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子今丈二摸不着头脑,而从远方赶来的小错等人见我和梁挽贴得这样近,好像在说一些体己话,便也不知道该不该插进来了。
幸好只有寇小王八听到,他们仨还没听到这些私语。
不过,我还是瞪了梁挽一眼,道:“以后在人前少说这样的怪话,晚上来酒肆,到时见真招吧。”
梁挽却好奇道:“是哪句话很怪啊?”
是最后一句啊,你装什么傻子呢?
什么叫一定要让我开心啊?
这和今晚的比试有关联么?
不过,梁挽也是个极有本事的人,能把寇子今这样少爷脾气的人哄得服服帖帖,也能把一切奇怪的古怪的诡怪的话儿都呈现得宛若天然雕琢、毫无人工伪痕。
寇子今小王八肯定吃你这一套,毕竟他有些笨笨的嘛。
我偶尔也发笨,但至少现在不笨,我不吃他这些话的。
毕竟别人给我的开心,是别人施舍的、给予的、抛下的,就像抛下一个鱼饵那样诱惑我。好吃是好吃,可这种开心是随时可以被人取回去的,我若依赖上了他给予我的快乐,也就等于依赖了他本人,那怎么可以?
开心喜乐,最好还是我主动造就、引发、激出,而不是等着别人去给予。
别人是靠不住的。
所以,哪怕我观看了梁挽的战斗后,听了他的怪言怪语后,有一点点小乐子、小兴奋,像几分酒意浸透了心房之后在体内摇曳起来,我也维持了脸上的冷漠淡定。
我其实是开心的。
可不能让你知道。
除非你把自己的身家背景全都倒个干净,把身上的谜团都给我一层层剥开,然后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说说情绪透明化的好处。
告别了一头雾水的寇子今和含笑不语的梁挽后,我与卫妩和池乔分别,只和小错一起回到了棠花酒肆。
在我回后,我立刻接到了来自特殊人群的消息。
住在明郭街的何旋,是一个靠身体侍弄男人讨生活的特殊工作者,不光是他,那条小街的人基本上都是,其中男女都有,老少皆齐,楼楼阁阁里是各色各样的人群。
我当初来明山镇,也只在这条街上铲除了一些逼良为娼的恶老板,救了一些被拐进去的小孩儿,帮了一些愿意转投别业的年轻人,可至于那些已经上了年纪的,没别的求生法门,惯于做这些的,我也没办法硬按着人家转业。毕竟杀人容易,改造却难,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也只是尽可能杜绝这条街上的逼卖强拐,可这偌大的灰色产业,浩浩荡荡,奢奢靡靡,靠我一人是挖不断的。
何旋就是当初受过我恩惠的一个住民,他也是我在这条街上的一个耳目,今日过来就是和我说了一件事。
半个月前,有个漂亮少年曾拜访隔壁镇子的一位当红的花魁娘子,他后来又到了这明山镇,看了一位曾经红过,如今却过气隐居的名妓。这少年模样俊俏,说话好听,态度诚恳,学了花魁娘子勾人的眼技,又仿了隐居名妓那风流的步态,他穿女装,扮女子,极有风流韵致,把几位师父看得啧啧称奇、逗得十分开心。
把我逗得也很开心。
我一听何旋的形容就开始笑。
听到后来,简直是要拍大腿狂笑!
这拜花魁名妓为师的漂亮少年,还能是谁?
不就是唐约吗!
他扮殷姑娘扮得那样出色,连我这样的火眼金睛也都没瞧出来,我还当他是天赋异禀,原来是不吝身份、虚心求教了专家啊。
不愧是马甲文的男主。
不管扮什么马甲都要专业极致。
连扮女装也要从女装大学毕业才可。
转念一想,若非他如此认真学扮女装,日后怎能凭出色的女装扮相,成功勾引了那倒霉冤种的少侠攻呢?
不过这些都和我都没关系。
我如今是想找到他,问一些问题,确认一些关于系统和小说剧情的猜测。而且,不知为何他看着莫名熟悉,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他的。
这寻人本可以放在几日后,可何旋却提醒道:“聂老板,我听说那少年好像受了伤,躲在一个姐妹的屋子里养了几日,明日好像就要启程离开了。”
明日就离开?这也太突然了吧?
他不会是察觉我在暗中找他,所以想溜了?
