孕有喜了。
哥儿又不像女子,怀孕了停了癸水,哥儿没这个。怀孕初期可能就是腰酸,作呕,难受,但黎周周身体硬朗一向都好,除了有些嗜睡外没别征兆。
到了胎坐稳了,哥儿痣就会显亮起来。
还是六月中,周氏来黎家找黎周周聊天说话,无意中说:“周周,你眉心中间哥儿痣越来越显眼了,还记得你刚到时候,我都没认出来你是个哥儿。”
因为看不出黎周周哥儿痣长哪里。
哥儿痣赤红色,一般都是面上,眉心、眼角四周、鼻子、嘴巴处,也有哥儿痣长在手腕小臂内侧,不过这个少,大多数都是脸上多。
像是小树,哥儿痣也不明显,长在眼皮子上头,他还是个双眼皮,一睁眼啥都没有看不见,垂了眼或是睡着了才能看到。
后天环境下,要是忙碌操劳晒黑了,那就不明显了。
黎周周听了也没往心里去,早一两年,他眉心哥儿痣就有些显露出来,相公老爱亲他这里,说好看,像菩萨一样。
哪里敢像菩萨,他一个哥儿。可相公喜爱,关起来在屋里就这么说说。
周氏也没经验,说了句还挺漂亮好看。隔了几天许阿婶来买卤煮说:“周周啊,你最近有没有身子不舒服?我瞧着你这哥儿痣显亮出来,莫不是怀了吧?”
啊?!
黎周周勺子都拿不稳了。
黎大在旁也愣住了,还是小树反应过来,给安排了,“周周哥,你和黎叔先去看大夫,这事可是大事,铺子我来顶一会,就是打个量活。”
“成、成。”黎周周是忙不下了,一颗心噗通跳厉害。
前来买卤煮食客听说黎夫郎估摸怀了,当然是客气说没事,他们等等,这可是大喜事,先去瞧大夫如何如何。
柳树接手了买卖,黎大去套车,黎周周说不用吧爹,走过去就成。
“可不成可不成,别累着了。”黎大说什么都要套车,又后悔,早上周周还弯着腰坐在那儿洗了一锅下水。
不应该。
找到医馆一瞧,确实怀了,快三个月了。
掐着日子算了下,过年回来没一个多月就怀了,是三月下。黎周周回来还有些迷糊,不敢置信,他真有孩子了?
柳树卖完了东西,锅子收拾干净,也顾不了铺子里自助茶水,先过来关心周周哥,知道真怀了,替周周哥高兴,笑酒窝都出来了,跟黎叔说吉祥话。
黎大高兴啊,他一个大男人大老粗,哪里懂这些规矩,回想着周氏之前还送了红鸡蛋,是不是他家也要送?
“叔,鸡蛋不急,这是等周周哥生了后才送。”柳树知道规矩,他就爱听这些,在家是阿奶讲过。
黎大:“对对,是不是要吃喝好些?周周你坐床上别动了,和小树好好说说话。”
“爹,下午买卖咋办?”
“诶呀周周哥你别操心这个,有我呢。”柳树拍着胸脯,“你就放心照顾肚子里小娃娃,铺子事交给我了。”
黎周周摸着肚子,还是平平,什么都摸不出来,脸上不由露出笑来。
铺子生意柳树接管了,黎周周很放心,买肉进货是爹来做,买卖是小树,还给了十两调度钱,让小树忙不开请人手,千万别自己扛着累着了。
顾兆放学回来,家里人人喜气洋洋,爹笑脸上皱纹褶子都深了,而且他家周周在屋里坐着,不像是身体不舒服,不然爹笑这么高兴做啥?
可往日里这个点,周周要么在灶屋,要么在院子弄菜。
顾兆想到一处,眼睛瞪大了,疾步走过去,握住了周周双手,“真有了?周周咱们有宝宝了吗?”
“相公你猜出来了?我还没说呢。”
“好好,我没猜出来,周周说一下。”
黎周周笑了下,眉眼幸福平和,说:“有了,三月底怀上,快三个月了。”
顾兆陷入了晕乎中,就、就真怀了?
