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过“夜寒蝉”夫妇的细细回想,得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推测郭暖律此行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屈山镇外一处名为蔡家村的荒村。
我立刻收拾行囊,骑了他特意留下的小墨奔袭而去。
像他这样的人,从不会特意留着马儿给谁。
他能留下马,恰恰说明他自己也觉得此行凶多吉少、未必能回,他不愿此等骏马在自己死后就流离在外,就好像他不愿一把宝剑因为主人遭难而被弃荒野,所以他是特意换乘了“夜寒蝉”夫妇的一匹老马去的。
但他都留下小墨了,我能不用么?
这时不是什么害臊的时候,为了追人,我带齐了伤药绷带不说,还在自己的大腿上另缠了许多布帛棉花,在马背上也垫了厚厚的一层层缓冲棉花,然后我立刻翻身上马,准备去追人。
小墨也真是通人性,我抱着它的马脖子,学着郭暖律的样子轻轻在耳边说了一句“蔡家坡”,它就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如风如雷一般奔袭而去,墨玉般的马蹄上下抖动如擂鼓,仿佛在地面上敲敲打打出了一截优美的音符。
且追且停地奔袭大半日,我终于到了蔡家村。
村中的青壮年大多去了城内,因此村内多是老人,大多潦倒寂寞,村内也有一些庙宇古迹,可年久失修、残破不堪,连神像也被人盗走了首级,大概是用于在古玩市场上变卖,可见此地荒落已久。
我一到蔡家村,先问了几个本地的村妇,就得知一名与郭暖律形容相似的男子,和另外一个看不见容貌的兜帽男子,一起去了村西边。
我赶忙奔马前去,果然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渐渐追踪而去,发现尽头指向的一处古庙。
此时天空微微暗沉,先是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雨丝儿,跟着渐渐下大起来,像窒闷已久的空气一下子被人打开了话匣子,千般万种的话声儿都跟着雷电雨丝儿劈落下来,枯黄野草被风雨死死按住不说,树枝也被打得咯咯作响、微微颤抖。
雨像一层层墨似的,晕染着本就不亮的天空,我披着斗篷在这种雨色下,就好像顶着一个墨水瓶子在走路,边走边洒的墨,满地都是黑泞泞的路。
不得已,我就站在高处的一棵树下,既躲着雨,也去俯瞰古庙门前的风与景。
这不看还好。
一看,我的心都被抽紧了一些。
两个不怕雨也不怕冷的人站在庙门前,自觉充当了庙祝门神的角色。
一个是郭暖律。
一个是村妇口中的兜帽男。
可这两个人,尤其是那兜帽男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气势,真真像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可以把一个普通人压得都喘不过气儿来。
幸好我不是普通人。
我还是能健康喘气。
但心中也有一股极度警惕的本能扩散开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直接从脊背上蹿到了我的脑门。
这是大敌!
这是看不清面目也能判断出的大敌。
这种强烈而可怕的杀气,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能从你身上的肌肉一寸寸紧绷起来的可怖中才能感受到。
难怪郭暖律特意寻了三年的材料,寻了“夜寒蝉”夫妇为他打造特制的武器,认为必须要用曲水软剑加上一把新剑,才来打破这敌人的硬功。
可这到底是什么人?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去回答我的问题。
郭暖律神色肃冷,如陈年积冰,并无一字可发。
那兜帽男也似厌恶了说话,更无一句废话撂下来。
他们站在这庙门前,相隔不远,却似陷在命中注定的一个死局,两个人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好像处在一片被时间胶着了的窒涩空气里,沉浸在一种敌不动我也不动的神秘氛围里。
周围只有雨水间隔不断地打在窗格、门槛,和大石块儿小石头的滴滴答答声音,和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就在我以为——这种诡异的安静能天长地久地维持下去时。
兜帽男忽的动手。
他不动,是雨下一座灰黑色的雕像,仿佛完全融入雨水泥水之中。
可他一动,那雨水本打在他的身躯之上,忽的全都被他冲撞而飞,犹如千针万点一般泼向了郭暖律!
