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梁挽与我一起到了严州的一处客栈,他是轻车熟路地和那客栈的小二和掌柜打了招呼,然后带我上了二楼靠窗的雅间,还点了许多晶亮亮、澄明明的甜点,造型各式各样,但主要就一个字——甜。
我倒奇怪他怎么会带我来到这儿,他只是笑着说让我等等,我倒想碰一碰甜点,可只尝了一口,就觉得这甜味儿都快溢出来了,当即觉得还是喝茶算了,结果不多久,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从木质的阶梯之上一级级踩过,好像在钢琴键盘上流淌而过似的,富有节奏的响声像是能踏在人的灵魂上,我一抬头,便觉出了一种凌厉的气息在胸膛之间鼓动,一抬头,瞧见了一道光投向那边,映出了一个陌生的人形。
首先,这人是个帅哥。
第二,这种帅哥我从未见过。
我之前见过的清冷帅哥,大多会在某种部分上互相重复,从气质到素质,到外表到仪表,你总能找出一些相似的气质,以至于形容词都是类似的。
可这个人,这个人分明是人尖儿里的人尖儿,美人中的美人,是这其中最不可小觑的美的典范!
他本人披了一身黑狐皮的裘衣,露了高大矫健的身躯,连影子也透出一种无形而杰出的气势,那面容在光芒之下,竟闪着一种削尖了的白玉冰霜般的透明雪润,抬眼之间忧冷俊逸、傲然翩雅,如雪山轮廓削了一刀,没有一份多余的枝丫与巅顶。
俊得有些惊心动魄、美得让人防卫心起。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又多看了几眼,竟然觉得这种美是有点攻击性的了,看久了让人觉得心头被掠了一刀似的,我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梁挽,只见梁挽微微一笑,容颜如温婉的莲花一般美好润泽,是一种看不腻、看不烦的样子,每次看过去都能发现一些新的妙处。这才是能长久看下去的好容貌。
我当即就觉得被他的一眼给安抚了,又重新看过去那人,却见那帅得过分的美男子也在打量着我,眉目之间隐隐生出一种郁郁幽冷之色。
他生出了几分疑惑、几分提防,然后看向了梁挽。
梁挽当即与我热情地介绍:“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意气门门主——仇炼争仇兄弟,他是此次抗聂联盟的会首之一。”
他又和对方介绍到:“仇兄,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略微提过的——襄州丹霞客栈的林玄青林老板。”
仇炼争只坐了下来,双眼微眯道:“林老板可曾用过别的姓名?”
梁挽立刻观察我的神色,而我只是神色平静地放下了筷子:“英雄不问出处,怎么仇门主和人坐一桌,还要查别人的三代么?”
仇炼争淡淡道:“我听闻过襄州有一位林老板,武功却深不可测,短短半年时间就聚拢了一股势力,不料今日拜会,却是这样年轻的人才。”
“仇门主客气了,为何有空拜会?”
说实话,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唐约呢,看到来的人不是他,还有点小小的失望。
毕竟按着阿九的说法,这个时候的唐约应该已经和那个心狠手辣、色胆包天的仇家攻相爱相杀了一阵,互相辱来侮去、渣来骗去,各种恩怨纠葛和狗血肉戏都轮番上演了一番。
那唐约现在是什么状态了?
他会和自己的仇家老攻一起出现么?
仇炼争只神色冷峭道:“不久前梁兄寄了一封信给唐约,小唐与我说,是信中有一位昔日的故人约他在此地见面,我从未见他那样开心,便问了地点。我先来一步,他马上就到……”
是唐约告诉了他来这儿?
我奇怪道:“那你和唐约是什么关系?”
仇炼争只正色道:“我和唐约之间无话不谈、无所不叙,他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我眉心一动:“那他的仇人呢……”
仇炼争声色冷绝道:“自然也是我的仇人!”
哦?这人倒是和唐约是极好极好的关系了。
他目光一转,看向我:“倒不知梁兄和林老板之间,是否也是如此的肝胆相照?”