我送走了何旋以后,心内越发地犹疑起来。
今日本有和梁挽的面试之约。
可唐约明日就要走。
梁挽的轻功虽是绝顶,可躲匿逃跑的本事却还是唐约强一些,这个男主狡猾得和一条泥鳅似的抓也抓不住,孟寻和谈夜二人搜山检海一般地寻他,也寻不到他在这镇里留下的踪迹,若非何旋今日过来告知,我还真不晓得他就躲在那条街上。
若是明日让他离了明郭街,大海捞针的我哪儿去找他?我的问题又找谁去问?
那今晚就先把梁挽鸽了吧。
反正鸽人这种事只要来第一次,以后就会慢慢习惯的,我才不会对他感到愧疚呢!
我便送走了何旋,又让小错等在酒肆,说是梁挽若来,且让他在此等我一晚。
趁着他被我困在酒肆的当头,无人阻我,我就顺顺畅畅地换了夜行的衣服,趁着夜幕拉开,把一切罪恶的心思和非分的肖想都掩得严严实实,我穿街走巷,来到了这明郭街上的一处阁楼——“清漪阁”。
这阁内有客人来来往往,接待客人的工作者却是男女都有,因为有些客户表示两性都可以,男工作者常使劲浑身解数和女工作者一起争夺客户,这种铁T撕骚0 的场面可以说热闹混乱到了极点,让我觉得荒谬到有点不忍直视。
进去以后,我拐进了一个房间。
昔日花魁夜绽红就住在这个房间,可今晚她似乎是去李员外的府上献艺了,那唐约应该就一个人藏在这儿了。
我不敢惊动他,怕他一被惊动就跑没影儿了,就悄悄从隔壁房的窗户爬出去,等到了外墙,再如一只乖巧的壁虎一般爬到这个房间的窗户下方,我把纸窗撑开一条缝儿,就见到里头的景象。
昔日花魁的房间果然不同凡响,整个房间足有别人五个房间那样大,布置得精巧细致不说,还有重重卷卷的红色帷幕飘在其中,那柔软丝绸竟直接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如一条条赤红的河流般悬落于地,把一个大房间以软性的原则分割成数个小块儿,也在分割的同时营造出了一种淫靡清媚的神秘氛围。
这或许是给夜绽红练舞之用,也或许就是纯粹的装饰,反正这些轻软浅透的帷幕是越积越多,如雨如织一般散垂八方,似遮似挡了一张八宝柜、一张四方床。
我看那四方床边搁着一碗药汤,床上躺着一人,似是只穿薄薄衣衫,被子也半盖不盖的,但有重重帷幕遮挡,看不清脸,只是那双又长又紧致的腿,露了一小节出来,雪白欲滴,叫我觉得眼热,也有些眼熟。
这腿型……
好像有点像哎。
不过仔细想想,他们的身材气质,也确实是有点像的?
我想了想——唐约演殷姑娘时肯定是易容过的。如果他卸去女子妆容,那他和某人的长相,会不会也挺像的?
想到这儿,我的唇角就有点扬起来了。
毕竟我是美的好朋友聂小棠,我欣赏美、形容美、比喻美,而他若是和某人长得有几分像,那绝对不会难看,说不定能当美的代言人二号。
但,唐约再美,也应该没有一号代言人那么美。
应该吧?
我便从窗外悄悄溜进来,学着小错的模样,如一只夜猫似的悄没声儿地靠近,呼吸被收敛到极致,身体动作似已完全融入红绸帷幕之中。
十五步了,十三步了,十步了……
可就在我靠近对方到十步的时候,床上那人忽然暴起一蹴,一张被子幕天席地一般向我当头罩下!
我立刻翻身一滚,起身时发现那家伙已躲进帷幕之中,他的人影在重重丝绸垂带之间若隐若现,如晃如摇,像一阵柔风似的穿来走去,转眼间到了跟前,他却猛地一踢,那柔软的垂带如灌输了爆胀的内力似的冲我撞来!
我冷眼而抖腕。
腕部清光凌然一展!
垂落的绸带遇了这剪子一般的剑光,立刻四分五裂,如红雨一般四散飘零!
唐约的身影随后隐去,我跟着冲了过去,便见那人似逃似引,窜动身躯的时候还不断地发出飞踢和掌打,把一道道绸带都灌注了内力似的打击过来。
我便低头一滚,避开一条如绫蛇般蹿打我肩膀的绸带,再仰身一平,躲了一条如红电一般打我腰部的绸带。
好快的身法,好猛的踢打!