这人竟然能以天然的雨水为武器!?
郭暖律当即双剑齐发,剑舞如飞。
一个如我一样的顶级剑客,当然应该左手右手的剑法都能用。
他左手持八面重剑舞动如钢铁屏障,右手以曲水软剑波光粼粼地拨弄开千千万万袭来的漫天飞雨。
讲的就是一个水泼不进、雨打不入。
这种剑法浩瀚渺茫、拨洒浩荡,仿佛要以自身的力量去抗衡整个漫山遍野的雨幕遮笼,只不禁让我惊艳驻足的同时,又疑了一惑——难道他选择用八面重剑,而不是这四面精英新剑,是有好处的?
那我该不该相信他的选择?
该不该出来打扰他们?
可兜帽男瞬息之间也冲击上来,一瞬间只出一掌,却好似同时出了七八十掌一般,掌动则雨飞,雨动则拳至,平平无实,却没有任何破绽空隙可以言语。
郭暖律瞬间出剑。
一道金属光辉犹如天外而来的飞雷砸下,他以一把八面重剑强行劈砍过雨幕,欲砸在对方的臂膀之上!
对方却是半退一步,双手却进一点。
一把合住了这剑锋!
重剑剑锋竟如泥牛入海一般,动也不动。
郭暖律右手一动,曲水软剑抖开一处清水银流,刹那间白芒闪刺,绕过间隙,如龙蛇吐海一般直刺腰腹!
那人却只以一手捻住重剑锋芒,竟伸出一手,也捻了曲水剑的剑锋!
居然能以两只手同时接住郭暖律的剑锋!
这是什么巨力的怪物啊!?
我在树下看得惊心动魄的同时,忽然想到了一个被我忽略已久的事实。
郭暖律在不久前的万鹤庄里,才和我打得遍体鳞伤。
他恢复是恢复了些,可没恢复全乎。
这人的气力如今可不在巅峰期啊!
那即便对方本和他势均力敌,如今趁他不在巅峰期,两手捉了剑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我再看去,发现那人竟已同时用手捻住两剑,且猛地向内部翻撞起来。
竟想以八面重剑之锋,撞曲水软剑之利!
疯了不是?
疯了啊!
而郭暖律也面色一惊,登时发怒之下,双剑蕴力,双足则扑朔而踢,直如“星官削斗”一般踢那人的腰腹,借力一折,使曲水软剑脱出,而八面重剑则在压力剧增往下压制,从那人手掌之中脱离而出!
可那人掌心微微流血之时,却迅速被雨水冲淡。
而郭暖律手中的八面重剑,那把无坚不摧、犹如天神利器的八面重剑。
居然在被那兜帽男持握之下,多了几个崩口?
他面色一惊,可那兜帽男却袖口一扬,双手在雨下露出了两道闪动如雷电的白芒。
两把轻轻巧巧、却险之又险、宛如蝉翼轻薄的短刃。
短刃交叉而去,直向郭暖律刺去,一上刺咽喉,一下撩拨手筋,全都是干脆利落、绝不容情的杀招。
郭暖律迅速改变策略,一手以重剑为盾,护住全身,一手以更快更轻更巧的曲水软剑展开全方面的刺击,在雨水和白芒交错之间反手弹剑、抖剑、撩剑!
但数个回合后,他臂上翻开了一道儿肉,脚下的泥泞地深邃了一小会儿,就继续被大雨冲刷而去,他不得不撤掉重剑盾牌,只以软剑防范全身。
而那兜帽男的肩膀处明明被刺了更深的一记伤,而他本人却毫不在乎似的左右腾挪冲刺,好像他根本就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对方当人!
不行,不对啊。
郭暖律之前就受过伤,他的身体也对新伤有反应。
可那个人却像木头一样,居然对受的伤毫无反应?
而郭暖律也不是吃素的,又让兜帽男身上受了三处新伤,可对方却视若无睹一般,不退反进,重重地一拳头砸在了那防范胸口的软剑剑身之上!