我爽气一笑:“当然!”
这冷峻而微郁的帅哥,看着倒也是一个正经江湖汉子啊,这也不像是阿九概括的那种能对小唐下得了黑手的仇家攻吧?
所以仇家攻另有其人,这个仇炼争只是唐约的好朋友?
那小说里那个相爱相杀的仇家老攻到底是谁啊?
我的思绪被渐渐拉扯到了现实之中,梁挽只是握了我的手,正色道:“我信这位林老板,正如信我自己……”
他顿了一顿,忽笑着摇头道:“不,说实话,我信他甚至比信自己还多一些,他的判断素来不错,仇兄大可有话直说。”
仇炼争目光一亮:“能让梁兄这样说的人,可不多啊。“
他道:“我信梁兄的眼光,但合作还是要亮明一下身份背景,毕竟我们此番是要商量着一起对付聂家,这位林老板,从前可曾用过别的名字?他有和聂家作对的经验吗?”
我还想说点什么,梁挽这次却极正经道:“仇门主和聂家今年才开始作对,可这位林老板在五年前就开始和聂家作对了……论资历论背景,仇门主叫他一声前辈,不算亏。”
我都有些惊讶于梁挽说话居然能如此直白,因为他向来是最最温柔谦卑的人了,从来不会去特意吹捧什么人,可如今却快要把我捧到天上去,都不觉得有过分。
而仇炼争如此冷峭俊烈之辈,听了以后也稍稍收了锋芒,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端详道:“前辈?“
梁挽点头:“不错。”
仇炼争只道:“梁兄成名比我早,我若叫梁兄一声前辈,倒是心服口服,可是叫他一声前辈,难道他和梁兄是一辈的人?”
梁挽笑道:“他成名可比我还早呢。”
仇炼争却奇怪地看了看我。
良久,忽的撂下一丝嗤笑。
“梁兄早在七八年前就已声名鹊起,可你身边这位貌美的小兄弟,看上去连二十都不到,连唐约看着都比他年纪大一些。敢问他之前到底是什么人,从前和聂家做了什么,能让你和唐约如此重视?”
……请问你是古希腊掌管阴阳的神么?
为什么看上去很认真的话,说出来都像是在阴阳怪气?到底是被动天赋还是主动练成的?
我想了想,终于明白了。
“听你这语气,怎么像是因为唐约对我的重视……吃醋了?”
仇炼争楞了一瞬,忽眉目一凝,阴阳自若地笑道:“你这话倒是有趣,只是我又岂会吃一个无名之辈的醋?要吃,我也只吃梁兄这等优秀人才的醋啊!”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用自豪的语气说出来啊?
还有你压根不否认吃醋?
只是否认吃醋的对象么!
他只是看我:“我只是想看看,让唐约如此念念不忘,叫梁挽这般郑重其事的林老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我挑眉道:“你想看我的剑?”
“不错!”他眉目微动,笑容恍若一丝冷星摇曳,“从我看你的第一眼时就想了!”
没有任何预兆与警告,我忽的一剑簌簌而起。
剑光如云霞一般飘飞而去。
又似水袖一般流拢卷回。
剑回到鞘的时候,仇炼争脸上那股傲冷轻慢的神色,忽然像是被寒天里涌出来的冰,给一寸寸地冻住了。
他瞪着我,然后看向了柱子上凹下去的一角,花瓶上断掉的一截花,以及甜点小山上被削掉了的一个尖尖,好像从剑光之间,重新认识了我。
“九年前的江湖上曾有一位剑术无比精绝的年轻高手,人称‘剑绝’,又称‘剑诡’,那人昔日一剑斩杀十多位高手,也曾执行过极为机密的暗杀行动,而后又忽然消失于无踪……再出现的时候,听说他重新回到了聂家,最后的消息,却是他以一人之力杀光了聂家家主身边的骨干,却唯独放过了聂楚容……”
他像念设定一样叨叨地念完这些字眼。
最后的最后,这目光凝到了我的身上。
“你……是‘剑绝’聂小棠!?”