他去看老婆肚子,还是平滑。
两人对视着就傻乐呵。
这样快乐氛围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顾兆每天放学回来就是亲老婆,早上走亲老婆,看着周周肚子一点点高了。
铺子里营生买卖全交给了柳树。
今年黎记不接宴席单子,立刻轻省了许多,柳树请了个小工一起做活,要是没干好那就说,先仔细教了,要是教了还不会,嘴上说怎么这么笨,不过手把手再教。
可教了几遍,还是出错,或者一瞅就是故意捣乱,不放在心上,柳树就让滚蛋,是该扣钱就扣钱,该说就说,可不手软,不管你是巷子里谁家亲戚,一概不认。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有本事当着我面说,头发给她撕下来!”柳树在外头是老虎虎虎生威,到了周周哥跟前就乖顺,“你就放心吧,铺子生意不会坏了口碑名声。”
偷奸耍滑,少洗一遍,或者省着边角料坏地儿,做出来东西影响口感,那自然是不成了。
“这铺子是我开,你以后辞退人就说是我主意,别揽自己身上。”黎周周听到有人说小树是他狗腿子,当时脸色就变了,说小树是他弟弟,是他请过来搭把手帮忙。
到了柳树跟前,黎周周说:“我之前一直在想,你把铺子当自己,不惜得罪人,如今我怀了孕以后生了孩子,生意上可能忙不过来——”
“哥你要关门不做了吗?”柳树急了。
“不是,以后铺子要你多费心,我想着铺子你占三成。”黎周周跟相公学了很多,“我家出钱出卤煮技术,拿七成,你当老板拿三成……”
柳树觉得他占周周哥大便宜了,说什么都不要,本来他工钱就高,去年还给他包了二十两红包银子,如今咋还要占‘股份’,连铺子营生都变成他了?
“我跟你现在说说,不着急,你慢慢想,也和严秀才好好商量下。”
“要是严秀才这次中了,你以后想当举人夫郎不做买卖了,也成。”
毕竟做这个丢份。
柳树才不觉得丢份,严家村不就是觉得他家没钱穷苦,才敢欺负嘲笑,一年到头沾不了荤腥,没穿过新衣,才是丢份,正正经经做买卖赚钱,过好日子有啥丢份。
“我就是觉得我也就出一把力,没干别——”
“有你在铺子里头压着,我放心。”黎周周现在不怎么动手洗切,就是搭配放个佐料,做点饭菜,干点轻松活。“不过铺子事不急,相公这次考试我去不了了。”
那当然去不了,黎周周预产期是十一月下。
去宛南州一路颠婆,那时候黎周周肚子正大着,可不能乱来。
顾兆就说不去了,等下一次考试,他在家陪产。可话还没说完,从没跟相公发过脾气黎周周先不答应了,说什么都要相公下场试一试,郑大哥和严二哥都去了,三人商量好,相公近两年来一直勤学苦学,怎能因为他耽误?
黎周周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顾兆当时就是周周说什么都行。
不哭了就好了。
顾兆还是去考试,黎周周不能陪同,这是没什么犹豫,要是真去了,是相公担心照顾他,还是他照顾相公?
犹豫商量是,黎周周要不要回村里待产生产。
因为院子是租,主人家有讲究,不想让哥儿在他家屋院生孩子,觉得‘晦气’。当然这个‘晦气’黎家要是掏个五两六两,主人家就能松口答应。
顾兆听了有气,在肚子里骂了一通娘,面上不显,说:“不然周周和爹回村里待产?府县这个院子,正屋连接着铺子街道,周周要是生了以后,一墙之隔人来人往吵杂休息不好。”
这倒是。黎大点头。
之前白天他们都干活不睡觉,夜里宵禁也安静,可要是周周生了孩子,娃娃要睡觉,大人也要休息,那就糟嚷了。
“村里敞快,咱家还盘着大炕,烧起来暖和,比这里床睡着暖。”黎大说。
周周要是坐月子那就冬日里了。
算来算去还是村里好。
可这样一来,顾兆和黎周周就得早早分开了,不能黎周周肚子大了再回村里,这一路就颠簸折腾。黎周周千万不舍相公,还是同意了,他早早回去相公也能安心放心读书。
七月,黎周周怀有四个月时候就收拾回村。
走之前铺子生意交给小树,小树十月要陪去宛南州,于是铺子该关还是得关,这没办法事。至于股份交接,因为忙乱,加上柳树故意拖延不想要,所以一直没定下来。
顾兆是亲自送爹和周周回村。
还有件事麻烦了郑辉。
古代医疗水平低,哥儿怀孕生产危险大,顾兆不能陪产已经很抓心挠肺后悔了,周周一哭,他就妥协答应了,如今走之前一定得安排妥当,求郑辉,他祖父有没有得意徒弟?他家花钱请人过来帮忙坐镇看着些。
自然是好办。
郑辉一口答应了。
顾兆才略略放心。一家人到了西坪村,村里人知道黎周周怀了,纷纷来瞧热闹贺喜,顾兆这会作揖行礼,郑重问了哪位接生稳婆好,技术高,亲自拿着银钱红包先跑了一趟。
请对方十一月就过来。虽然黎周周预产期在十一月下,十二月初,可顾兆不放心,万一早产了?