这一砸犹如摧风遇火,寻常人下去骨头都给被崩断,郭暖律为了化解这硬劲儿,只凭身躯被这一拳砸得激荡而开,在半空中倒飞五尺,正要落地之时。
却有一把剑鞘递向了半空!
我的剑鞘。
他的剑鞘。
郭暖律当即察觉去向,双足在剑鞘上点了一点,瞬间翻飞身躯,在空中连着点拨三剑,点开劈向他面门的一道短刃,又拨弄开劈向他腰腹的那道短刃。
落地之时,他与我站在了一起。
面上依然是冷的,唇角是渗出一丝血的。
眼里却热腾如火。
“来这儿干什么?”
我在雨水下看他,声音决然道:“还你的剑!”
说完,他瞬间取走我手中新剑,却反手还了我一把。
我一看却惊,不是八面重剑,是他自己的曲水软剑!
他飞身掠起,我咬了咬牙,不管手感如何,只拿着手中曲水软剑,裹着披风一掠而起,在大雨之中翻飞而至,和他一起,到了那兜帽男身侧。
兜帽男见到我来,轻轻哼了一声儿,随即没了声响,该打还是照打不误!
大雨滂沱、闪电交加、在这残缺荒芜的神佛像之前,我和他两个残血,打对方一个轻伤。
我回忆着他与我相杀时用的曲水剑法,去抖动那软剑缴械,竟也抖得如一派流水倾斜、一道银瀑灿烂,而他回忆着我之前数次厮杀时用的重剑剑法,用于那新剑之上,更是声东击西、以少成多、幻化无常!
有时他为盾牌,我为剑锋。有时他为剑锋,我为盾牌,偶尔他把新剑插入我剑鞘,我把曲水剑投向他手中,这样来回换剑、来回换着攻防、软硬之势,终于渐渐把劣势挽回到了一点点优势,那原本激荡不安的局,也被硬生生打出了一个剑光灿烂、癫形狂态!
那兜帽男在眼见局势已被拉扯到了平局之后,忽的在某一时某一刻,他骤然停手。
我和郭暖律也不约而同地停下。
兜帽男只是扯了扯嘴角,如同机械似的一节节升起,透出了一种分外诡异的感觉。
我还以为他会怒叱我和郭暖律二打一,没想到他只是平淡又冷漠道:“你本来打算用这把新剑的……对吧?”
居然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郭暖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都一样。”
那兜帽男却只是指出道:“有分别的,这把新剑你还不太熟,练久了,杀我才更有机会……”
说完,他忽的转向我,口气里带了些微妙。
“我以为聂楚凌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我眉头一惊:“我从前见过你?”
“没有。”兜帽男道,“但我一直想见你,闻名正如见面……你的剑法天赋确实和他一样顶级……”
他话音一转,冷声道:“可惜……”
我眉头一皱,想问他可惜什么?可这神秘人忽的收了双刃入腰部的皮带,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他双手微微垂下,掌心微微垂了一点血。
“下次见面,把伤养好。”
然后他就往后急退,忽的消失于雨幕之中。
我才转头看向郭暖律,道:“这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他?”
郭暖律却只是莫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新剑递给了我,把曲水软剑拿了回来。
我耐着性子等他,他却只是一步步走向了庙内。
可每走一步,地上都有一片深沉的血痕,只是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已。
果不其然,等他走到庙门,有所遮盖的时候。
这人就回头,面色淡然地看了我一眼。
“我要休息,你随意吧。”
我走过去,正色问道:“你晕倒之前,能不能先说那个人是谁?”
郭暖律淡淡道:“我不会晕倒,只会休息,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你都没有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小学生啊?还得我先告诉你,你再告诉我?
我却道:“你最好就告诉我,否则你一定会晕倒。”
郭暖律冷笑道:“哦?我若不说呢?”
我只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半晌后,他回过头。
果不其然迎来了我的一记八面重剑打击!
