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阵地震,像五座山一齐翻倒过来,可面上仍是古井无波地冷漠。
“你说我——是哪个聂老板?”
“何必明知故问?这明山镇外头难道还有第二个聂老板么?”
梁挽看着我,不自觉地笑了笑。
自从我见到他,他似乎总是在笑。
可是他的笑与笑之间又不太一样。比如之前他第一次见我的笑,温和而慈悲。那是极为含蓄隐忍的一种笑,像浓缩了自己原有的锋芒以后再展开的笑。
可如今的笑,像加了些贴近距离后的亲热,他好像觉得和我熟稔了,就不需要再收敛,笑得就有些昂扬与锐气,还隐隐含了一种戳破真相的兴奋。
兴奋之余,他讲述了自己的发现。
“我看见你的眼时,便觉得那不像是关意该有的眼,只因这双眼实在太漂亮,配在这样粗犷的脸上有些不合时宜。”
漂亮?哪儿有你漂亮?
他叹道:“除了你的眼,你的腰也显得太年轻,它好像比你身上别的部位要小个好几岁。”
我都把这腰开除腰籍了,那确实比别的器官年轻。
“我摸你的脸时,便确定你是易容。”
“再想想一双这样漂亮的眼,一个这样年轻的腰,一种这样凌厉的剑法,除了棠花酒肆的聂小棠聂老板,我还真想不出别的人。”
我嗤笑一声:“只是你想不出,又不代表没有。”
“我可能确实不是关意,但也绝不是聂小棠。”
说完收了一笑,我以冷电般的目光剜他一眼。
“恰恰相反,聂小棠一直在我的待杀名单上!”
梁挽那姣好如画的眉头微微一蹙,里面似装满了不信与疑惑的弧度。
“聂老板与你有何仇,你杀他做什么?”
我凝视着他:“用你的聪明劲儿去想一想,关意从去年九月起忽然失踪,是因为谁?”
梁挽领悟道:“难道关意早就死在了聂小棠手中?”
聪明人就是喜欢自己脑补,而不是听人把答案端出来。
我则一把拍在推车上,震得车轮咯咯作响,几乎把怒和恨表演得几乎天衣无缝。
“你们都说聂小棠是义薄云天,我却说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去年就以无耻手段暗算了关意,又掩盖了消息,叫大家都以为他整年一直待在明山镇,做他的好老板,实际上他已溜出去暗杀了不少人。”
梁挽见我这番义愤填膺,不由越发疑惑道:“所以你当真不是聂小棠,而是关意的传人弟子?”
我也不管他信不信,只略显虚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把小错的短剑别在了腰间,靠着推车坐了下来。
“我实话说,关意是我亲哥,我的剑法是哥哥传授,但练习时日不久,想一人杀死聂小棠那样的高手还差了点火候。”
“但我那雇主说了,倘若我能捉你去见他,就能派人和我一起去杀了聂小棠,为关意复仇。”
梁挽听着这颠颠倒倒的黑白,似乎把根本不存在的线索都给串成了一块儿,不由得感慨几声:“可是小关,你的同伴不知所踪,你自己也虚弱至此……何苦还要再去杀聂老板?”
关意是大关我就是小关?你叫的也忒顺口了吧?
我冷眼盯他,故作不满:“你处处替他说话,是很喜欢他了?你见过这个男人?是不是他长得人美嘴甜,惯会说话哄你?让你总盼着能遇到他?”
梁挽像受了冤枉似的苦笑:“小关,我可没见过聂老板,只是听人说他肩宽腰细、剑法超绝,所以我才猜你或是他。而且他人虽美,脾气却不算好,只是嫉恶如仇、义气深重,大家才尊称他一声儿聂老板的。”
敢说我脾气不好?
我可是老板哎,脾气大点儿才能震慑得住恶人。
“你若到了明山镇,也得叫一声聂老板,若是直呼其名,只怕失了尊敬,镇子上的百姓都会和你不对付。”
我以万分的讽刺去嗤笑一声:“什么老板?一个开酒肆的商贩罢了,倒让你惦记得很,逮着谁都希望是他,对吧?”
梁挽越发无奈地纠正:“我现在知道你是小关,自然不会再把你唤作是他。”
这就被我骗着了?我是不是还得再演几分?
我故意陷入了沉思的静默,演性儿大发道:“你认为聂小棠的剑法如何?你认为我有几成机会能杀了他?”
梁挽竟然认真分析道:“聂老板当初一人单枪匹马地撵走了整个绵竹帮,又挑了袭扰明山镇的数大高手。你若没受伤,或有七成胜算能杀他,可如今受了伤,又失了弟兄,势单力孤至此,怎可能还有胜算呢?”
我冷眼瞪他:“那么,我们先把我那弟兄找到,再一起把你仇家杀了,但你莫问我雇主是谁,也别拦着我去杀聂小棠……”
梁挽似乎选择性地只听到了一句。
一丝无比温和的笑溢于言表,简直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翩然而去,又似蜻蜓在镜子般的池面上划开了无数圈涟漪。
“小关,你真的愿意和我合作了?”