稳婆还是早早请。
顾兆和爹一商量,在顾兆这种紧张严肃郑重氛围下,黎大也紧张了,说成,早早请来,他收拾收拾,到时候住粮库侧屋,如今粮食少,一个屋就能放下,另一个收拾收拾就能睡人。
“辛苦爹了。”
“辛苦啥,你说对,先紧着周周来。”黎大利落收拾了粮库,想着十一月郑家医馆还来人,便盘了个大炕,到时候能睡得开。
黎大是同村里人盘炕,又去镇上买布棉花,托人缝被子铺盖。
顾兆这边是给周周请‘月嫂阿姨’去了。
因为黎家都是男人,没一个人有经验,不知道怀孕人吃什么喝什么,什么忌口,顾兆想着请个‘月嫂阿姨’来照顾,思前想去,主意打到了后娘李桂花身上。
没别,因为李桂花是个贪嘴人,自己坐月子时候就吃白胖红润身体好,对自己很照顾。要是来照顾周周,只要自家荤腥不断,包后娘饭,那后娘指定乐意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
她也能吃到。
再加上这两年周周做主,过年送礼重,后娘也看清了黎家谁当家做主,一直捧着周周。
顾兆便定了,厚着脸皮去请后娘。
“过去洗衣做饭,每个月有半两银子还管吃?”
“周周吃啥我吃啥?”
李桂花心动啊,哪能不心动,恨不得立刻收拾包袱住过去,至于家里男人,虎头铁蛋年纪都大了能做饭,顾晨都四岁了能跑了,晌午对付一口,下午她回来做,不成了到他们大伯家吃一口也成。
统共就没几个月,这都七月底了,离着生就四个月时间。两村近近,隔几天她回来一次,这都有啥。
顾兆是安排妥当,至于后娘会不会刻薄周周,这倒不会,因为他家周周早都不是以前那个软和面团了,不过还是再三交代:“我去府县读书,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是后娘做饭你不爱吃,或者她胡搅蛮缠问你讨东西,你不乐意了就说出来。”
“或者找二婶也成,还有杏哥儿,王阿叔。”顾兆跟这几位也打了招呼送了礼,都麻烦照顾些他家周周。
至于为什么不请二婶,因为二婶刘花香是个一旦脾气上头不管不顾谁都骂人,且黎健安今年实岁两岁大,如今还哭着吃奶呢。
刘花香一直没给断。
这些人从旁帮一下,陪着周周聊聊天说说话倒是成。
村里人哪里见过这阵仗,谁家生孩子不是生,咋黎周周这一胎这么金贵了,你看顾秀才和黎大跑前跑后安排,可也有人说了,黎周周都二十七了,这么大年龄生第一胎,黎家能不急才怪。
这倒是。
顾兆临走前还不忘给爹交代,要是遇到了有奶下养崽羊要买回来。他都忘了这茬,哥儿没奶,所以孩子生下来了,要么村里有其他人生了孩子,花钱送东西请着帮忙一起喂,要么就是买一头奶羊。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黎大都嫌顾兆啰嗦。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虽是这么说,可黎大心里明镜似得,知道兆儿这是在意周周。
黎周周大着肚子送相公,顾兆是一走三回头,磨磨蹭蹭不想走,黎周周就笑了说:“相公要好好考试,我在村里会好好照顾自己。”原本是心里也不舍,可这一个月相公忙前忙后奔波,什么都安排到了,他心里就安定下来了。
“周周,你要好好地,一定要等我回来。”顾兆抱着老婆腰,亲了口。
黎周周脸都红了,大白天,虽然在院子里,可爹在外头等着看见了。
黎大立即摆头当没瞧见,只是心里满意眼里也带着笑。
“就算有了宝宝,谁才是周周最重要人?”
“是相公。”
顾兆又亲了口周周额头,说:“顾兆心里黎周周也是最重要。”
远在平安镇郑家,郑祖父拆了信看完,一张脸肃着,眉头凝重,郑阿奶见了还以为什么事,这不是顾秀才发来吗?
