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个充满血气的房间出来以后,悲戚难过压得我整个人都好像扁了几分,心里像一片空白似的什么都含不住,踉跄几分,眼看要被这不平不实的地面绊上一绊。
一双手却及时地接住了我。
我回头一看。
果然是梁挽。
也就只有他。
他此刻目光关切地看我,握着我的手,支撑着我的摇摇欲坠的身躯。
而在他身后,池乔和卫妩也是两脸关心地围了过来,像是也要寻求依靠一样想从我身上得个答案。
我登时镇定了几分心神,对着梁挽道:“伤口怎么样了,你详细说一下吧?”
梁挽沉默几分,道:“伤他的人很有分寸,对伤口的把握就像是我对绣花针的把握那样精准,可以做到伤他十几下,可十几下都避开要害,只是在关节之处……所以小错才能活着回来看到你。”
我登时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手下留情了?”
梁挽笃定道:“这确实是手下留情,但因为他在受伤之后奔袭回来看你,伤口在路上一道道地崩开,即便积少成多,流失这么多的血,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我遥想着小错这一路奔来只为了看我最后一眼的情形,心中无比酸涩难抑,眼眶顷刻又要落下泪来。
可梁挽在看我,池乔和卫妩也看我,我面上仍极力镇定:“你说伤到了关节,会不会影响到他以后……”
梁挽叹道:“影响是一定有影响的,只是不知道影响多少,也许恢复得好,他仍能动武,但不知有以前的几成了……”
我却道:“就是说……一切都是未知,对不对?”
梁挽点头道:“我这次回来,把罗神医也请了过来,让神医如今正在明山镇与屈山镇交界处的一处药庐。”
我立刻握了他的手,努力道:“你把小错带到罗神医那儿去看看,务必想法子让他完全恢复……多贵的药都可以,多大的人情我都可以欠着,你只让罗神医找我就是了……”
梁挽却凝眉道:“我若是去送人的话,那你怎么办?”
我只道:“我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等在这儿了。”
梁挽眉头轻轻一挑:“方才池乔兄弟和我说了一点,伤小错的人……是他从前的一个旧友,对不对?这个人为了把小错带回去,现在要和你厮杀拼斗,对不对?”
他的两个“对不对”,却只换来我的一声无奈的浅笑。
这笑声像脆生生的刀片撞了剑尖,笑完之后,我转而去握了他的手,试图把掌心的热全部传导过去。
“是,我是要去拼斗、去厮杀,小错是为了给我增加胜机,才把自己折腾到这一步的,所以我更不会去躲、去逃。”
梁挽还未表态,卫妩倒是坚决地掀了桌子,毅然道:“正是这理儿,小错兄弟被伤成这样,不管对方是什么高手,都该打回去才是!”
她是无论如何都可□□,池乔却更为谨慎道:“可那人我也见过……他气势可怕,武功深不可测……聂老板即便能胜,也是惨胜,真不能避开这一战么?”
他不但自己保守持重,更是看着梁挽道。
“梁兄弟,此刻能劝得住老板的也只有你了,你是最沉定冷静的,可不能莽撞冲动啊。”
这是看出梁挽在我心中的分量了?
我看向梁挽,梁挽则目光殷殷切切地看向我。
好像此时此刻,他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想阻止我去。
可是动手,却只伸出一手,那五指攀在我的肩头,犹如一个稳定而坚决的依靠。
“除了为小错兄弟复仇之外,这场厮杀可还有别的原因?”
我道:“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让他能在这儿,和我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我才必须走这一遭。”
梁挽似乎读懂了我眼中的坚决,可还是极力不舍道:“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么?”
我只是笑着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除了头几次,我可曾逼迫过你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背景?”
他目光一动:“没有。”
“虽不知你的真名是什么,可我你是有些悲惨往事,也是有深仇要报的。我可曾逼你放弃复仇,永远不去冒险?”
他似乎知道了我想说什么,笑容越发苦涩:“没有。”
“那现在……你要阻止我去决斗、阻止我去厮杀么?”
梁挽沉默片刻,终于抬眼给了一个眼神。
“换做从前,我拼尽全力也会阻止自己喜欢的人去赴死,可经历了这么多,明白了你的性子以后,我只知道——你若已下定决心,便没有什么是办不成、做不到的。”
他赫然把这句“喜欢的人”撂下,惊得我头皮猛地一炸,他怎么能够在人前说这些呢?
我赶忙看向了池乔和卫妩。
可卫妩只是了然一笑,似乎早有预料。
连池乔也是面不改色,好像早就知道。
我奇怪:“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都是江湖儿女,老板何必害羞呢?”卫妩有些爽气地笑了笑,“即便之前没看出来,但……梁兄弟在老板不见的这七天,发了疯似的找遍把明山镇附近翻了个上上下下,那时我就已经隐隐猜到……更何况,梁挽之前还向我要了一些特殊的伤药……”
什么伤药!?
