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利家鱼铺后,我通知附近的路人去县衙叫人,想必以陈风恬的速度,不消半天就可赶到。
至于小错……他给我留下的信号突然就断了,现场也没有他的痕迹,须知这不是郊外不是荒山,而是我们都最熟悉的明山镇啊。
沈君白被抓,但有系统在,有心法在,他也未必真会受害,可是小错……这么大一个活人,会去了哪儿呢?
我抬头看向眼前的天,发现方才还阳光灿烂、晴好碧暖的天色,此刻已透出一些将暗之色,似乎是即将要有一场风雨来了,云层积聚,便如一个墨染黑了的心脏占满了整个天空,照得道路也泥泞不堪。
人走在这昏天之下,就像沿着一条条脏烂黑墨的血管走路,只有那东边的云层背后透出的一丝半缕的阳光,才在这黑心烂脏的天空里生生撕出一点希望。
我心情和这天色一般,感觉身上像是在蒸锅里待久了,格外压抑窒闷,梁挽见我神色不佳,便趁这个时候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肩,他指了指前方。
“去找找他吧。”
梁挽轻轻唤了一声儿。
“咱们一边走,你一边和我说说——这个秋生露是怎么回事儿?”
我正想把苦闷愤怒都倒出来一点,也觉得他问得正好,就吩咐了附近的几个店家的人,让他们守好杀人的现场,等待捕头过来。
然后,我和梁挽沿着小巷,边走边说。
我到明山镇刚满一年,也算小有点儿名气的时候,忽听南方武林里出了一些连环奸|杀案,死者男女皆有,作案手法可谓残忍无赦。在西南边陲可谓是轰动一时,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凶手达到一个州级别的城市,会在美貌男女之间随机挑选对象,一旦选中,接下来几天先是猎物般的跟踪,跟踪完成后,会随机杀死当时和受害人在一起的人,然后绑架受害人,点穴绑缚,玷污身躯,再以一种极高的内力,震断对方身上的一寸寸筋脉,其过程漫长且痛苦,有时这种折磨可以长达数天,甚至半月。
死者被发现时,往往都被摆放出一个极其难堪屈辱的姿势,而凶手也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一张挑衅公门武林的纸条,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明——自己叫“秋生露”。
这是一个假名。
一个本来文雅秀气、伤春悲秋,如今却沾满了血淋淋色彩的假名。
秋生露的案件先是流水似的在丰州冒出来,又陆陆续续蹿到了献州、齐州,最后到了地理位置上离我最近的同州,搞得明山镇屈山镇等镇县的人都人心惶惶。
我本想等当地的捕头们去查明究竟,确定一个凶手的人选,但当年有许多捕快都加入了追捕侦查的行列,但一筹莫展,竟无一个能查出这个所谓的“秋生露”是谁。
我忍不住,就决定自己去动手查明。
这人的杀人手法很独特,像一种特定的标签,不应该没有线索才是。
当时我和几位不同州县的捕头合作,锁定了一位嫌疑人——丰州空旭楼的堂主之一,“朝空神掌”林朝空。因为第一个死者就出自丰州,且与林朝空有不为人知的情史。那时我们认为他有作案时间、作案动机,可能第一次是出于激情犯罪,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人称“雪容刀王”的顾银蓉顾刀王,为了捉住凶手,以身设局,扮作一位同州当地的富家千金,诱使林朝空跟踪起她,果然激得这人兽性大发、欲行绑架不轨之事。
当时林朝空杀心一起,不仅要将周围的几个捕快一一打杀,还要劈杀了女刀王的面门,他的“朝空神掌”掌力深厚,可隔山打牛,轻轻一下,可打得人在不知不觉之间筋脉尽碎,重重一拍,那就是脑浆崩裂、没个人形了。
梁挽听到这千钧一发之际,听得有些感同身受的紧张,身躯都微微紧绷了。
但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当然是要我出场了。
我也在那些捕快里面,寻机投出一剑,与那林朝空缠斗起来,我想近身,可一近身,林朝空那惊涛巨浪般的掌风一波接一波地席卷而来,只要一打中就会全身筋脉爆裂而亡。
而我不得不骤飞剧起,升空掠过,以无数身形躲过一道道致命的攻击后,我诱使他出了一招,他用这招,所需的时间,比其它招数要多十分之一秒。
但就这多出来的十分之一秒,给了我空隙,刺出了有去无回、绝不容躲的一道抹剑。
抹了林朝空的细秀脖子。
一道血泉喷涌而出,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梁挽听到这里,不得不赞赏一声:“杀得好!”