他像是早有预料地瞬间提剑格挡,角度和速度都无可挑剔,却正中我的预料而撕裂了部分伤口,他顿时冷哼一声,正要嘲讽,而我立刻拿了另外一手的剑鞘,以一个刁钻角度迅速地捅了过去,直撞他的腰腹!
郭暖律愤怒地瞪了我一记。
然后不出意外地晕倒过去。
我看着他倒下,上去狠狠捏了捏他的臭脸。
“本老板说要你晕倒,你当然只能晕倒,还想好好休息?想个屁!”
庙宇里顿时回荡起了我得意而猖狂的笑声,以及我把郭暖律的衣服扒拉下来的声响。
半个时辰后。
雨早已停了,姓郭的在马背上悠悠醒转。
这次是他抱着马脖子,也是他被包扎过,而我牵着马儿,慢悠悠地走在前头。
郭暖律只揉了揉眉,咬得牙都快发光了:“你打晕我……”
我淡淡道:“嗯。”
“你敢打晕我……”
“哦?”
“你敢打晕我后还给我包扎?”
“嘿。”
我正“嘿”的时候,那人已瞬间从马背上跳下,却反手一剑指向了我的背后。
所有的动作都只在一个瞬间完成,且没有半点停顿。
他冷眼且冷色道:“打晕后还敢给我包扎,让我有机会止血恢复,你是真不怕我杀了你啊?”
我却回头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只皱眉:“为什么不说话?你笑什么?”
我是在笑:“因为你醒了,我就可以休息了。”
我本就不顾伤势,大半日地奔袭而来,又和他一起激斗,又把他抱到马上,牵着马儿走了那大半日,如今天斗有些黑沉了,等的就是他体力稍微恢复一点醒过来,如今他醒了,我终于可以三下五除二毫无顾忌地往下一沉,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中栽倒在地上。
大概半个时辰后。
我醒过来,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以为我会在马背上的抱着马脖子。
结果我在郭暖律的背上。
他居然背着我,慢慢地走向任寒发夫妇的那个木屋。
我震惊了半天,支支吾吾道:“你在干什么?”
郭暖律冷漠地吐槽道:“小墨本来就要休息吃草的,我特意留它下来恢复,你还让它奔波半天,我现下放了它去一片草地上吃草,它吃完就会回来的……”
“我问的不是马,是你……”
“我不想抱着你,也不想扛着你。”郭暖律冷声道,“所以我背着你……这不是很正常?”
我在震惊里沉默了大半天,疑道:“正常?”
又持续了一会儿的沉默,我有些试探道:“那……我们现在……算不算是……”
“不算朋友。”郭暖律淡淡道,“我不和恶贼交朋友的。”
我听得恼了一恼,怒声威胁道:“你知道我现在就在你背上,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偷袭你的,对吧?”
郭暖律回应的语气淡得可以让人洒把盐道:“你也知道我可以随时随地把你摔到一个臭水沟里的,对吧?”
我忍不住双手微微一用力,环住了他的脖颈,心里的恼和怒似乎随时要化作一种挠人的杀意。
“你为什么这么瞧不起我,叫我是恶贼?就因为我……我过去和你厮杀,暗算过你?”
郭暖律冷淡道:“聂楚凌难道不是恶贼么?”
“我没杀过无辜。”我努力地驳斥,像反对这天然的控诉似的,手上像一点点地环紧他的脖颈,“我杀的人要么有该死的理由,要么是他们要杀我,或杀我的身边的人!就因为我和你有仇,你就口口声声什么恶贼!”
“你这么介意啊?”郭暖律淡淡道,“那你记不记得,你曾暗杀过叙州城‘无量帮’的帮主?”
我沉默下来,是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首先那人作恶多端,杀了不可惜。但我发现,我在那一时那一刻杀了他以后,接下来就有一大笔钱进了聂家的腰包,而且下一任的帮主,还偏偏就是聂家推上去的傀儡。
那之后我就发现,即便是杀恶,如果我是被聂家诱导着去杀恶,那最后空缺出来的权力空白,也只会被另外一股新的恶势力所填补。
于是我也终明白——无论是想杀恶,还是想做善,必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做,绝不能借着聂家的手。
这也是我退出聂家的重要理由之一,因为在里面根本干不成什么事儿,你干的好事儿会被当成聂家的资本,你结交的朋友会被当成聂家的资源,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走!