我道:“九年前的人物你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满脸满心的不可置信。
“如果你真的是聂小棠……那你现在至少已要三十岁了,你,你怎么会这么地……”
我倒不知道该吐槽他的重点是什么,倒是梁挽在此刻温柔打趣地一笑,与我对视了一眼,倒让我也一时被他的笑意所感染,忍不住想笑出点声儿来,却又听得一股仿佛能触及灵魂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过来。
我的笑容忽然僵止。
心头一起,目光一抬,我看向了那个人。
那个已经整整五年未曾见到的。
却一直在各种传说里听到的人。
唐约。
唐大侠。
这本书的真正主角。
五年前的少年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跃而出,洋溢着一股洒脱的明媚,一股绰约的天真,美得像一种刚出芽不久的青色植物,一种富具江湖气息的幼稚梦境。
可五年后的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走到了阳光下的青年。
他浅浅扬眉,面上一起一浮着一种厉气与骄矜齐发的容光,眼瞳亮而逼人,就好像一本刚刚翻开的书,字字黑白分明,气质明烈如火,竟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坚毅果决。
如此气质,可偏偏他的五官秀气清绝、婉约明丽,某角度看过去甚至有点像一个女孩子,就大大中和了这艳烈媚阳一般的灼热气质,显得像是一个可以躺在你手心里的小太阳。
平易、温和。
而不是烫眼。
再看他举手投足、袖翻步动,又似一抹惊涛掠过的银沙小岸,如清风聚拢、雪浪摇曳,暖熏的气儿就这么吹过来了。
如此熟悉又陌生,充满各种矛盾感和故事感的人物。
除了唐约,还能是谁?
而他一旦看过来,与仇炼争互相点了点头,与梁挽目光交对了一下,又看向了我,忽然猛地一惊,僵在了原地。
我也被他的目光定了一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忽的,唐约激动无比地冲过来,当场抱住了我。
一声儿呼唤旁若无人地叫出,狂喜在颤抖里显露无疑。
“聂哥!”
仇炼争当场惊住,看着咱两的亲密接触,颇有点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梁挽却是如同过来人一般地,亲切地笑了一笑,只是当我们抱得久了的时候他才会过来,调皮捣蛋似的戳一戳我的腰。
我也戳得一颤,只在唐约温暖的拥抱之下叹了一口绵长的气,回抱了一下他的脊背,安慰地笑笑,与他分开,道:“好了好了,许久不见,你真是大不一样了……”
他上上下下地看着我,目光微微一红,倒是笑道:“聂哥……也不一样了啊。”
咳咳,看上去比晚辈还年轻这种事儿就不要提了啊……
我只笑道:“你这些年倒是交了不少大人物做朋友啊,这位仇门主一表人才,气质卓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这家伙看着有点阴阳,其实挺爽气的,这不比你那渣攻强?你把渣攻给甩了,和他这种磊落汉子在一起不是挺好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走什么狗血剧情啊,大家一起交朋友嘛。
唐约微微一愣,有些腼腆地笑道:“他……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被我用计骗了一次,当时还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倒是一切说开,恩怨两清,我和他,就只剩下情谊了……”
哦哦是这样啊。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拍着拍着忽然僵了一下。
好像有点不对哦。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被骗了一次……
闹得不可开交……
只剩下情谊了……
……
……
这这这这不会就是那个浓眉大眼、心狠手辣,差点把你给酱酱弄弄的那个仇家攻吧!?
我以为仇家攻就是仇家攻。
结果是字面意义的姓仇人家的攻!?
我当即回过神来,看着仇炼争的目光也不对劲了。
“你们第一次交往的时候,唐约是不是用女装骗了你?”
仇炼争一愣,疑惑道:“是……小唐连这个都和你说了?”