我心里好受了一点,但还是瞪他一眼:“这还没完呢。”
林朝空死后,我与女刀王和捕快们都松了口气,自以为从此就安宁无忧了,可没想到数月之后,在远离边陲的申州地段,又出了类似的“秋生露”案件,且作案手法竟与林朝空一模一样。
我们才知道出了差错。
查询之下才知,林朝空确实作了数案,但并非所有案件都是他所为,他也不是第一个以此手法作案的人。在丰州案之前,寻州密州燕州都有类似手法的案件,只是没有留下“秋生露”的纸条,所以没引起那么大的注意。
于是大家终于明白。
秋生露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一起作案。
这些人利用一个共同的假名,用着共同的杀人手法,因为震断经脉虽需要极高内力,但也仅需极高内力,他们借着类似的杀人手法去迷惑捕快,造成“秋生露”在多地流窜作案的迹象,所以才让许多捕快一头雾水。
在林朝空之后,又陆陆续续地逮捕了好几个“秋生露”,这些人都有着光鲜的名声,有些是镖局镖师,有些是豪庄管家,有些是名门剑手,之前都是有歹心作恶、但无恶胆杀人,直到他们被一个不知面目的神秘人找上门,传授了杀人恶法,约定了杀人规则,才开始以“秋生露”的名号作案。
我叹了口气:“我们抓到了这些衍生出来的‘秋生露’,可一直没抓到这个源头的‘秋生露’,算起来,他才是第一案的凶手,也是串联起所有‘秋生露’的幕后主谋。”
梁挽一边走,一边面色复杂地回头看我:“没想到居然如此复杂,一个案子竟不断地牵扯出另外好几个案子……”
这件事也成了搁在我心头的一个愤怒的遗憾。
因为我曾离那人无比近过,还被他非礼过一回。
当年那女刀王以身入局,虽杀了林朝空,但自己也受了伤,再让她当诱饵可太不公平了,可我又实在很想把这恶人引出来杀了。
怎么办呢?自己上呗。
梁挽目光惊异,赫然僵住脚步:“你是怎么自己上的?”
我瞪他:“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接着走啊。”
梁挽这才有些心绪不平地继续走着,仍一动不动盯着我,好像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正一样遭受什么似的。
首先我不擅长扮成女人,但“秋生露”不仅杀美貌女子也杀美貌男子啊,寻州最初的一起案件里,受害人就是一个美貌的男妓。
我就拜托小错看着酒肆,独自去了寻州,找了当地的男娼馆,那儿的老板和第一位受害人的关系很好,受害人死后,他是伤心了许久,所以很愿意帮忙的。
于是我就打扮成了男娼馆里——最高贵冷艳的一个新人。
梁挽震得连眉头都快搁不住沉静了:“你,你说什么?”
我无奈道:“你这表情是做什么?把眼睛收回去!”
接客是不可能接客的,我这脾气怎么可能哄得了人啊?我只负责穿得骚气冲天,在馆阁里偶尔露个场,舞一场软绵绵的剑,但那也足够留下惊鸿一面,造成惊艳四座。但舞完我立刻消失,接下来全交给男娼馆的老板,他找人各种造势,让客人中的纨绔显贵们,到处宣扬,说这新人啊,是如何如何地容色冷艳、清绝倾城。
这种策略果然引起了“秋生露”的注意。
有一日我正准备换装舞剑,忽然换衣间的烛光一瞬间熄灭,黑暗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地就弥漫了一层白雾,让我身体反应一慢,一个人的手就摸了上来。
梁挽楞了一愣,下意识地担心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却吓了一跳,左右四看,眼见没人瞧见,才瞪了他一下:“你突然抓我我还干什么,我好好的呢,手收回去!”
梁挽却不收手。
不但不收,还很担心地看着我,好像这个故事里的我不管有着什么遭遇,都能狠狠地敲动一下他的心房。
他这么看我,我能咋办呢?
瞪归瞪,还是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我就继续讲了下去。
当时那手先摸了我的后背,再向下一路滑动,可我身体反应慢归慢,可我的慢和别人的慢,那是一个档次的么?我反手翻腰就是一剑寒光抖擞!
