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只粗陶盘子,上面摆了一只缺了一角的香炉,炉中白烟缕缕上升,像一抹袅袅的情思被无形的手拨弄而上,拨到最后,白飘飘的烟那么直接地捅了一把房梁和顶柱,似乎也捅破了我们之间的那一层若有似无的窗户纸。
我看着梁挽那伤心酸涩混在一起的神情,只眉间一凛,道:“你这么说,是吃醋了么?”
梁挽的目光如被看不见的烟尘给扎了一记,略略侧头,一身美丽的身段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出有些模糊不清的轮廓,半会儿,他似决定了什么,转过头看我。
“是有点。”
哦?竟然这么直接地承认了?
梁挽叹了一息:“就算是朋友,也可以互相吃醋的啊。”
……你非说这么养胃的话干嘛?
我有点沉默,梁挽以殷殷切切的目光看我:“我只不明白——你对他的态度有一个很明显的变化和分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你从十分提防变成与他万分亲近起来?”
万分亲近?哪儿就那么夸张了?
我只把半真半假的话一掏:“我有一个朋友,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他死前把这个遗憾告知了我。而和沈君白见面后,我确认他就是我朋友要找的人……所以亲近了些,也属正常吧?”
梁挽狐疑地看了看我。
“你说的这个朋友……”
嗯?
“……是不是你自己啊?”
哈?
“你的脑子真是有点热了。”我冷漠地,一字一句地刺他,“从前你都知道看破要不说破,如今怎么了?看破了非得说破,在我面前逞什么聪明呢?”
梁挽却道:“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他倒是上前几步,影子都把我罩了个结结实实。
而我却一脚上前,踩在他那在烛光下晃动不休的影子里,好像踩了一条不存在的小尾巴似的,我冲他挑了挑眉,手上是毫不介意地捏了他的肩,五指轻一发力,不容抗拒地,把他的整个身躯扭到了我这边。
“我知道你难受,但这事……追根究底还是要怪你来着。”
梁挽苦笑:“就因为我不愿意再进一步,想再等等,你就想把这一切都怪我头上?”
“不是这个。”我瞪他,“是因为我喜欢你……乃是我平生第一次去喜欢一个男人。”
梁挽一愣,像被击中了什么似的猛然看向我,而我道:“你或许没觉得,可你已在无形中改变了我对有些人,和对有些事的看法……”
你把我从一个高度敏感偏激的状态往下拉了一点儿,又拉了一点儿,变得能够更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向了,也变得能更真实地去面对自己的感受了。
所以,我也愿意把坏脾气的遮盖给去掉一些,对别人也更温柔一点。
见梁挽还处于一种被震撼、被收拢的阶段,我只笑道:“你难道就没注意到,我确实没对这个沈君白发过脾气,可我基本上也没对别人发过脾气么?”
说完,我用力地扭捏了一下他的肩头,好像那里承载着一个个难以言说的火烫念头。
“你和小错私下串联,我都未曾把你和他打个稀巴烂,换做以前可不会是这么简单轻易的……”
梁挽愕然看向我,目光一颤道:“小棠……”
我笑了一笑,用词清淡得像一碗没加任何调料的高汤,但却透着一种真实的拿捏。
“所以啊,别怪我对别人都变得温柔了一点……这都是你带来的坏影响,论起来都得怪你,可不能怪我啊。”
他目光沉静地听了我说一会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可被我扭住的肩膀处却渐渐绷弹出一种微妙的放松,因为这种松弛,好像连他的人他的面都在烛光里发亮了几分。
渐渐地,他蕴起了一丝了然而成熟的笑。
“脾气变得更好,确实是件好事。但你为何有意无意,多次三番地要我去照顾他,而不是你自己去照顾他呢?”
额……
他又目光一深:“这五日,你确也和那沈公子单独聊了很多,但若你不和他在一起,就总让我去你房间里,给他端茶送水、捧碗煎药。你给我们制造独处机会,为什么?”