不过瞧你这话说的,这就不能是单纯地为了朋友义气么?
池乔也挠挠脑袋道:“我是负责酒酿和清理的,这酒肆里有什么痕迹变化,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所以,其实我也早有怀疑,只是如今更加确定罢了。”
……啥意思啊?你都发现了什么痕迹变化啊!?
我登时感觉自己就像一把被剥离了剑鞘的剑,连剑上的光泽放在灯下供人细细品味,心中恼怒顿起,手上有点痒,想找这两个伙计大打八十回合,可一抬眼瞧见了梁挽那格外动情和专注的眼,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许多情绪遇上他,就像一场烈火遇上及时的润雨,想烧起来也不能了。
因为,你看看他看我那眼神。
那样动人。
那样热切。
好像他可以站在那儿看我一辈子那么久。
他看的那样儿——好像即便这酒肆里有千个万个人去扰他,他心里眼里也唯装我一人,再装不下其他人其它事。
哪怕再不舍得,他也选择了尊重我的决定。
这搁在以前,那得是多大的进步啊?
罢了罢了,就允许他当众表白吧。
我笑了一笑,用力而无所顾忌地,上去抱了他一个满怀儿,几乎把所有重量都托付过去,抱得他都踉跄了几下,这人发觉我的冲撞意图,只是无奈一笑,伸出手,用最稳定和温柔的五指,拢了我腰身上那么一点儿。而我任凭他,随着他,让他在两个伙计面前去拥着我、亲着我,做得他们脸色通红,我也没有躲避。
好像很多我以为很重要的顾虑,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管它呢。
人生得此一知己,夫复何求?
明日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或要死别,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抱着自己所爱之人?
今晚我就和他一起守着小错,在小错的病床旁边打个地铺,咱俩挤一个被窝里,单纯又动情地说上一整晚的悄悄话,又有何不可?
第二日。
天还蒙蒙亮,梁挽休息妥当,就打算先一步带小错去找罗神医,但他保证以自己的轻功,日暮前一定能飞奔回来,他的意思是——让我先等一等他,再去决斗。
我答应得好好的。
可到了日暮,他还没有现身。
也许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也许是马上就要到了。
可我不想再等下去。
我想了想,我怕他万一跟我去决斗,中途和老七打起来,那可真一发不可收拾了。所以我之前都没敢说是老七,只说来人是接星引月阁的杀手。
我固然在乎尊重,可为了保自己最爱的人,有时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错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这时已接近日暮,天边那绚烂明丽的彩霞,把一半的天儿烧得可以听见噼里啪啦的脆响儿,另一边却被层层铅云笼罩,罩出了一个晦暗不明、阴冷潮湿。
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天下,我来到了河畔之边,瞧得见那一个人早已等候在河边。
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能有心闲坐河边,看着潮起潮落,脸上突出一个八风不动、喜怒不明。好像万事万物的发展与他全无关系似的,不由得让我惊讶。
等我坐了过去,也只听他淡淡道:“你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儿,也学着去看眼前的潮起潮落。
下一刻要彼此厮杀到底的两个人,此刻倒是一样安静。
“谢谢。”
他只奇道:“我险些杀了你的兄弟,你却要谢我?”
我只坦诚道:“以你的手段,如果想杀他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他能逃回来,也是你留了情的结果。”
他沉默片刻,忽莫名道:“原来他是为了你。”
“什么?”
老七淡淡道:“他挑衅我,与我动手,却只防御闪躲,坚决不肯还手攻击,这样一心求死的人,杀了有什么意义?”
我心中一酸涩:“可你也已经重伤了他。”
老七淡淡道:“你可从他的伤口上看出了什么起手转折的破绽?”
我想了片刻,道:“看出了一点,不多也不少。”
他唇角微微一勾,露了一丝机械而诡异的笑。
似是对我看出的破绽饶有兴趣,又仿佛是很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什么。
“他已经无法杀人,而你既肯为了他而来,无论结果如何,回去以后,我都只说老十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松,立刻意识到对老七而言——一个无法杀人的小错(老十)和死了没什么区别,这样说对他不算撒谎。
我忍不住又道了一声儿:“谢谢。”
“不必。”
老七忽地面无表情地看向我。
“因为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得死在这儿。”
他的口气那样平淡冷箭,像是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结果,而不是假想与威胁。
而我只是笑道:“我也一直想单独会会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杀手,之前领略过阁下的风姿,可总被打断,实在不雅。”
片刻之后,又好像是恒久之后。
他与我忽然同时出手!
他一掌心拍向我最脆弱的咽喉,而我一剑点向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