那人震惊之下,仓皇躲过,翻身而逃,而我本来也要追出去,可闻听馆阁里起了火,有人被困在火房里,我就只能暂时放弃追凶,回去先把人救出来,把火给熄了。
那场火没造成太大损失,后来查出,是一个公子为了个姘头争风吃醋,怀恨在心,放火烧人,可那么巧,正好就卡在了我追凶的关头,气得我把这纨绔公子打一顿,扭送到衙门处理了。
那之后,就再没那个黑暗里的“秋生露”的消息了。我在寻州停了一月,受了小错的来信催促,就只能回去了。
事情过了两年,我都已渐渐淡忘这件事了,可没想到,这恶人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故事讲到这儿就差不多了,梁挽仍旧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我虽被握着暖暖得,感受他手上的温度也能叫我心安几分,可现在是在小巷子里到处蹿,一会儿走到大街上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我便学着那沈君白的样儿,有节有奏地咳嗽几声。
差不多了啊,手松开了啊。
梁挽却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看着前方,可仍旧握着我的手不放,好像还有些心有余悸似的。
我马上瞪道:“你要握到什么时候?”
梁挽这才目光沉静地松开了手,仿佛我手上的温度同时也是他的安慰剂,一下子就把他的不安给平静了许多,可我们走着走着,没过一会儿,他的手又不老实地贴过来了。
我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他却有些苦笑着看看我,好像被我打了一小下,他才觉得尝了甜头,就把手收了回去。
好心情后跟着就是好事情,我们穿巷子走小路这么久,终于发现了小错留下的一些痕迹。
一个未完成的信号,一个在墙角画了一半的残图,图片是由炭笔画成,可边缘居然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脑中警铃大响,加速奔跑了起来,沿着地上的各色脚印往前奔去,而梁挽一掠上空,在墙上奔跑,我们一个在下一个在上,越是跑动越是发现了许多可疑的行迹。
墙角和小路上有喷溅状的血,血迹渐蔓到了一定程度,似乎有存在打斗的痕迹,且打斗越发激烈,造成的破坏也越发明显,可以渐渐看得到削了一半的树枝,砍痕的门槛,留下血迹的柱子……
而我们继续前行,终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发现了小错。
他此刻在休息,看到我们有些惊愕。
我当即松了口气,刚想问点什么,可一瞅他脸色苍白,手臂上似乎受了点轻伤,立刻把话收了回去,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梁挽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绷带和伤药简单包扎了一下,做完这一切,我才问他:“到底怎么了?”
小错有些懊恼地低了头:“对不起,聂哥,我没跟好人……”
“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
“对方能伤到你,怕是武功不低吧?”
小错这才抬头看向我,叙述了他当时经历的一切。
原来他跟踪着沈君白到了市集,眼看着对方和那富家公子接触,有些心急,但也不便出来打扰,只是根据我的命令继续跟踪。
没想到跟踪到了一半,他忽然发现了也一件可怕的事。
他这个跟踪者的背后,也多了一个跟踪者。
走着走着,更可怕的事在后头。
不止一个人在追踪他。
他怕跟丢沈君白,但也不敢去找我,如果此时去找我,也等于把跟踪者引到了我这边,于是他不打算回去,而是打算回去前,把所有跟踪者都甩掉——或杀了!
沈君白还是跟丢了,但他兜兜转转,把几个跟踪者引到巷子里,凭着杀手本事,展开了一场激烈无比的剑斗。
结局是——五个跟踪者里四个没了命,第五个逃走了。
他受的伤表面不算重,但零零散散的加起来失了点血,体力消耗巨大,不得不在一处黑暗隐蔽的角落里休息。
眼见他气力耗尽,我只对梁挽道:“你把他带回酒肆,让池乔和卫妩守着他,然后你再回来找我……“
小错愕然看向我:“我不用回去的,我在这儿休息一下……就可以跟上来的。”
他想站起来,却被我一根手指就按了回去。
“你说自己杀了四个,可来的路上我们只看得到血却没有看到尸体,那些人被拖走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势力过来了。”
“所以你不能一个人在这儿休息,若我们走开,别人过来,你怎么办?”
