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挽把字吐得那么快。
吐得根本就不给我思考的时间。
他犹如拿出一个个深藏的宝物,把隐秘思绪一股脑地都拿给我看,像淹没多于展示,如爆炸多过揭秘。
我来不及去分析,就整个人一下被这股子真诚炽热包爆得四分五裂,像被一句句话里的饱满情绪给裹住了,裹紧了,然后又在一瞬轰然撒手,彻底放开。
过了一会儿,我才重新找回了一些冷静的力量。
而梁挽脸上,依然是那股子灿烂到炫人的笑意。
“你是说,自从木屋那会儿我救了你,你出来之后……再我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你都很开心?”
梁挽点头一笑:“是的。”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每个字掰开了揉碎了都能有十足的力道和热度,让人觉得有种匪夷所思的强大。
我不得不甩了甩脑袋。
故作镇定地往一旁看。
看什么呢?
看那四方床。
看上去是躺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我清咳了几声:“我们到那边,坐……坐着说……”
口腔里滋啦一声儿,说的话都开始蔫吧黏腻了。
我也不管他反应,穿过了重重帷幕绸带的遮挡,踩过地上散如枫叶红花儿一般的碎绸,我脱下鞋袜,跑到那张床上,盘坐下来。
得放松。
要进行接下来的对话,不放松不可以的。
梁挽见我在床上盘坐休息,也微微一笑,坐了过来,他见我特意放松,也跟着做了个放松的动作,但那动作却是拿着空气抹了脸颊,好像揉一揉会掉下来十个更灿烂的笑容似的,整个人显得既温和又俏皮。
我只深深吸了口气。
而后,终于可以故作平静地看着他。
似是完全找回了冷漠和镇定的力量。
不过这次所花时间比过去都久,所需力度比过去都大,甚至平复也不算完全的平复。
只是按下了脑热。
当梁挽看过来的时候,我重新荡起了那丝坏坏的笑。
“你口口声声说——待在我身边一直很开心,难道被我踩的时候,你也很开心?”
梁挽一愣,像被一句话给“啪”地打脸上了。
随即苦笑把衣衫给扣好:“……那段不算的。”
“那被我用剑尖磨着胸口,抵着心脏的时候,你也很开心?”
他有些下意识地缩了缩胸口:“那段也不算的……”
我找回了一丝主动,鼓动身躯,故意近他几分,观察他某些肌群的扩大和紧绷,仿佛某些硕大的部位正被几根无形无相的手指所亵玩拨弄。
我笑了笑,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简直是坏透了。
“那在院子打斗时,我跳上去,整个人挂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开不开心?”
“我那时被你捏着脚心穴道,骂你狗东西的时候,你开不开心?”
“我后来在你掌背上轻轻踩了一下又跳开的时候,你又开不开心?”
那些都是在酒肆的后院打架时的场景。我只是截取了几个关键帧给他看而已。
可刚刚还振振有词、温和灿烂的梁挽。
似乎被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帧给困住。
也被问题绑住。
回答就是陷阱,不回答是打脸,他想跳下去还是被打?
我又拿探寻的目光去敲击他。
“你不会是只在握我脚踝,攥我脚心,绑我手腕,把局势掌控在手里,把我给压制住的时候,才会开心吧?”
梁挽苦笑道:“当然不是,除了那几段,我和你在一起的其他时间都很开心。”
被我玩弄不开心么?你要习惯啊。
他只目光深深地看我:“你深究我的文字,是不信我说的话?”
我洒脱的笑了一声,带着沉思把目光转向前方。
“说得这么甜腻动人,不让人开心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个木头也会有几分信,更何况我……“
梁挽的胸膛驯服地一鼓,好像某个地方正等待着奖励。
可我却接着看向他:“可你对寇子今和李漾他们……和其他人交朋友时,也说得这样古怪热切?”
说完,我冷静成熟地转眼看他。
你是不是,在试图“攻略”我?
梁挽一愣,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么一个问题。
我却紧紧盯着他面上的一切变化。
你说这些话,是不是因为我是你想交的朋友里,最难啃、最防备、最警惕,也最难攻略的一位?
你到底是被我性格上的缺点所吸引,还是真的看清楚我的优点对你有多大的吸引力?
攻略完了我,你会不会兴致勃勃去攻略下一个?