没想到,郭暖律居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可见他对人事洞若观火,其实比我想的还要敏锐和老练。
他说了,我也就在他背上,喑哑苍凉地一笑。
“好,就当我是这恶贼……”
一把寒光凛凛的新剑就这么瞬间抵住了郭暖律的脖颈,就如我许多次曾差点杀了他似的。
“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也好过你将来找我算账!”
郭暖律却有些冷漠地以侧眼看了看我,然后接着背着我,走了下去。
“还不放我下去?”我怒气蓬勃地抵住了他的脖子,“你再不放下去,我会真的……”
郭暖律淡淡道:“我被人指着的时候,也是不会好好听人说话的……
我却抵着他的脖子,手中一刻未曾放松。
所以你明明是知道我、了解我的。
你明明听过这三年我做了什么,你明明把新剑送给了我,为什么当着面,还要戳我的脊梁,骂我是恶贼?
你应该也晓得,有那么一时一刻,我其实很想得到你的认同,我也有点想做你的朋……
“我不会和聂楚凌做朋友,你别受了伤就发笨。”
郭暖律见我忽然消沉,只皱了皱眉,吐槽道。
“但……聂小棠是不是恶贼,我想再观察一段时间。”
唉?
哦?
嘿嘿嘿嘿。
我沉默地看了他半天。
忽的坏笑一声儿,随手就把他宝贝得和什么似的漂亮新剑,往水沟里那么一扔。
郭暖律一怒二惊,当即扔了我,头也不回地就去水沟里取了新剑,而我却立刻翻身而起,冲过去想往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最好把他也踢到水沟里的时候,他却瞬间一剑刺入了我的腰带,然后一个钩连挂带,把我也带入水沟里了。
等我俩牵着小墨,回到任寒发和路婵木屋的时候,他俩看着我们两个又是湿哒哒又是血乌乌的,有些发楞,我们却一言不发地,怒恨交加地瞪了彼此一眼,然后各自往各自的客房里去了。
接下来的七天里,我就听了大夫的安排,安安分分地待在木屋里养伤。
我也想过要让路婵或者任寒发帮我去明山镇报个信,可路婵好像接了别的单子,一下子走不开,任寒发又忙着培育药种,一时之间也不能走开。
路婵和我说,这个时候镇子上乱轰轰的,如果找人送信的话,有被半路拦截的风险,还是我养好一点伤,自己去,比较妥当。
我想想也是,就暂时休息七天了。
这七天,郭暖律见我的时候还是冷着脸,表面上看是没有半点软和下来的迹象,但和我练剑切磋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多,也越发地默契和同步了。
有时我们用木剑斗得起兴,都觉得不过瘾,想换真剑切磋,只是被路婵好生劝了一通,才没真打起来。
总算到了第七天,我觉得好了些,就决定去明山镇了。
郭暖律似乎也要一起去。
理由是他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正如我也想知道那个兜帽男是谁。
可他死不开口。
那我也就不说!