“怎么了?可是什么难事?”不应当啊,顾秀才是最有分寸人了。
郑祖父说:“顾秀才在信里说,要是黎夫郎生产不顺,有个什么万一,先紧着黎夫郎来。”
郑阿奶都听愣住了,乍一听不可思议震惊,这、这——说不出话,可仔细一想,倒是明白过来,顾秀才这是看重黎夫郎,两人感情好。
“到时候叫阿钟过去。”郑祖父安排了大徒弟过去,传承他八分医书,且是个死脑筋,说了紧黎夫郎,那就不会来别。
郑祖父经历多,也不是没见过妇人到了关头喊着先救娃娃,自己不要紧。医者这时就乱了方寸了,再加上外头男方家里催着问孩子如何,便不顾大人性命了。
郑辉这次下场,唐柔要跟着过去,将孩子留在家中托着婆母阿奶照顾,自己带着张妈一起去,还有严秀才夫郎,这样三人作伴有个照顾。
郑家人听柔娘安排妥当,便不拦着,只是说出门在外别怕花钱,给备了一百两银子,早早过去好安顿好了。
言语中提醒多多照顾些另外两家,既然是和辉哥交好,往日里听辉哥说学问也不差,若是都中了,以后对辉哥也是个助益。
唐柔自然知晓,不管是为了私利,还是相公情谊,都该照拂一二。
九月底,柳树便关了铺子,银钱该换银票换上,没给小院留一两,就怕有贼人趁两间院子没人翻进来摸钱,可放家里婆母公爹不放心不敢保管,还不如全带身上。
柳树就给自己里衣缝了兜,银票是裹着布放进去。还有碎银子装男人身上,男人黑面神一个,能吓唬不少贼人。
三方是租了三个骡车,本来是两个,顾兆和二哥柳夫郎挤一挤,但见到朱秀才瘦颧骨凸起,奔波找骡车和车行谈价钱,压得低了人家不接,还骂了一通,顾兆心中叹气,就当给周周和宝宝积福,还以前人情,说他自己租一辆好了。
正好严二哥和柳夫郎两口子能说说私房话。
严谨信一瞧就知道兆弟起了恻隐之心,便不再多说。
顾兆也不算救济,顺手人情吧,他和严二哥两口子坐一辆是挤了些。严二哥有个一米八四,他现在一米八六八七样子,柳夫郎有个一米七八,那车棚那么小,长途远路坐不舒服。
干脆就自己租了。
顾兆说捎朱秀才一路。朱理愧疚自责,可还是厚着脸皮上了车,一同去了,他囊中羞涩,有了上次经验,这次想早早去,好身体适应适应,这般一来,住宿钱就多费了,所以朱秀才才压低租车钱。
路途颠簸不说,顾兆在车厢时,根本看不了书,他还想周周,想如今周周六个月了,肚子应该大了,不知道走路方不方便,吃好不好,他之前跟后娘交代了,不能一贯营养多吃,还要走走路散散步,可别运动过头了……
想一会周周,便定了心,开始心里默书背书。
每日就这样过。到了饭点,大家伙吃饭,坐不开分了两桌,三人有时候聊起学问来,朱秀才茫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有时候懂了说两句,可慢慢深了就无法交谈了,不由黯然失色,觉得自己这一年又枉费了。
后来顾兆在车里时,从心中默书到和朱秀才互相提问抽查,算是巩固基础了,“都已经到路上了,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再说报名费都交了,你就临时抱佛脚吧,总比什么都不看不背强。”
有些字朱秀才听懵懂,但话里意思明白。
越近,越是惶恐,朱秀才又闹肚子了。
顾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还没考先怯场害怕了,还考什么?但他耐心脾气都是分人,对着朱秀才便提了两句,能听进去就听,听不进去他也没办法。
宛南州更大了,更热闹繁华。
找到了牙行租院子,他们人多,两进两出院子够住了。
朱理是跑肚拉稀,人脸刷白,厚着脸皮跟在柳夫郎郑夫人后头安顿,没提过住客栈,等人租好了院子,这才讪讪说他给钱,只给他留一间屋子就成。
不然呢?
你还免费白住不可?
顾兆话没这么说,但连客气都未,直接收了银钱,按照朱秀才给钱,安排了朱秀才和他住东侧厢房两间,西侧一间是灶屋一间是张妈住,正屋留给郑辉大嫂,还有严二哥柳夫郎。
“我一人随意凑合就成了,咱们兄弟不要推辞客气。”顾兆直接定了。
严二哥和柳夫郎两个人,住正屋比较大能住敞快。
三人说话秉性相投,也知道顾兆这人说话没那般虚假推诿,既然这么说,一定不会往心里去,便很快答应,各自收拾安顿,分工合作。
男人们去街上买铺盖卷、买锅碗这些重物——小院子自带家具,地理条件优越,因为往年也是租来赶考考生。
满打满算两个月,就要二十两银子,爱租不租,人家不愁。郑辉看了屋觉得成,以为兆弟会嫌贵,没想到兆弟也点头同意了。
“好地段省来回跑路折腾,这里住人应当不差钱,安全也高,咱们三人去考试,留着大嫂柳夫郎在,大哥二哥也放心。再者环境不错很是幽静,离书店、客栈就一刻时间,我瞧着客栈有书生谈论学问,咱们也能听一听。”
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院子带了家具,也有铺盖卷,只是常年不用,发霉发潮,而且也不知道上一位住这儿人是谁,大家便花点钱买新,只有朱秀才不想花钱,觉得能睡。
顾兆便提醒说:“朱兄身体不适,最好找火盆烘干了被褥比较好。”说完就不管了,这么大人了,他又不是老妈子。
也不知道周周现在如何了。
顾兆安顿好了就想老婆。
他想好了,考完立刻回去,应当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