梁挽皱了皱眉,陷入思索,似再一次被我出人意料,便在身上扬起了沉思的浪头,思考着思绪着,他的肩膀无意识地朝我微微一歪,整个人贴得更近了。
可他想完以后转过头,笑容浸得他整个人特别可爱。
“我觉得——不同的朋友如不同地方的水,有的朋友给人的感觉是酸涩,有的朋友给人的感觉是甘甜,也有的像你一样,给人各种各样的惊喜和震动,自我们见面以来,你没一次不叫我觉得惊讶。所以即便我想做到,和朋友之间的相处也不会一样,感受也会不同。”
“人和人相知相解,本来就不能是一种重复或一种输赢,如果成了重复,那就不是交友而是收集,如果成了输赢,那更像是比赛而不是交友。”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把“攻略”解读得这样清新脱俗。
他哪怕没听过这词,他也完全听懂了我想问的话,明白了我的一些隐忧。
到底是他天生就会洞察细微?
还是他想我想得有点太多了?
我沉默片刻。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身家,你的背景?或者说,你的真名?”
梁挽似有不解:“只是先交个朋友而已……这些都要说么?这对你很重要?”
我点点头:“非常重要。”
因为如果你能分享一下自己的身家背景,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真实身份透给你。
我会放下戒备,把属于过去的一角掀开,让你看看出自聂家的聂楚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让你看看,我过去到底为聂家都做了什么。
我愿意更进一步。
可你真的愿意么?
可梁挽有些奇怪地看我,无奈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身世背景?”
“江湖中人交友,素来不喜问出身,我也不在意这些,因为我觉得朋友贵在真心,有当下与未来就足够,若总是深究过去,于人于己又何益?”
他素来洒脱不羁,我却脚踏实地地认真道:“但过去,不该被抛弃。”
人在交友的时候,往往把过去和未来分割开来,认为过去只是人生的一个片段,未来才是是完整的一辈子,人的一辈子,又岂能被区区一个片段所左右?
所以有人觉得,过去的坏事儿发生就发生了,现在改过就是好人了。过去作恶就作吧,现在放下屠刀就好了。
可放下屠刀并不能让你免于屠刀。
没有人能和自己的过去完全切割。
我三年来是做了许多好事,也拯救了很多人,让梁挽觉得我确实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好人。
可我要是俯首看过去,把我在聂家时期做的事儿拎几件出来给梁挽看,他还能对我保持一样的看法么?
我愿意把自己的混沌过去给他看看,但我也希望梁挽能把自己的起源出身说一下。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有这武功?
“可我认为——即便瞒了身份,人与人也可以为友。”
梁挽还是坚持了他的理念,目光熠熠生辉地看向我。
“当时你以小关的身份接近我,你的身份背景是假的,可你的决绝爱憎是真的,你的愤怒开心也是真的……”
“你一瞪人,一仰首,整片山都被你看下去了。你眸子一转,想着怎么算计人的时候,整个人好像一闪一闪地在发光。你骂人时,像一段优美的山泉在咆哮……那样子……真的是……”
他仿佛意识到有些失言,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抬眼看我,好像还沉浸在回忆里呢。
“其实有了假的身份背景,人的情才更真,不是么?”
你再乱讲。
我现在就把头钻进被窝里不出来了。
我只面无表情地训诫他:“梁挽,你太年轻了。”
“额……你就不年轻么?”
我淡淡道:“你经历得太少,不明白一件事。”
“是什么?”
“有时哪怕经历的感情都是真的,光只是身份背景的隐瞒,就会是最大的背叛。”
我这么说,也是因为我真的经历过。
我在聂家的时候,曾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可以为彼此拼命,拼命可以说是我们最容易做到的事了。
可后来我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是在聂家潜伏的卧底,好几次他出卖情报,都导致了我的遇险,哪怕他只是针对聂家,而不是故意牵连我,这也是实打实的背叛。
而如果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他的身份,他来聂家的目的,我甚至会帮他的。虽然这听起来不实际,但我确实会。
而现在,梁挽想和我走交朋友的捷径。
那他就得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我可以把过去的自己打包一份,快递给你。
可你呢?
你能把过去的自己也复印一份,传真给我么?
梁挽沉默片刻,脸上第一次露了些平静的歉疚。
“我有不得不隐瞒身份背景的理由,很抱歉……”
我扬手制止他的道歉。
可心头还是无比酸涩,有些无法言说的难过从胸腔扩散开来,一直到了四肢百骸还不停下。
他对我的情绪是真的。
他不怕我去害他。
他心甘情愿让我戕害。
但他怕我害别人。
我去找唐约他都这么紧张。
而唐约都与他只见过一面。
试问他怎可能放心透出背景,让我知道他身边的别人?