这个……你看出来了啊。
我越发觉得咱们两就像是一对看似迥然不同的工厂齿轮,他身上每一个凸起的齿其实都能镶进我的凹陷之处,一进去就能堵得严严实实,拔都拔不出来。
好处是心有灵犀。坏处就是我一旦对他撒谎,或有隐瞒,他一定能第一时间看出来——我又在使坏了。
我放下按着他的肩的手,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希望你和他也成为好朋友,你不也一向喜欢交友么?”
梁挽的笑意深得有些看不透:“我是喜欢交朋友。”
“我一开始见到他,也确实很有兴趣。”
“只是后来发现,我也许很难和他交上真正的朋友。”
我这就有些不解了:“为什么?”
梁挽却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我疑惑道:“你头几天对他也算尽心尽力,聊起来也是言笑晏晏,后来你为什么就冷淡了下来,对他没那么有兴趣了呢?”
虽说过于瘦了点,但光看脸蛋,他也算得上是脆弱孤高、清冷绝美,且一身病骨支离,有无穷无尽的破碎感作底,不正好激发你这过分的照顾欲,和这强势的保护欲?
简直是踩在你的XP上啊,竟征发不出你的征服欲?
我一说起伤病,他就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我。
“你好像觉得我在大街上随便看见一个生了病受了伤的美男子,就会想把他们绑回家提供全套治疗,并且想与他们之间发展深厚的情谊?”
我点点头:“你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梁挽愕然:“你竟然是这么想我的?”
我挑眉:“你一开始见到我时也没喜欢上我吧……那时我们尚且还是敌人,你不就已经开始对我这么做了么?”
既然不是一见钟情,你那时不就是多管闲事么?
梁挽忽口气一窒,似想反驳,可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之言,就闷闷地盯了我一眼,去往床上坐下去了。
我却好整以暇地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这副生闷气的姿态,不觉得着恼,只觉有趣极了,便道:“我和你说实话,我虽然和他一见如故,可也确实不知道他的来历背景,他这身上的武功心法也让我好奇得紧……所以,我就想让你……”
梁挽挑眉道:“想让我去他交好,让他放松警惕,好让我套出他的武功背景?”
我点点头,梁挽却笑道:“可若只为了武功背景,你不会这么做,必定还有别的理由。”
太了解我了,不好骗啊。
我只道:“我这几日与他的亲近,还有推你去和他交好,也是因为,我自己能得到一些不便言说的好处……”
我和那沈君白第一次挑灯夜谈,就交换了一些彼此的情报,得知了他的主线任务——就是攻略像梁挽这样具有男主潜力的美男。
不仅是梁挽,凡是具有黑化潜质、具有男主资质的美男子,他都可以去攻略,都能去获得对应的积分。
而我也让沈君白帮了我一个忙,直接召唤出了阿九,通过与阿九谈话,我也找出了一个系统攻略流的重要bug。
这个Bug是——只要我能协助这位穿穿进行攻略,哪怕最后攻略不成功,那我从旁做了协助,就还能获取一点连带积分。
反正梁挽现在还在犹豫,这厮把我掰弯了他倒去保守了,我不爽啊,每天这颗心像有一千只手在挠,挠得我痒痒,只有利用他薅一下系统的羊毛,我这心才能平衡下来。
但当阿九离开,我与沈君白说我同意协助他,他却有些犹疑地看我:“我去攻略梁挽,你真的不介意?你还会去给我们制造独处的机会?”
我只冷漠道:“我又为什么要介意?你又不是杀人放火,也没违背道义,争取好感度而已,我为何不能给你们制造机会?”
沈君白敏锐地嗅出了一点儿不寻常,道:“这样一个谦和温润的君子,你自己就不喜欢?你就不怕……我真的攻略成功,把他抢走了么?”
我沉默片刻道:“我是有点喜欢他,但也只是有点而已,我也不怕你去攻略他。”
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成功。
梁挽了解我,我就不了解他?