我和他都乔装易容一番,骑着两匹马奔袭去了明山镇,可到了镇上,我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同寻常,人人都紧绷得有点过了分,街上人群都少了,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有一些人得知聂老板在白骨坡附近失踪,就连夜上山搜寻,可七日下来都无踪迹,直叫人心越发慌忙起来。
还有一些人今日是去了县衙看热闹——有人公审接连犯下重案的“秋生露”。
我到了县衙,果然看见一群人乌泱泱地围在门口,却被衙役拦着不能进去,只能听得一些轻微响动,而我和郭暖律对视一眼,彼此都飞上了屋脊,找了个合适观察的隐蔽位置,蹲下一看。
果然发现了一场好戏啊。
外围围观的是凑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可再里面的就是被害者的一票家属了,他们个个是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且指着地上一个被废了四肢的莫奇瑛。他此刻只被重枷锁身,毫无昔日捕快风光,只是狼狈淋漓地躺在地上,他身边更是几个被重枷捆了的同伙,正在地上呜呼哎哉。
而李大人在堂上审问,却是副座,因为在此有个地位比他更高的人——来自盛京公门,曾得了当今圣上御赐令牌的大捕快——陈风恬。
陈风恬外,则是几个他的亲信捕快,以及怒目冷色的梁挽、寇子今,甚至还有小错、卫妩、池乔等一干人等。
此时大概已是指认了被害人,供述了作案过程,而听到最后,陈风恬更是痛心疾首地呵斥莫奇瑛道:
“你本是前途无量、光明远大,为何要做出这些令人发指的惨案,毁了自己也毁了那么多人!”
莫奇瑛却冷笑道:“前途无量?你身为盛京大捕头,自然可以随随便便说这四个字,可我是什么人……我早年间难道不是认真破案,谨慎办差,可我又给自己换来了什么?”
“贵人不服我,上司不惜我,我的武功能力哪里就比你差了……可无论是声名,还是薪水,都不足你百分之一!你不过是会在盛京办差,会讨上头的喜欢……却比我多了这么多的声名与功劳,你却还要和我论公道,论什么前途!?”
陈风恬只冷声怒叱:“你只知道别人的声名、别人的功劳,怎不想想这些声名和功劳背后是什么换来的?你不满意自己的声名浅薄,可你不想想,若没有这些声名,你是怎么做了这么些大案,还不被人怀疑,直到此刻才伏法的!?”
“你杀死那些人,凭的就是你破案得来的名声和功劳,他们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才栽在了你的手上,你居然还要说这些颠倒黑白的谬言,把错都推在别人身上!?”
陈风恬深恨地叹了口气,梁挽却眉目一沉,冷声道:“如今我再问你,聂老板失踪多日都无音讯,镇子上的两百人前后搜山数日,都无半点发现,是不是你的同伙绑了他去?”
我一愣,我完全没想到我走了七日,居然引发了这么多风波?以往我离开更久,可也没这样啊。
莫奇瑛只冷笑道:“这事儿又岂能怪我?我是抓了他,用了药,上了刑,可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的人,可不是我啊!”
寇子今怒得一拳砸在椅子上,“怦”地一下冲出去:“不是你这人面兽心的,又会是谁?”
莫奇瑛只冷眼扫了一圈众人,仿佛濒死的饿兽最后看了食物一眼,充满癫狂潦倒之态。
“在场之人,又岂止我一个是人面兽心?”
陈风恬道:“你把话说清楚,若摘出更多同伙,或许还可免你的一些罪。”
莫奇瑛却忽然看向了梁挽,冷笑道:“梁公子,那个地下牢房甬道里的所有房间,都经过特殊设计,表面上互相独立,实际上四通八达,房间的通风管道都通向了主牢房。”
梁挽目光一震,道:“你说什么?”
莫奇瑛像是不要性命也要癫狂笑道:“我是被你重伤了……可你在吃了‘醉骨酥’后,我听到你把聂老板给抱到一个屋子里,把门锁了,虽然剩下的我没听清楚,但敢问你在里面,对他又干了什么人面兽心的事儿?你要不要当众说个清楚么?”
梁挽一愣,像受了什么致命指控般,面色瞬间惨白。
寇子今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死到临头还要攀诬别人!你这畜生!”
他说着说着都要去打人了,却被陈风恬给拦住。
梁挽却只是嘴唇微颤,面色苍白,不作任何分辨。
我倒希望他分辨,这样模棱两可的控诉他怎能接受?事情虽然有些可恶的成分,可并不如莫奇瑛所说的那样可恶啊!
可梁挽出于愧疚也好,难受也罢,居然始终一言不发,也未为自己分辨,他简直希望自己被审判、被惩罚一般。
我暗自着急,继续围观,郭暖律却忽然看向了我。
“是他?”