他不会说。
我不该问。
像个傻子。
我和寇子今,做了三年敌人才成为朋友,我知道了他出自怎样的原生家庭,也明白在他是怎么从一个江南首富的少爷沦落到与家人闹翻,孤身跑到边陲之地来,被人骗了三次钱后,才慢慢学会自己挣钱。他也通过特殊渠道的调查,得知了我的一些背景,可不知道是出于尊重还是别的理由,他未在我面前提过半分。
即便是我和小错,也是几年知根知底,明白对方过去的黑暗与不堪,明白身不由己为人利刃的痛苦,才能放心地接受彼此。
这些流程之所以是必须的,其背后都有血淋淋的理由。
美好如梁挽,善良如梁挽,也不该在这儿走捷径。
他果然还是应该从伙计做起。
我脑子不热了,就对梁挽挑了挑眉道:“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还是好好准备比试,从伙计做起吧……”
梁挽一愣,似从这礼貌平静中获取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此刻专注无比地看向我,似不知为何进度已到一半,却忽然被什么东西一脚踹了下来。
“我以为,我们已经可以……”
“已经可以什么?你明明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我冲着他挑衅地笑了笑,可能还龇了龇大白牙。
“都是成年汉子,说话别这么可笑又可爱好吗?”
“唉……果然好难。”
梁挽叹了口气,却没说是什么好难。
可是叹完,他又有些无奈地看向我,手托着腮,整个人隐隐切切地看向我,目光里是有些恳求的意味的。
“除了透露身份背景,有没有别的可以让你安心或开心,我想通过别的努力,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我眯着眼看他:“你不要再多问了,没有别的法子。”
梁挽却贴得更近,笑道:“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啊?”
我有点皱眉:“我已经给你答案了,是你自己不想。”
梁挽叹道:“真没有别的办法,就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什么啊?”
“能让你安心或者开心的法子,可以让我知道么?”
我看他这脑子是热乎乎的,说话是黏乎乎的,温柔可爱得叫人生不起气来,待久了我的心都要化掉,然后便会忘记一个残忍和令人难过的事实。
那就是他虽然喜欢我。
但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有那么一度,你都让我想把过去的一切都抛给你了,结果你自己倒是缩回去,在原则的堡垒里安安全全地待着,你想当我的朋友,却一丁点的道德风险都不想冒。
凭什么?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所以我就这么看着他,只带了一丝危险和挑衅的笑。
“让我安心是不一定,但让我开心还是可以的。”
梁挽目光一亮:“是什么?”
我嗤笑几分,忽的离开了四方床,去那八宝柜里翻了一翻,从里面拿出了几个金玉的玩意儿,然后呼啦啦地,甩到了梁挽的身边。
梁挽定睛一看。
几节纯金色的链子,如同装饰一般,也如同刑具似的,可以锁在人的脖颈,也可以环绕在足踝手腕处,甚至可以绑在身上关节进行固定。
一张青玉面具,但面具背部的口唇位置,镶了一个玉色球体,可完美地嵌在一个人脸上,深入一个人的口腔,如囚徒一样让人无法开口说话。
梁挽皱了皱眉。
好像第一次陷入了震惊。
而我一步一步,十分冷漠且不屑地靠近他:
“真这么想讨好人,当我朋友的话,那就戴上这些玩意儿,让我把你踩在脚下啊……”
梁挽却眉间一颤。
没有半点欢愉和惊喜。
他只是以一种难以理解的难过表情看我。
“聂小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一个想做你朋友的人?”
我冷笑着逼近他,目光中寒气四溢。
“什么侮辱人啊?”
“我说实话给你听,我之前对你处处留情,不过因你长得好看些,侮辱起来就很有意思罢了,你真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把我感动得不得了?”
梁挽面色一白,肩胛一阵燎动与颤抖,五官从压抑的难过转向了平静的恼恨,仿佛昔日的调笑已不在了。
“就因为我……你为什么……”
我眉间不动,以万般的冷漠和千种的不屑看着他,他皱着眉想站起来,我却一伸手,直接按了他的肩膀,用力度让他坐好了,然后在他那惊异的面色前,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挑衅道。
“装君子这么久,你就以为是真的了?自己做过的事情不记得了么?”
我再慢慢靠近他,面无表情地问出几句深埋许久,此刻爆出,且无比危险的话。
“你敢说,你那几次把我绑起来,堵住我口唇时,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享受么?”
梁挽勃然变色,像是受到了致命的指控一般嘴唇微颤,他不敢相信地抬头看我。
而我只是笑了笑。
一个人只有笑,才能把接下来这句话给端出来,摆在人的面前。
“我在你面前哭出来的时候,你难道看得不开心吗,梁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