梁挽看着情形不对劲,而唐约面色正有些尴尬古怪的时候,我便忽的冲仇炼争撂下冷怒之色:“你是不是那时便恨上了他?你是不是报复了回去,做了……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
仇炼争沉默僵直了许久,忽嘴唇颤动道。
“是……我是对他做了一些终身后悔之事儿……”
唐约忽然羞恼到整张脸都冒出了可疑的红:“聂,聂哥……梁挽难道连这种事儿都和你说了么!?”
梁挽则被这混乱的局面一下子震得愕然当场:“我没说啊。”
我则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什么都知道?”
梁挽无奈地涨红了半张脸:“不久前我才知道的啊……而且,而且这种事情涉及他们的恩怨隐私,我,我不能说的啊。”
我只好转头看着唐约,怒道:“他对你做了那样不可描述的事儿,你……你还能和他在一起!?你能原谅得了他!?”
你是被阿九派的阴间公民给夺舍了还是给阴间光环影响了?古早渣攻是你这种光风霁月的人会吃的type吗?
唐约愣了半天,忽然抓住了关窍似的抓着我的手:“聂哥到底是觉得他对我做了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
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骗了他后你会迎来什么啊。
什么强制爱啊,囚禁PLAY啊,黑化之下的为肉而肉的戏啊,你还要我在大家面前说出来吗?说出来我能做人你咋做人?
他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万般无奈道:“我觉得你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仇炼争只淡淡道:“你不必替我解释什么,我有嘴,有事情我自己会说,遮掩也没必要,我当日确是鬼迷心窍,强行……”
唐约像炸了毛似的恼道:“没有强行,当时我俩都自愿的!”
我懵了一瞬,然后在梁挽阻止我之前,刹那之间腕部急抖。
一点儿寒梅冷星般的剑光瞬闪而出。
对准了仇炼争白皙的脖颈。
他凌然不惧,只冷眼看我。
我冷冽道:“把话说清楚,你对他都强行做了什么!?”
唐约惊于我出剑之快,又无奈道:“聂哥,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总之我们都做了互相对不起彼此的事,但已经都把债还清了,如今我们恩怨两清……你不该再出手干涉……”
我冷声道:“唐约,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我管不着,你们要不要继续在一起也和我毫无关系,我只想弄清——我要合作的对象到底算不算一个人,倘若他真做了一些我看不过眼的事,那他势力再大,能力再强,也绝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唐约一愣,道:“这对你就这么重要?”
我恼了:“当然了。”
“那能不能先把剑放下?”
我没放,梁挽却笑道:“放心吧,他不会对一个毫无反抗之人出剑的。”
我瞪了挽挽一眼,继续瞪仇炼争:“你怎么也不反抗,也不对我出掌?“
“来之前,我其实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重视你这样一个故人——毕竟你们已经足足五年都没见了,人心易变,何况是你们。”
仇炼争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忽的亮出一番感慨的笑容。
“如今我倒是看懂了一些,你确实是当年的聂小棠,也确实配得上他叫得那么甜的一声声‘聂哥’。”
我冷淡地看了看他。
忽收回了剑锋,看向唐约。
“唐约,你如果还想我和这个人合作,就把这些年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儿和我原原本本讲一遍,若是不愿,我现在就走,我就不信找不到别人!”
唐约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无奈道:“好,我们去隔壁房间,我把一切都告诉聂哥,但聂哥也把自己这几年的事儿告诉我,可以么?”
我疑惑道:“我这几年什么事儿?”
“你还问我什么事儿?”唐约目光明锐地看我,忽的语调一转,透出了无限的伤心悲切,“我以为你当年真的死了……我以为当时在明山镇和你见的就是最后一面了……你口口声声说会来找我的,为何这些年,你连一次都没有来找我呢?”
我一愣,他要是反驳我骂我的话我倒可以骂回去,可看他是真的有些伤心了,我的气势就莫名其妙一弱,支支吾吾道:“这这这……这这,得怪梁挽!”
梁挽无奈地挠了挠脑袋,想辩解好像也辩不出来,只得苦笑:“是……是得怪我。”
我慌里慌张地瞪了他一眼,又狠狠瞪了仇炼争一眼,只对唐约道:“我们先去隔壁房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