他表面看上去是一个温润谦和、极好接近的正人君子,甚至于你不去接近他,他都会想办法去接近你、了解你、照顾你、帮助你。
这恰恰因为这个,这所谓的“攻略”才不可能成功。
大部分反派文的套路,是给一个缺爱缺滋润的反派去施以爱意,所以攻略者并不需要多高的技巧,只需一腔热爱、日日关心就好,某种程度上像给爱情乞丐进行精神扶贫,攻略的关键在于缺爱者爱意贫瘠,和攻略者爱意丰富。
但像梁挽这样的人,说他是爱情乞丐不如说他像是爱意的大户人家,他必定从小到大被爱意滋润长大,才能这么善良热心,这么不介意去关心别人,去滋润别人。
他的爱情阈值自然而然地,要比所有人都高一点。
一开始去获取他的好感,那是再轻易不过的事,因为就算你不想成为他的朋友,他也会想成为你的朋友,你抗拒成为他的朋友,他反而会更起兴致的。
可一旦把好感推进到了某个度,他就会把你严防死守在一条线外,严格地把你死死按在朋友这个区间,这和你多优秀多美丽是无关的。
比如你看看他过去的那些朋友,是“赤刀”吴漾不俊么?是成桃李不美么?还是寇子今不帅么?亦或是秋碎荷姑娘不够好看么?这些人哪个不曾是他的好朋友,又有哪个能真真正正地走近他的内心,打破过他的防线的?
缺爱的人才好攻略。
不缺的人是最挑的。
所以这场攻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成功,我只是想从一旁去协助这场无疾而终的攻略,顺便薅点积分罢了。
只是事情还是有些出乎了我的意料。
因为梁挽在一开始,确实对沈君白这个多种顽疾缠身的人显出了足够的温柔关心、细致妥帖。而据沈君白本人所说,直播间里的人气在开头三天里蹭蹭蹭地暴涨,毕竟病美人被另外一个美人所悉心照顾的这种经典桥段,谁会看不腻呢?每天晚上,我都从沈君白那边确认到了获取积分的通知,他开心,我也乐呵啊。
可开心了仅仅三天,梁挽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他依然是温和的,可这温和与前几日并没有任何分别,带着疏离和礼貌,被发糖发习惯了的直播间观众有些不太满意,嗑糖人只想嗑糖,主角的死活怎样他们都不在乎的,他们只希望看到更刺激、更亲近的互动。
所以第三日时,他见梁挽的反应好像有点淡了,就不知促动了哪根儿内劲儿,加大了吐血量,嘴上血盆大口糊了一脸,好像觉得血越多人越惨。但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小孩含了止咳糖浆半天,含不住了再一口气全喷出来,喷的血沾了很多在柜子上,梁挽是非常冷静地帮忙运功且擦拭血迹,但我是整个人看得有点麻了。
但吐血量大了也似乎只是饮鸩止渴。
因为梁挽在短暂的关心过后,就显得非常地礼貌。
但那更像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标准关怀,和私情毫无关系。
所以第三天晚上,沈君白就有些无奈地请教我,他不明白为什么梁挽的好感度不再增涨,也不晓得对方为何不似对别人那样主动地贴过来——因为据我所说,梁挽是个毫无边界感的人,他应该是很喜欢贴贴的才对的。
可梁挽并没贴他。
一次都没有。
沈君白问我,我倒也没太惊讶,只道:“这也不算什么,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了,就此习惯了而已。”
沈君白楞道:“新鲜劲儿?”