眼见着对方是借着帷幕和绸带的掩护,我就干脆拍地一跳,整个人跳到半空,手上拉了绸带,像荡秋千一般荡了一个大弧过去,同时手上剑舞八方,仿佛在我周围舞成了一个密密匝匝切割一切的罗网。
当初颜丹卷那么舞动剑网,我就学他了。
剑网无处不至,把原本密集的绸带都切割得散落满地,我皱了皱眉,感觉一会儿得留个大银锭下来赔这些绸带了,可那即将被剑网包裹的唐约,身形依然如云如梭一般飘忽不定,如一道落叶穿梭于红色的河海,又似一张薄薄的纸片被剑风一吹就跑。
有点不对啊。
我心中一凛,低身踢去一道绸带,正中对方的小腿,然后我翻滚贴近距离,一剑戳向对方大腿!
唐约险些被戳到大腿,惊呼一声,拧身一让,看似慌忙,可躲得却从容,绸缎都没他的身法这样稳当利落,且落地之时,他还踢了一绸带过来,我却看穿了套路般就地一滚,在地上扫出落水倾流般的一剑!
“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一听这话,那人终于慢了一步,裤腿被切割开来,露出了光洁紧致的小腿。
我立刻站起,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唐约呢?”
眼前之人果然不是唐约,而是梁挽。
梁挽只冲我苦笑一声:“这话该我问你吧,聂老板?”
我也不管他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我只看了一眼那床上的药汤,那汤看上去还不算太凉,说明唐约应该不久前就在这儿,何旋的情报应该没有出错。
可等我到了这儿,怎么一个男主就成了梁挽?
美的代言人二号就这么被一号给踢走了吗!?
而梁挽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只瞬间领悟,盯着他道:“我明白了。”
梁挽笑得依然温柔:“你明白什么了?”
我眯了眯眼:“白日在湖边比试后,你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跟着了我回到了酒肆附近。你在酒肆外边看到何旋过来找我,就猜到我可能会来这条街,所以你提前过来,通知唐约跑掉,好在这儿等我!”
我说这床上的男主怎么身形腿型都有点像你。
原来根本就是你。
你和他是早有勾结?
见我目光如原野中的一簇冷火,梁挽却笑如苦水一般。
“我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我其实也不知道唐大侠是躲在此处养伤,只是我知道你在暗中找唐约,今日又看到何旋去找你,我见你出门,就猜测你是去明郭街找唐约,所以就提前过来了。”
“明郭街上那么多的房间,你若是不跟踪我,又怎么知道唐约就在这一间?”
梁挽摊手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啊,我一间间看的。”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他倒有些无奈道:“小聂,我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这个房间的,很辛苦的。”
……你提前赶来,还有时间优哉游哉地一个个找唐约,这是何等轻功和速度,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辛苦?
你这是在凡尔赛吧?
不管内心翻起怎样的话浪,我面上依旧冷静淡然。
“第一,你还在受考察期间,叫我聂老板。”
“第二,你来的时候是不是见了唐约?”
梁挽笑道:“小……聂老板,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而且他走得匆忙,可能是察觉到了有什么人要来找他。我怕除了你以外还有赫连羽的人在追杀他,就替他睡在床上,等这人过来。”
……我看你就是在等我吧?
我笑笑:“说实话吧老梁,他还藏在这阁楼里吧?”
梁挽目光平静道:“我何必在这种事上对你撒谎?”
我迅速集合起了思路,闻出了梁挽在这件事上的味道。
“你不是怕赫连羽派来的人去杀唐约,而是怕要杀他的人其实就是我,对不对?”
梁挽见被我看透了心思,只苦笑道:“那么,是你么?”
我淡淡道:“很可惜,不是。”
虽然我经常喊打喊杀,但我这次真的只是来问人的。
梁挽松了口气,道:“我是真没见到他,但小……聂老板既不是为了杀他,又为何非要找他呢?”
我漠然一笑:“我不杀他就不能找他了?我找他就非得告诉你理由?”
梁挽叹了口气,只抬起一种极复杂的眼神来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神色上有些不对劲。
那眼神中的温和和笑意竟然不见了。
他不笑了。
我皱了皱眉,问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题。
“你,生气了?”
梁挽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平静道:“有一点点吧。”
真是有趣,他连生气都这么平静。好像恼怒都被闷在润白的皮肤里头,慢慢地发酵出来似的。
可我还是有些不解:“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这次既没踩你,也没打你,更没把剑搁在你的脖子上啊。”
梁挽目光一闪:“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有一点点生气?”
我不以为然:“因为我割破了你的裤子?这很贵么?”