我如此言之凿凿地断定,小错只能无奈道:“那我自己回酒肆,这点路我还是能走的,不用梁哥送我的……”
我不同意。梁挽则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我把小错送到更近的寇子今寇少爷府中?然后我再和寇少爷一起过来?”
这话有道理啊,来了这么一个嚣张可恨的恶贼,寇子今小王八怎么能不来?
我当即道:“那你速去吧,我回那杀人现场再看看。”
梁挽点了点头,小错有些不情不愿,但见我坚持,也只能最后嘱咐道:“这些跟踪者全都蒙着面,但其中一个人的身法武功,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地熟悉……”
熟悉?
我惊异地看向小错,小错只淡淡道:“也许……里面有我们曾经见过的人,也说不定……”
他被梁挽带走之后,我仍旧思考着这句惊天的话。
我们见过的人?
我回到利家鱼铺的时候,果然发现衙门的人已经到了。
不止是陈风恬这个盛京来的大捕头在现场勘查,他身边站着一个公门衙役服侍的人,可面貌却更为端正有序,赫然是一位来自外地的老熟人——莫奇瑛,莫捕头!
我眉目一动,有些惊喜地看了看他:“莫捕头怎么也来了?”
面目带霜的莫奇瑛便也对我沉稳一笑:“聂老板,许久不见。”
还在勘查尸体和血迹的陈风恬却抬起头来,他这个素来如风恬动的人,脸上只有些莫名的疲惫,可看了看我和莫捕头,还是笑道:“你们两个居然认识?”
我道:“莫捕头来自同州,当时我和小错一起去同州,抓那‘朝空神掌’林朝空时,我就与他见过,当时抓林朝空,他也参与了围剿。”
莫奇瑛也笑道:“能在这儿再见到聂老板,实在是不幸里的万幸。”
他一说,我才知道,这秋生露最近又开始在同州附近犯案,只是触动了有些经历过当年惨案的公门人的恐惧,怕引起模仿作案,不敢大肆宣扬。
他就被秘密派遣去调查此案,本在同州附近,听得陈风恬从遥远的盛京到了明山镇,于是特地赶来汇合。
陈风恬查了一圈,没有查出什么特殊痕迹,倒是身躯上似乎多了几分疲倦,这平日里极会说话的一个人,却和莫奇瑛没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用词更是极为精简。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莫奇瑛把我拉到了鱼铺外头,问了几句,也陷入了沉默。
我便道:“莫捕头……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莫奇瑛沉默了片刻:“聂老板,觉得陈捕头如何?”
啊?
我越发奇怪:“他查案为民皆是尽心尽力,也并无不妥之处,不过今日似乎疲惫了些,来之前可是发生了什么?”
莫奇瑛越发沉默,似乎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事实,而变得有些欲言又止。
我便奇怪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你可发现了什么?”
莫奇瑛道:“我细细整理了这几年的案件,发现秋生露重新活跃的时间并不是最近,而是在一年前他就开始重新活跃了,可很多疑似秋生露作案的案子,都没有被人注意到,好像是因为——它们被公门中的某些大人物给压下去了。”
我道:“这不是怕引起模仿作案,所以不宣不告么?”
莫奇瑛无奈道:“不宣不告也不能到这个地步,有些案子的卷宗甚至被人篡改过……就算是我去查,也没能找出原件。”
我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有公门的人帮忙压下了案子,且故意拖延查案的进展?”
莫奇瑛像暗示什么似的看着我:“能做到这些的人并不多,对不对?”
我想了想小错的提醒,沉默片刻,咬牙道:“我确实怀疑过……因为从作案手法上来说,这凶手很擅长掩藏作案痕迹,倘若他背后有公门的人在支持,这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
莫奇瑛沉默片刻,忽说了一句让人汗毛发凉的话。
“如果不是公门的人在支持,而是这个凶手……他根本就是公门中人呢?”
我目光一动,内心震动道:“说下去。”
“我本不欲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既然这里是明山镇,而你是聂老板,你就应该知道。”
莫奇瑛看向我,目光越淡越如一碗看不透的茶。
“这几件被压得无声无息的‘秋生露案’,发生在莘州、齐州、连州,案件发生的前后,似乎都有一个公门的大人物,在附近查别的案子……”
我仿佛猜到了接下来的话,因此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这个人,就是当今的名捕之一——陈风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