我一边剥着瓜子一边道:“你第一次吐血时,我看到他很是为你惋惜难过,那时的惋惜是最新鲜、也最浓厚的。可三日下来,血吐成了重复,咳嗽咳成了反复,晕倒变成了繁复,你的一大堆病症只在他身上重复着同一种情绪,那情绪也就渐渐淡成了习惯,到最后连习惯都淡得算不上了,随手一抹就能去了。”
沈君白听着我这鞭辟入里、辛辣刺骨的分析,一时间有些无奈而又窘迫:“这,这也能习惯的么?这些病症每天都是不同的啊……”
我嚼着瓜子嚼了会儿,慢慢道:“我知道你有想办法做出一些区分,比如你有时是西子捧心式吐血,有时是仰天蹙眉式含血,有时是侧首含泪式渗血,有时是抿唇再喷血……总的来说是挺有辨识度的……”
“但再有辨识度……来来回回也会腻啊。”
比如我,我在一开始还会真情实感地为他觉得倒霉惋惜,到后来已经变成麻木了,因为他反正怎么吐都不会死嘛,下一秒继续活蹦乱跳地继续吐嘛,那你让梁挽还能怎样?
甚至小错也有一次找我,就是在抱怨——他老在前面转悠,还吐血咳嗽,再这么下去会影响酒肆生意的。
但我也只是安慰他,让他再等等。
果然沈君白今天就和我请教了,我就把这事儿和他说了。
我知道你的血吐得很美,你的咳嗽弄得很凄然、你的晕倒虚弱之态很有弱柳扶风、娴静文弱之姿,是让男人女人看了都能一眼魂消骨醉的。
但也要适可而止吧。
病美人的美,难道不是绝境处永不放弃希望、病骨嶙峋依旧挣扎不休的那一点倔强?
若只一味发惨,不过是一个美丽病秧子的回光返照罢了,到最后连所谓的美都会打折,肌肉流失的身体再怎么好看也不过一张纸片,更重要的是你自身的精神气质,是你的才华和锐度,那才是病美人的精华,不是么?
沈君白听没听进去,我是不知道,反正第四天开始梁挽这个好感度就升不进去了,我能薅的羊毛也到此为止了。
才赚了六点积分,唉!
离开回忆,到了现在。
梁挽依旧在想我看我,只闷闷道:“你这好处不便明说……我也能理解,那你也不必每天晚上都陪着他吧?”
我只在发笑:“我不去夜夜陪着他,难道夜夜陪你啊?”
梁挽沉默片刻,忽道:“如果不是夜夜么?”
什么意思?
他一动不动地看我,专注严谨得好像研究一种光的色调,好像很严肃似的,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反应,我就有点想起身了。
可一起身,他那只靠近我的手却如闪电般一出,其中五指一勾,两根手指迅疾地勾入了我的腰带,往后一拉,就把懵着的我拉扯了回来,那指尖磨蹭着我的腰也托举着腰,就像一个齿轮伸展进凹陷处,自然贴合。
烛光摇曳下,我猛瞪他一眼:“你干什么?我要回房了。”
他半是成熟半是紧张地看我,各种矛盾的心思在脸上汇聚成了一种粗糙发酵的情绪,最后他目光一深,坏笑了几分。
“你身上的味道不对,有点点不好闻了。”
我冷声叱道:“你找死啊?我刚刚锻炼出过汗,当然不好闻了。”
他听得熟悉的骂声却噗嗤一声笑出来,认真道:“不好闻不是因为汗,是因为你在他身边呆久了,沾了他身上的香味……说实话,那味道实在太强烈也太熏人了点儿,所以不好闻了……”
哦?我怎么没闻到啊。
梁挽趁我一懵,神色深凛之下,手指迅速一扣,在我腰间揉了一揉,把腰带一下子扯了开来,松泛了那紧紧裹着腰窝的缠带。
“我……要你原来的味道回来。”
我皱眉:“这怎么回来?”
“还能怎么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忽用五指微拨开了我微凉的衣衫,伸手抚向了我胸口的穴道。
我还以为他要帮我按摩穴道,放松了几分,可那只手却瞬间撇开穴道,却往两个点上轻揉慢捻了一秒,便揉得我身上一阵被拨浪点水般的酥麻急颤,随即那只手君子一般地撤开,赶在我发恼之前就文明撤退了,他看向我,眼里满是灿烂又笃定的笑。
“我的聂老板还是得洗个澡了,我来帮你准备热水吧,不许逃哦。”
哈?还不许逃?