梁挽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忽的凝定了下来:
“你的今晚,该是我的。”
我眉心一震,惑然无语时,他却平静且淡然道:“我按你的条件一一与那三人比试,我准备好了药箱,提早去酒肆找你。可你为何出尔反尔,非要今天晚上去找别人?”
……真生气了?
可从前那么多事儿他都一笑而过,今晚是怎么了?
我有些困惑,但还是故作冷漠:“我懒得见你,就来找别人。反正是你想留下而不是我,我出尔反尔了又怎样?”
梁挽口气一窒,脸色微沉道:“可我以为你已经……”
我赫然看他,已经什么?
他忽沉默下来,像认识到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真相,那暖和得像个小太阳似的的目光微微一黯,又紧接了一声叹息。可叹息后,他像又恢复了从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模样,重新披上了那份镇定温和、永远宁静的笑意。
“算了,没关系的。”
好像有点难过呢。
我眉心一皱,眼神漂移道:“你不用把我当朋友,也不必再信我的话……我擅长骗人,也很会害人。”
你这氪金手游都抽不出的暖和人,又何必信我?
若不信我这凉薄人,你又哪儿来的失望和难受?
梁挽却不看我,只低低一笑道:“没关系的。”
我却平静而无奈地看他:“我到现在也没完全放弃去害你,你留在我身边,若有人诱我害你,我未必能拒绝。”
“没关系的。”
“不要再骗自己了,你又不是真的觉得没关系。”
我目光一转,如利剑般指去。
“你想接近我,想留下,不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我的性格、摸透了我的想法,不会再被我害到么?如今就已失望,你又怎会真觉得‘没关系’?”
梁挽苦笑道:“可是,我是真心觉得没关系。”
“嗯?”
他叹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你的想法,其实我觉得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去想你,却根本想不透你,也看不出你的内心。”
哈?
那你为什么老在我面前表现得这么笃定和自信、镇定和淡然?
梁挽苦笑一声,那目光温柔动人得,简直像是要化成什么盛不住的气体。
“我只是在装啊。”
啊?
“不管发生什么,装着装着,把你看透了,装的久了,也许有一天就会变成真的呢?”
额……所以……你也在装?
我大吃一惊看向他,欲言又止,心情复杂到无法言语。
我以为我遇到他,是见了一个镇定温和到不像个人,倒像个菩萨和神灵的男人,我以为自己不管我扔过去什么情绪,都不能让他动摇半分。可现在,他却把这层几乎神化了的镇定平静给撕下来,让我赫然发现,原来他在和我相处时,比我还要在意,比我还要害怕。
可是,你又为什么要信任我呢?
信我,不就是允许我去伤害你?
梁挽苦涩道:“虽然,我根本想不透你,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再被幕后的人逼着去杀人,但我还是想留下来,就算你随时可能改变主意,去骗我、卖我、害我……”
“……也没关系。”
“因为你救过我……哪怕之前我的好心害了你,你却还是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去为我运功,去冒着真气走岔的风险帮我化解那道无形气劲儿。”
我叹了口气:“所以你根本想不通我的一些事,也不确定我会不会害了你,你并不是那么自信,你只是觉得……就算我真有一日会害了你,也没关系?”
梁挽苦笑道:“确实没关系。”
他目光一沉:“我只是不希望你去害别的人。”
所以你才说——你只希望我害你?
所以你担心——我来这儿杀唐约?
我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一个能让梁挽“黑化”的点儿,可我不愿意去想得太多,因为我怕想得太多,我会真的想去那么做。
我摇摇头,故意给他泼冷水道:“我今夜不过失信于你,你就开始难过了,说明你嘴上说没关系,心里还是对我有期待,希望我会回报什么的。以后我若不回报你,我还要害你,你还会希望我时时开心?你话说太早了吧?”
梁挽笑道:“我没有说得太早啊,我可是想了很久的。”
我越发困惑而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谜一样的男人。
他给我投来的那一丝微笑,灿烂到几乎危险的地步。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接下来说的话,才是今天晚上最灿烂,也最危险的一部分。
他只眯眼看了看窗外的明月,像品味着什么美好的东西那样念道:“我白日里说希望无论如何你要开心,只不过是因为我忽然想到,从小木屋出来的那时起……”
那时什么?
他的目光从那几乎要融化的月光悠悠一转,他看向了我,笑得整个人如银河清星,浑身上下都透透的:
“因为从那时起,我在你身边的每一刻、每一瞬,我都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