我从地上伸出一只手以应答,虚弱而冷漠道:“我还在考虑,现在你扶我起来。”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以十足不耐的命令口吻说出这句话,是像一个堂堂的酒肆老板命令他的伙计一样那样说的。
若是换了别人,必是要对我发作的。
可梁挽听完,竟是满心愉悦地要去扶我。唇角都翘了两翘,像是两个远古的大逗号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小月亮。
不知为什么,他对着我的时候,像是完全发不起任何脾气,我给他一分甜,他还我的往往是十分的全家桶冰淇淋。
这家伙哪儿来的这么多温柔甜蜜?他开蜜雪冰城长大的么?
这让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冲我发起脾气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一个慈悲菩萨,能否在我面前变成金刚怒目、怒瞪猛虎?
就在他的手要搭我手上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一道赤光如逾星掠电一般,急掠向我伸出的手臂。
我以厉眼一瞥,发现这分明是一把赤红通透的怪刀。
若这势头继续下去,非得把我的整条胳膊给削下来不可!
梁挽目光一惊,立刻在瞬间连出三中下三蹴。
一脚蹴在刀身,一脚蹴在刀背,一脚翻转腾挪到了刀柄,才把那赤光的力道削减免了大半,让它反折刀身,以更大的力道和速度,冲向一旁的山崖绝壁。
它钉在了绝壁之上,深入五寸有余,且刀柄仍在兀自颤抖不迭,如一棵小树的枝干在无情风雨中激抖震擞。
须臾间,一只手攀上了刀柄,把它拔下来。
三道影子落在地上,长短高低,各有不同。
正是“赤刀”李漾、“白条海蛟”祝渊,还有“莲瓣刀”秋碎荷!
梁挽见是三个朋友,面色一喜:“李兄、祝大哥、秋姑娘,你们来了。”
“赤刀”李漾以微笑迎了梁挽,却以厉眼瞪我一眼,指着我道:“梁挽,这恶贼似已受伤虚弱,方才我一刀刺去,你为何护着他?”
梁挽无奈道:“他并非恶贼关意,而是关意亲弟。而且他如今受伤虚弱,站都站不起来,你怎能杀一无反抗之力之人?”
李漾怒叱道:“你是糊涂了么?他是关意亲弟也好,是关意本人也罢。他不都暗算了我们两次,活捉了你一次么!?”
“你知不知道他把我们点穴定在那里,又有旁人过来,若非我一力冲破了穴道,我们三个差点就死在那儿!”
梁挽听罢,正色且正声道:“可若不是他先出手杀了那杀手,揪出了成桃李这个内鬼,你们或许早已死在围攻下,又或者是被成桃李暗算而死,又哪儿来这后来的‘差点死去’?”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李兄是不是该把这解围之恩给报了,再报这暗算之仇?”
“赤刀”李漾听完,却是浓眉震动如刀片一起一伏,胸膛如鼓风机似的与山风共鸣,说不出的愤怒和震惊。
他简直不相信梁挽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一个人只需要短短的半天,就能完全变了模样,袒护起一个屡次暗算他们的敌人?
二人僵持,似连时间也随之胶着住了,秋碎荷有些焦急地来回逡巡,似乎不知道该帮谁,祝渊似乎也不明白梁挽的态度,一脸警惕地观察我。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
似在嘲讽这三个倒霉蛋。
“赤刀”李漾闻声一怒,他年纪轻轻就刀法诡怪,为人最是骄傲桀骜。
这样的人,听得起朋友的怒叱,却最听不得敌人的嘲讽!
于是他迅速一个翻滚掠过梁挽,一刀翻转如火,急急下沉,朝我左腮位置直削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距离极近,若是不闪不躲,脑袋都要被劈成个两半。
“夺”地一声,厉可劈山的红刀却只劈断了一根车轴!
因为车轴前的我已经不在。
我的腰又到了梁挽的手中。
他在瞬间抄我腰身,如一片儿落叶一般被刀风掠到一边儿。
红刀再至,一阵烈风再到,他又腰形一扭,如一段柔滑的丝缎忽然被宫中仕女陡然展开,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刀风再至,他便又似一个陀螺,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扔了出去。
刀风处处可至,梁挽却抱着我处处掠过、越过、飞过、翻过,几乎如游山过水一般,连被他抱着的我,都有些松弛下来,觉得这过刀车,确实比跳崖机有意思多了。
他似也感觉到了我腰间不再紧绷中传出的依赖与放松,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在刀风乱舞之中,他竟还冲我笑了一笑。
笑什么笑,你怎么整天和吸了笑气一样。
“赤刀”李漾连出十多刀,刀劈石裂,刀劈树倒,刀劈水断,可这般凌厉的刀,就是没有一片儿落在我的身上,眼见我被梁挽护持得周全无比,且梁挽还向我笑,他怒且悲哀地尖啸一声,撤下已经失了势的刀锋来。
“你……你这样好的轻功,却用来护他这个贼!他又没救过你的命!”
梁挽把我放下,护在身后,如母鸡护小鸡仔似的护着我,转头看向李漾。
“我只希望李兄祝兄和秋妹,能暂且放下成见恩怨,共同抗击更大的敌人……”
“人”字未落,梁挽忽然愕然而住。
他的背后,至少七八处穴道已被制住。
方才还翻飞如叶子的一个人,整个人一动都不能动!
出手制住他的人。
我。
看似虚弱、被他一心护着的我。
曾放松而依赖地贴他身侧的我。
梁挽的面色瞬间沉如乌云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