我冷冷道:“是他个鬼,倘若是他,我早就杀了他!”
郭暖律淡淡道:“那你先别出手,让人以为你‘死了’,那个幕后黑手才能放松,才能露出更多马脚……”
这倒也是个计策,可我真的能忍着不出手么?
莫奇瑛的疯言狂语不断,陈风恬也见审讯不便进一步,就喝令众人散去,只是许多人散场之后,还有一些人留下。
比如寇子今,比如小错,他一心一意看着梁挽,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目光里的犹疑一步步地加深,且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聂哥这三年来,从未和我失联这么多天都不回信,他一定还活着,可伤心失意到不愿回来,梁挽,你当日对他到底做了什么,如今只有我们几个,你能不能和我们说个清楚?”
梁挽却目光一沉,面色苍白,却苍然一笑道:“我不能说。”
不能说就对了,还好他还知道要保留我的面子。
小错却不依不饶,目光颤抖道:“为什么不能说?”
梁挽目如冷星般,坚定地摇了摇头:“在场都是他的朋友,如果他在场,以他的性情,绝不希望这件事被第三人所知道……所以你再如何问,我也不会说。”
还好还好,你总算还晓得要瞒下去。
寇子今却越发惊异地看向对方,小错也越发不解道:“梁挽,你这些天确实有点不对劲,你方才的神色也很怪……”
说着说着,小错忽冷了冷眼,接近对方。
“那你不必说全,我只问你是或不是两字……”
“你是不是……对聂哥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梁挽没有说话,只伤心深愧地抬起面孔。
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
小错身上一震,只悔恨无比地仰天惨笑道:
“你……我把他托付给你照顾……你……你却……好啊!”
“好”字落地瞬间,他居然手上抖擞半分,一道银芒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如风彻雷击一般地刺过去!
我却深深一叹,但也并未担心。
小错的实力我知道,但梁挽实力我更清楚。
这一剑他还是躲的过去,他会毫发无损的。
结果“夺”地一声儿,那一把银色短剑直接没入了梁挽的胸腹!
我目瞪口呆地霍然站起,寇子今惊呼一声欲要踢走小错,小错却瞬间一个翻折,陈风恬则转身按住了他,梁挽却是站在原地,看着插在自己胸腹的剑,面色惨白虚弱,却解脱般松了口气,双目流的泪似晶莹欲落的遗恨和自责。
“不怪他,如果小聂因为我出了任何事儿……我应该受的就不止是这一剑,我自己都想……”
小错被人按着,却也红着眼睛发出小兽般的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亲人……我要杀了你!”
我震惊地看了眼前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见过小错这样失态而伤心的样子,更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我更没想到的,是梁挽!
他此刻胸腹中了一剑,口中已缓缓溢出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鲜血,且慢慢地靠着柱子滑落了下来。
陈风恬按住的小错,忽口中一吐。
一道金光暗器从他口中吐出,直刺梁挽的面门!
“啪”地一声儿,我一脚踢开那暗器,拦在他面前。
“统统给我住手!别再自己人杀自己人了!”
众人一愣,有惊有喜、有愧有悲地看向我。
惊的是陈风恬等人,喜的是小错寇子今,愧和悲自然都属于我身后的一个人。
我回头看向他,他擦了擦眼睛的泪和唇角的血,勉强支撑起了身子,仿佛完全忘记了胸腹插着的剑,和第一次受重伤的难过,他只是看着我,望着我,冲着我兴奋快活、毫无憾恨地一笑。
“你回来了……你没事!”
“你还有脸说我?”
我却看着他,酸涩复杂恼恨皆有。
“你明明能躲开的,你为什么不躲开!?”
“不……我躲不开的。”
梁挽却异常平静决绝地看了看我,口中溢出的鲜血在他的唇角好像一个盛开的血花儿。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很无辑,可是那刺来的一瞬间,我就是躲不开,我躲不开的,小棠……”
他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却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安全的我,然后微笑地,滑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